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廣昌縣。
廣昌本屬冀州中山國,大晉太康年間才被劃入幽州。這片地域方圓數千里,橫貫於幽、並、冀三個大州之間,又是太行、燕山與常山三條山脈的匯聚之處,境內群山起伏,溝谷縱橫,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又有易水、淶水、連水三條河流發源於其間,養育了山間的緩坡草場。近數十年來,大量北疆胡族入塞聚集於此,他們li於朝廷體制之外,或耕或牧,也有不少索性就以劫掠為生。
這裡是廣昌縣境內的白石山。白石山乃是廣昌縣的群山之中尤為高峻縱拔者,奇峰大壑起伏駘蕩,彷彿怒濤翻捲。如同刀劈斧鑿而出的峭崖斷壁上,白色的巖體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灼灼的閃光,與遍佈各處的蒼松、紅樺相應,顯得瑰麗無比。
在白石山某處側峰的半山腰,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點傾斜。這山坡東面與崇山峻嶺相連,西面沒入連綿的水潭和漫淌的溪流,大約有三里長,一里半寬。此地本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朝哪代逃避官府壓搾的流民們修築的,後來荒廢了,寨牆橫七豎八地倒塌,房屋也變成了廢墟。
距離與丁紹的會見,已經過了七天,拓跋鮮卑祭天大典召開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陸遙和他的部下們在冀州常山、中山等郡國地方官的幫助下,順利地潛入了代郡。在冀州的平原地區,由於他們打著本地換防駐軍的旗號,而且兵力不過千餘,因此沿途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進入山區以後,依靠得力的嚮導和深山密林的掩護,他們的行動更加神不知鬼不覺,直迫近到了距離代郡廣昌縣縣城不過二十里處,才駐紮下來。
陸遙登上一處怪石的頂端,向四周眺望。
空曠的大山深處絕無人跡,只有山間野獸偶爾穿行,搖動草木。
將士們是在申時許到達的,這時候正忙著砍伐樹木、搭建營帳。有些將士勞作得渴了,便往附近的山泉掬水來飲,被軍官們發現後,無不遭到呵斥。為了達到隱蔽效果,自昨日起,陸遙就嚴令諸軍不得起灶生火,只能食用隨身攜帶的乾糧和熟水。
大部分騎兵們還在溜馬,他們散佈在山間的草甸上,牽馬緩緩步行,洗刷梳理馬匹的毛髮,順便還要在日落前打到足夠的牧草。在冀州刺史丁紹的一紙令之下,冀州北部各州郡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給養,預計足夠二十日所需。可惜昨日在經過盤石嶼的峽口時,一隊輜重馬匹受驚墮崖,損失了一些物資。故而馬匹的飼料之類,只有沿途搜羅準備起來。
這片綿延數百里的山嶺亙古以來少有行人,比陸遙想像的還要險峻許多。過兩天的艱苦跋涉,損失的非只是馬匹物資,還有二十餘名將士失足殞身山中。
僅僅三天的山地行軍,損失的人員就將近百分之二。在這個年代,地理條件對軍事行動的制約作用由此可見一斑。這樣的損失比例使得陸遙很有些驚心。雖然經歷了無數次戰鬥,親眼目睹了無數次殺戮和死亡,可陸遙仍然不能坦然地面對將士們的犧牲。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能有更充分的準備、更充裕的時間,這些犧牲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
陸遙歎了口氣,再往更遠處看。站在這個位置,可見白石山南麓的瀰漫雲霧蓄積在高空,受阻於壁立群峰不得寸進。層疊的雲氣遮天蔽日,使得大片山嶺茫然難尋,而白石山的北側卻艷陽當空,就連山外平原上的廣昌縣城都清晰可辨。一山之隔,恍若兩重天地,蔚為奇觀。
身後嘩嘩地枝葉抖動聲響起,是邵續攀著林木枝條上來。他跟著陸遙的視線左右觀察了半晌,隨即笑道:「將軍,冀州陰暗如晦,而代郡萬里晴空,此乃上上吉兆也。豈不預示著我們的北疆之行將會順利麼?」
「哈哈,多承嗣祖先生的吉言。」陸遙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神色讓邵續誤會了,以為自己對將要實施的行動缺乏信心。
他岔開話題道:「不知朱聲進展的如何。魚餌已然備足,池塘裡的水也得盡快攪渾才是。」
邵續點了點頭:「還有胡大寨主那邊……」
朱聲原是匈奴滅晉大將軍劉景營配下牧奴,在版橋之戰中被晉軍抓捕,隨後被發付到陸遙所部。據他自己講述,在他遭匈奴挾裹之前,曾是在幽並二州流竄作案的著名馬賊。不過胡六娘卻從不曾聽過這位大盜的名頭,顯然朱聲的自我吹噓水分不少。
朱聲的弓馬武藝都頗具水準,也很機警精明。他在晉陽大戰中嶄露頭角,如今已是陸遙得力部下。重要的是,此人頗有語言天分,jing熟各地村言俗諺,更得一口流利胡語,能與諸部雜胡交流無礙。須知北疆胡族源流各不相同,匈奴、鮮卑、烏桓各部往往彼此語言不通。是以各部大人通常都會漢話,皆因非如此無以與其他部落交流也。以朱聲之能,若不是從軍在先,便在并州刺史幕府中做個通譯也是綽綽有餘。
而此刻,便是朱聲表現的時候了。
他披著一件粗糙的羊皮褂子,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慢悠悠地走在通向縣城的山道上。馬前馬後,咩咩地叫聲不斷,上百隻雜色羊兒團團簇擁著跑來跑。有時候某隻羊兒跑得遠了,朱聲便揮動長桿馬鞭,在空中發出啪地爆響,將羊兒圈回來。
將將翻過兩片山頭,遠處塵煙揚起,是一批騎隊疾馳而來。
朱聲笑了笑,將羊群驅趕到路邊的緩坡上,扯開嗓子唱道:「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葬狹谷底,白骨無人收。頭毛墮落魄,飛揚百草頭。」這是胡人經常傳唱的悼亡哀慟之曲,經朱聲嘶啞的嗓音,順著山風遠遠地飄了出。
片刻後,騎隊疾馳來的方向也有歌聲傳到:「男兒yu作健,經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燕兩相波。」騎隊轉瞬就至眼前,騎隊中都是攜刀背弓的雄武漢子,怪不得歌聲這般慷慨豪邁,可遠遠比朱聲勝出百倍了。
這些都是山中強豪,絕非區區牧羊人惹得起的,是以朱聲早已驅趕羊群讓出道路,讓騎士們魚貫通過。
其中一名騎士上下打量了朱聲幾眼,突然問道:「這匹老馬我認得,是侯莫陳家那個老頭的,往常他也曾放牧到此。怎麼今日換了你這生人?」
朱聲歎了口氣:「那是我的阿爺,五天前登山採藥的時候墜崖,摔成爛泥巴了。我是他的兒子侯莫陳聲,唉,要不是出了這事兒,我幹嘛來伺候這些羊啊……」
「原來是死了人。怪不得唱得這般淒涼……」那騎士點點頭,縱馬將走。胡人天性涼薄,至親逝世,也就唱首歌哀悼幾句而已,與漢人的繁縟禮儀相比,簡單太多了。正是因此,雖這「侯莫陳聲」似乎欠缺了些哀慟之情,但那些騎士誰也沒有產生疑問。
卻聽得這「侯莫陳聲」有氣無力地道:「聽有一支商隊從山裡來,算算日子也該到了。明天我就看看,與其辛苦放羊,還不如替漢家官人養馬呢……」
那騎士重又圈馬回來:「商隊?什麼商隊?你哪來的消息?」
「我的阿干是山外頭漢人邸店的僕役,他昨天來奔喪的時候告訴我的。那支商隊規模可大了,有數也數不清的大車。車隊上裝滿了綢緞和貨物。據是從南邊哪個大城來的,要北面草原上鮮卑人的部落收買牲畜和皮貨。」朱聲應聲回答,
那騎士頓時變了臉色,向同伴們打了個招呼,下馬來細細詢問。
朱聲貪婪地注視著那騎士馬鞍上掛著的皮囊,嚥了口唾沫道:「那裡頭裝的是潼酪麼?我能嘗嘗麼?」
那騎士將整個皮囊都解了下來,重重地塞到朱聲懷裡:「都是你的了!那商隊的事,小子你給好好!大爺們虧待不了你!」
朱聲點頭如雞啄米,信口胡柴地答了幾句,將那商隊的規模渲染得龐大無比。
有商隊!還是大股的商隊!騎士們彼此交換著眼色,每個人都能想像出那是多麼誘人的一筆財富。
這幾個月來漢地很不太平,使得內地與草原正常的商業交流幾乎陷於停頓。前往草原收購皮貨牲畜的大商隊很少見了,就算有,也多半都經過薊城往遼東遼西。這可給胡兒們帶來不少麻煩。沒有了商隊,就沒有鐵器、沒有綢緞、沒有烈性的美酒。這可真叫人難熬。如今突然聽有商隊經過的消息,叫他如何不興奮。
這支商隊是要往北面的,那又有什麼關係?胡兒們都是兼職的匪徒,興之所至劫掠一批商旅,本就常有。何況北面的那個龐然大物拓跋鮮卑,正因為大單于之位爭得劍拔弩張,誰來管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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