熊聰今年二十四歲,其先祖熊橋漢末時為騎都尉,後裔流落北方,雖然歷代並無出仕者,但以耕讀為業,勉強算的當城一帶的晉人著姓。大約半年前,熊氏因瑣事與蘿川賊交惡,宗族多人被賊寇所殺,幸得陸遙率軍攻入代王城,救下餘者性命。熊聰雖曾讀書,在胡風侵染的北疆卻哪來出仕的機會。而陸遙不僅對熊氏闔族有救命之恩,又將他提拔為從事吏,所以熊聰急於回報於陸遙,對於這次晉陽之行很是積極。簡單用過些膳食,他便辭別陸遙,帶著兩名扈從上路了。
飛狐陘處於常山軍的勢力範圍邊緣,因而數日前溫嶠一行便遭到慕容龍城的劫持。但此刻這條道路自然是暢通無阻了,無須配備大批護衛兵卒。這條百里險徑的對面乃是雁門郡廣武城,越石公廣武侯的封地在焉,自有駐軍接應。
陸遙與薛彤目送著這名青年書生的背影消失在峽谷深處,這才撥馬回返。兩人一前一後地在山坡漫道上信馬由韁而行,幾名扈從騎士知趣地跟在遠處。
這裡是山區和平原地帶的交界處,俯仰所及,但見山道兩側群峰對峙、鬱鬱蔥蔥,西面的太行群峰之巔,雖處盛夏猶有積雪不化,而東面的丘陵地帶隱約有樵夫出沒,忙於伐木取炭,再稍許向遠處眺望,就能看見草原似氈、阡陌相連、河水如帶,城郭屹立其間,極顯巍峨。
這樣的壯麗山河完全處在掌控之中,一種強大的滿足感使得陸遙的心情豁然開朗。他扶轡行行止止,時不時駐足觀看,嘖嘖讚歎,配上他的士裝束,像極了得暇賞玩風景的士族子弟。
但薛彤卻做不到陸遙那般。過了片刻,他忍不住道:「道明,咱們雖在代郡立足,但畢竟仍使越石公的下屬。你該多提點林幾句,免得……」
陸遙輕聲笑了:「無妨的。這一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誰會刻意為難一個小小吏員?何況,我們行事光明正大,本無不能對人言處。」
問題不在這裡!薛彤歎了口氣。
他是陸遙最得力的副手,從大陵突圍之日起就建立起了兩人彼此信賴的情誼。陸遙的意圖他總能理解,並且也給予全心全意的支持。可這幾天裡,他總感覺有些趕不上陸遙的思路,他覺得陸遙變了,卻不知變在何處。或許日趨複雜的局面對於薛彤這樣純粹的武人來說,有些太難看清了。
今日他特意與陸遙一同為熊聰送行,便是為了找個機會和陸遙聊聊。偏偏他並不善於言辭,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正在猶疑的時候,卻見陸遙四處觀望一番,突然跳下馬來。薛彤連忙趕上。
陸遙找了處山坳處的林間草地坐下來,伸了個懶腰:「老薛,你也坐。」
以陸遙現下在代郡的地位,諸將校中能夠毫無壓力地與他並肩落坐的,除了那位生性憊懶的武衛將軍丁渺以外,也就只有薛彤了。於是薛彤老實不客氣地噗通一聲坐下。
方當盛夏,雖有山風解暑,可在日頭下趕路,還是令人口乾舌燥。於是他又連聲喚侍從取水囊來,擎起水囊大口牛飲。清水從嘴角灑落,淅淅瀝瀝地灑在他橫生的虯髯上,灑在他的胸膛上,這樣的舉動頗顯粗獷,但卻反而凸顯薛彤率直的性格。
陸遙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場景,讓他想起數月前與薛彤、何雲潛藏丹水山中養傷時的情形,那時候兩人也是這般坐在山坡上討論下一步該如何行止。當時對前途茫然不知所措的殘兵敗將,僅過了數月卻已執掌北疆一郡之地,世事之變幻莫測,委實叫人感慨。
「老薛,你可還記得,我們在鄴城建春門與汲桑石勒惡戰的時候,盧志那廝許下偌大的官職,希望我與他一同扶助成都王嗣子,重占鄴城……」兩人靜靜地坐了半晌,便聽得陸遙徐徐道來:「當時我只覺盧志的想法荒誕非常。江東陸氏老幼數十口命喪於成都王之手,我陸道明與成都王,實在是仇深似海。彼人為何還敢這般提議?難道是在魏郡牢城苦受折磨,變傻了麼?」
「待到之後盧志提出了破敵之策,我便明白了。取出成都王遺留的白虎幡,以此號令潛伏在汲桑軍中的成都王死士們,這確實是足以扭轉乾坤的奇謀,而且以當時的緊張局面,若非如此行事,鄴城難保。然而,白虎幡乃國家重器也,武官員鮮有不識者。用之於戰場上萬人矚目的場合,足以坐實陸某與成都王餘部有染的罪狀。盧志早已料定,使用白虎幡者必然被視為成都王一黨。」陸遙苦笑道:「東海王殿下對成都王素來忌憚非常,更以新蔡王司馬騰都督鄴城守諸軍事,對鄴城這個成都王經營多年的本據所在嚴加監控。源自於成都王餘部的河北群盜作亂,殺死了新蔡王,某人隨即以成都王旗旛為號召,擊敗賊寇,安定鄴城局勢……這樣的故事傳到朝中,東海王會如何理解?只怕鄴城大火未熄,取我首級的密令已至,而洛陽的討伐大軍也將要出動了。」
「這……」薛彤完全不曾想到在鄴城的殊死奮戰非但無功,反倒會引起如此惡劣的後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震驚地道:「這盧志真是可惡之極……可東海王果真會如此反應?」
薛彤稍作猶豫,靠近陸遙低聲道:「咱們在伏牛寨的時候,不是與那竟陵縣主有些交情……」
陸遙擺了擺手,打斷了薛彤的話:「公事、私誼,豈能混為一談。東海王殿下本系帝室疏宗,能夠芟夷群雄而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狠辣的征誅手段。你不妨計算下他手中有多少兄弟輩宗室親王的性命。對他來說,成都王乃是最可怕的大敵,凡是與之關聯的,絕不容絲毫寬宥。若他竟會因為竟陵縣主認得我們就心慈手軟,嘿嘿,那也做不到太傅錄尚書事了。」
「盧志確實是條老狐狸,他是要迫使我出面整合成都王餘部,與他攜手共抗東海王。畢竟士衡公當年曾為成都王麾下武人之首,官拜後將軍、河北大都督,或許江東陸氏的些許薄名,在盧志看來還有些號召力吧。」說到這
裡,陸遙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驕傲還是痛心才好,他歎了口氣,繼續道:「十年以來,我大晉內亂不休,將好好的朝局禍害得天怒人怨,我當然無意如盧志所願,再去參與此等亂事。因而在鄴城戰事結束之後,我便忙於收攏兵力,整編汲桑降眾,並將盧志看管起來。同時我也向魏郡官員如羊恆、蔡克等人溝通,懇請他們向朝廷做出解釋。可當時畢竟忙亂,一時疏忽居然被盧志逃走了。此人既然脫身,以他的狡猾多智,必會在魏郡興起事端。」
「所以我們才全速趕來代郡?」
「代郡之行,首先是為了完成越石公的托付,但也確實是為了盡快遠離鄴城是非之地,以免又被盧志那廝兜進去……老薛你是知道的,若非我們警惕,半路上險些又為他所趁。隨後乞活軍的內訌,背後似乎便有人策動。唉,當時的局勢太過複雜,實在是微妙難言。」
在稍遠處的扈從騎兵們突然大呼小叫起來,原來是一隻獐子不知為何昏了頭,從疏林裡竄出,直衝到士卒們眼前來。這是絕好的加餐食材,皮毛還可以用來製衣。眾人連忙彎弓搭箭,想要將它捕獲,頓時鬧騰的不像樣子。今日陸遙沒有讓何雲跟在身邊,而是隨意帶了幾名親兵。這些士卒們小的僅十六七歲年紀,大的也不到二十,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更兼都知道此時代郡已定,心裡俱都放鬆了些許,行事便失了規矩。
眼看著他們亂哄哄的奔跑來去,陸遙連連搖頭,卻也不想苛責他們,自顧與薛彤對話。
「在洛陽朝廷諸袞公眼裡,我們既在代郡大事攻戰,就等若洗脫了全部嫌疑。一來,若我們果然與成都王舊屬勾結,便絕不會遠離成都王經營多年的鄴城,而千里迢迢地跑到這邊鄙北疆來。二來,成都王死後,其勢力星散零落。我雖收編其一部,卻毫不吝惜地將之投入在與胡兒的戰鬥中,任憑消耗……自古以來心懷異志者,可從不會有這般行事的。」
「之所以在代郡掀起連場戰事,並非因為我陸某人貪求建功立業,實在是為了洗脫嫌疑,保全你我等人的項上首級而已。現在看來,代郡既入我手,溫太真在彈汗山便有所憑依;朝廷對我等也已然放心了,這便是一舉兩得。很好,很好。」陸遙微笑道:「如此說來,老薛你可明白了麼?」
薛彤皺眉思忖了半晌,終於深深頷首:「原來如此。」他起身踱了幾個來回,忍不住又問:「可是越石公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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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這就是傳說中的入v麼,恭喜自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