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送來的那條江船,此刻居然還在,只是它就像是只被孩子用絲線綁住了腳的小甲蟲一樣,在這條戰船的後面,遠遠的用一根長繩拖著。此時海面上金波閃爍,而那天畔已有彩霞。還是那個長腿的小姑娘一直把我送到甲板上來,走著走著,我忍不住開口問她道:「就這樣了?你們的大人真的是肯這樣就讓我走?」
「當然是真的。」長腿的小姑娘抿著嘴,臉上滿是笑:「她既不想要那頭黑豹子咬死你,更不想讓它,被你咬死,還留著你幹什麼?難道你覺得現你跟大人現在的關係,她還會留你下來吃飯不成?」
聽了長腿小姑娘的話,我轉頭,看著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最後只能是長長的歎了口氣:「她真是個痛快的女人。」
「她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請來的客人,從來沒有空手而回的。」長腿小姑娘好像一點都不急,看來她的大人也沒有急著趕我下船的主意。不過聽了她的話,我心中又升起一個古怪的想法來,雖然我個人覺得這種想法不是很靠譜:「難道她還淮備了什麼禮物讓我帶走?」
「她不但早就準備好了,而且還準備了三種,可是你只能選一種。」用那雙略帶著天真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在觀察我是不是很貪財。
「哪三種?」我饒有興趣的問道。
「第一種是價值幾十萬的弱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我搖了搖頭,這個東西嘛,見仁見智。
「第二種是足夠讓你吃喝半個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風雞肉脯,還有一大桶清水。」我探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又不禁歎了口氣:「她想得真周到,要是還有點新鮮的蔬菜和水果,那她就是真正的大方了,大方到沒有邊際了!」戰船出海己遠,這樣禮物無疑是我最需要的,我已經可以不必再選別的,但我總是個好奇的人,還是忍不住要問:「第三樣禮物是什麼?」
「是個已經快要死了的人,簡直差不多已經死定了。」我笑了,笑的非常苦,跟人作對不易,跟女人作對,那就更不易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但剛才,我差點就認為她真正是一個痛快的女人了。可當我聽長腿小姑娘這麼一說,我突然發現,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明明前兩個選擇已經非常痛快了,實在沒有想到那個痛快的女人,對我的性格會有如此深刻的瞭解,知道我會好奇,就像是一隻貓,自己將脖子伸進了繩套子當中。
轉眼間,長腿姑娘說的三樣禮物都已經被人搬出來,一對珍珠耀眼,那邊酒食芬香,而人,也已經是真的奄奄一息。
這個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周文王!
我正頭疼間,那長腿的女孩子忽然壓低聲音,貼近我的腦袋,悄悄的告訴我:「將軍知道你一定會選第二樣的,因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哦?」
「可是將軍又說,如果你選的是珠寶,那麼你這個人不但貪心,而且愚蠢,連她都會對你很失望。」
「如果我選的是第三樣呢?」
「那麼你簡直就不是人,是條笨豬了。」
長腿的女孩子笑著說完這句話之後,歪著頭,饒有興趣的看著我說,「禮物都在這裡了,你選哪一樣?」
我看著她,不由得笑了,笑了很久,笑到那個姑娘臉上都已經露出看白癡的表情之後,我才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我在她耳邊悄悄的說:「我本來就不是人,是條豬。」
如果是在江上,那麼這條船,已經可以算是條,很大,很有氣派的大船,可一到了海上,就完了。無情的海浪間,這條船簡直就像是乞丐手裡的臭蟲一樣,隨時都可能被捏得粉碎。我當然明白這一點,可是我根本連想都不去想。船上當然不會有糧食和水,至於酒,那更是連談都不要談,沒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七天。這一點我也不會不知道,可我都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樣。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知道了反而會痛苦煩惱的事,又何必要知道?無論在多危險惡劣的環境中,我想的都是些可以讓人覺得愉快的事,可以讓我的精神振奮,可以讓我覺得生命還充滿希望。所以我還活著,而且活得永遠都比別人愉快得多。
周文王的臉色本來就是蒼白的,現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種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種極厲害的內傷,所以有時暈迷、有時清醒。這一次他清醒的時候,我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麼可以讓他覺得愉快的容。周文王此時的精力和狀態,本來是沒法子讓他說很多話的,可或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刺激到了他,他掙扎著那已經開裂的嘴皮,忍不住說道:「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好像是的。」我並不介意他的聲音非常的嘶啞,在耳朵邊上,跟一隻被扯破了的風箱沒什麼區別,不過在這只有海風的海面上,有只風箱作伴,也比什麼都沒有的好,所以我不但沒有停下笑,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我想不通,現在還有什麼事能讓你這麼高興?」周文王努力的歪了歪脖子,好像在看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至少現在我們還活著。」當然,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關心過死後的世界,我知道我不會死,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死,而且比這惡劣的情況,我都經歷過,我怎麼會真正在意這些?我高興的是,至少我選擇的這個禮物,現在還能說話。
可對周文王來說就不同了:「我們雖然還活著,也只不過在等死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來,我跟他之間,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絕不相同的人,其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不過在這種環境之中。我們兩個人之間,都彷彿有種非常奇怪的相同之處,也可以說是種奇怪的默契。
周文王一直都沒有問我:「你為什麼不選繹你需要的糧食和水,反而救了我?」因為這種事是不需要解釋,也無法說明的。
同樣的,不管這一路山個,周文王清醒過多少次,我也一直都沒有問過他:「你和那個女人都是袁世凱的人,她為什麼會用這種方法對你?」
問,當然是可以問的,但問了沒有意義。
這種事雖然可以解釋,但是解釋的方法又太多了。嶺南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關鍵。─個要保護她,一個要殺她;一個要成全她和袁世凱的婚事,一個死也不願意。船上那個強大的女人要置周文王於死地,也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不管怎麼樣,我和周文王,這兩個極端不相同的人,已經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文王望著天邊的落日,眼神中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時,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這個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會把沙漠和海洋聯想到一起。海洋是生動的、壯闊的、美麗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開朗,熱血奔放。有很多人熱愛海洋就好像他們熱愛生命一樣。沙漠呢?沒有人會喜歡沙漠,到過沙漠的人,沒有人會想再去第二次。可是一個人如果真正能同樣瞭解海洋和沙漠,就會發現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都同樣無情;同樣都能使人類感覺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同樣都充滿了令人類完全無法忍受的變化,在這種變化中,人類的生命立刻就會變得像鐵錘下的蛋殼那麼脆弱。
在某一方面來說,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厲更冷酷,而且還帶著種對人類的無情譏笑。──海水雖然碧綠可愛,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沙漠上渴死的更多。一個人如果缺乏可以飲用的食水,無論是在沙漠裡還是在海上,都同樣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等死。
當然,我不會等死,因為我知道,我可以等來任何一件事情,就是等不到「死」,但是周文王也沒有死,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奇跡了。奇跡是很少會出現的。這一次周文王沒有死,不是因為我救了他,我只不過是讓他上了船,就他的,肯定不會是我,我本是再大,也沒有法子在大海上變出清水來。而是另外一個人救了他,一個誰都想不到的人。幾個月之後,在一個風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個開滿夾竹桃和杜鵑花的山坡上,厲海忽然想到這件事,所以就問我:「那一次你們怎麼都沒有死?」
「因為有個人救了我們。」
「在那種時候,那種地方有誰會去救你?」
「你永遠想不到的。」我笑得很神秘。「其實就連我自己,一開始的時候都想不到。」
「那個人究竟是誰?」厲海有點著急了。「這次你絕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經猜了三個月還沒有猜出來,難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這次我告訴你。」我說:「那次救我的人,就是那個要搜身的麻子。」
厲海怔住。
「是她救了你?她怎麼會救你?」厲海非但想不通,而且簡直沒有法子相信。我卻輕描淡寫的說:「這件事其實也簡單得狠。她救了我,也只不過是因為一開始她想把我丟進海裡去,而最後是我把她丟進了海裡去。」厲海越聽越糊塗了,我卻越說越得意。「她要搜我,我當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過對她那種女人我實在沒興趣碰她,所以我就用了種很特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厲海瞪著眼睛問道。
「我先提起她的那雙尊腳,把她身上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我活動了一下手指,好像現在還抓著那雙讓我至今不怎麼吃得下飯的腳。
「然後呢?」
「然後我只不過順手摸魚把其中幾樣比較特別的東西給摸了過來。其中有一樣是個像袖箭般的圓鐵筒子。」
「就是這個圓筒子救了你?」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