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想走了,不過厲海不讓我走,他非要我把話說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事情很簡單。當我發現厲海那邊有問題的時候,我就很為難了。因為我不能不管厲海,也不能不管這個大姑娘,要去對付厲海的對頭,又要對付櫻子和陰崖。換在別的時候,我一定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幸好我的運氣不錯,因為我看到了那個用黑絲線繡在金色緞子上的「勝」字鏢旗,在迎風飛捲,鏢局的鏢師中,最冷靜最清醒的一個也已有了五六分酒意。一個人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時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時候。最少也是他自己覺得最清醒的時候。
那鏢師看到有個人扛著一口大箱了從外面走了進來,頓時認為他──這個人是不是瘋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他正想跳起來,先把這個人一腳踢到桌子下面去再說,誰知道這個人將頭一抬,就忽然變成了一個他平生最佩服最喜歡的朋友。
「老雲,是你?」他叫了起來,「你怎麼來了!」我沒有解釋,也沒有時間解釋。我已經用最直接而且最快的一種方法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一把將這個鏢師拖入一間沒有人的地方,把箱子交給他,把那塊絲帕也交給他,交待道:「如果箱子裡的人醒了,你就把這塊手帕給她看,告訴她你是焦林的朋友,焦林就是她親生的爸爸,所以她一定要在這裡等著,等我回來。」
這個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很清醒的鏢師忽然發覺自己一點都不清醒。因為他根本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也聽不清我在說什麼。
唯一能夠讓他相信的是,這個人的確是我,我要他做的事總不會錯的。所以他立刻答應「好,我等你回來,我就坐在這口箱子上等你回來。」他說:「可是你一定要快點回來,我們兄弟都想陪你喝杯酒。」
我當然很快就回來了。
看到周文王退走,姑媽出現,我就回來了,但我回來的時候,這地方已經沒有人能陪我喝酒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喝酒,也有很多人不喝,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喜歡喝、不願意喝、不高興喝、不想喝。也有些人不喝酒是因為他們不敢喝,喝了之後會生病,會發風疹,會被朋友怪親人怨老婆罵,甚至會把自己的腦袋往石頭上撞。這些事都是很不愉快的,等到第二天酒醒後一定會後悔得要命,以後也就漸漸不敢喝酒了。可是真正不喝酒的只有兩種人,因為他們根本不能喝。死人當然是不能喝酒的。
另外一種人,就是已經喝得快要死的人,已經喝得像死人一樣睡在地上,抬也抬不動,叫也叫不醒,打他兩巴掌也沒有感覺,踢他兩腳都沒有用,這種人連人參大補雞燉的湯都喝不下去了,怎麼還能喝酒?我回來的時候,這個跨院裡已經只剩下這兩種人了。
不管是死是醉,也不管是怎麼醉的,反正每個人都已經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不能動了。只有一個人例外。只有這唯一的一個人還沒有躺下去。箱子仍在。這個人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這口箱子上。只可惜已經不是那個要坐在箱子上死守著我回來喝酒的朋友了。我一看見他那身銀白色的夜行衣,一顆心就已經沉了下去。我不怕這個人,可是我也不喜歡碰到這個人,非常不喜歡,就好像我不喜歡碰到一隻妖怪。
陰崖卻好像很高興見到我。「果然是你,你果然來了。」他微笑著:「這次我總算沒有猜錯。」
「你早巳想到是我了?」
「一出房門,我就已想到箱子很可能就在房裡,可是等我轉回去時,箱子已經不在了。」陰崖說:「除了我外,誰有這麼快的身手?」他笑得更愉快:「幸好我也知道你和這鏢局的交情一向不錯,所以才會找到這裡來,否則今日恐怕就要和你失之交臂了。」
我苦笑:「以後你再遇到這一類的事,能不能偶而把我忘記一兩次?」
「以後我一定會盡力這麼去做。」陰崖說得很誠懇,「只可惜有些人總是會讓人常常記在心裡,想要把他忘記都不行。」
他忽然歎了口氣「尤其是這些鏢局的朋友,此後恐怕夜夜都要將你牢記在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陰崖淡淡地說,「如果不是你把這口箱子送來,他們此刻一定還在開懷暢飲,怎麼會慘遭別人的毒手?」
「是別人下的毒手?不是你?」
「我來的時候,該醉的都已經醉了,該死的也都已死了。」陰崖又在歎息:「出手的這個人,手腳也快得很,幸好我知道我是從來不殺人的,否則恐怕連我都要認為這是你的傑作了。」
我的鼻尖冰冷,指尖也已冰冷。
陰崖忽然又問他:「你想不想看看箱子裡的人?」
「箱子裡的人怎樣了?」
「也沒有怎麼樣,只不過不明不白的把一條命送掉了而已。」
我冰冷的鼻尖上忽然沁出了一滴冷汗,連臉色都變色了,我很少如此失態,就算是我最老的朋友,也很少會看到我臉上會有這麼強烈的變化,就算是面臨已將絕望的生死關頭時,我也不會變成這樣子。可是我想到了林蛟龍,想到了那個幾乎已經一無所有的朋友,對我那麼信任尊敬。如果讓這樣一個朋友的女兒因為自己而死在一口箱子裡,那麼,我這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過是一堆垃圾而已。
陰崖站起,箱子開了。
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塊已經變色發黃的純絲手帕。上面還多了兩行鮮紅的血字。「多管閒事,玉林死不瞑目」。
玉林就是那個替他死守在箱子上,等著他回來喝酒的朋友。現在死在箱子裡的人並不是林蛟龍的女兒,而是玉林。林蛟龍的女兒到哪裡去了?陰崖慢慢地蓋上箱子,用一種很同情的態度看著我。「喜歡管閒事並不是壞事,能夠管閒事的人通常都是有本事的人,只不過閒事管得太多,有時候就會變得害人害己了。」他拍了拍衣服,伸了個懶腰。「這件閒事現在你大概已經沒法再管下去,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樣,也不知道這裡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陰崖說「如果你喜歡這口箱子,你就拿去;箱子裡的人也歸你,我們後會有期。」他對我笑了笑,身子已銀箭般穿出去了,連一點準備的動作都沒有,就已到了窗外的院子裡。等他落到地上時,忽然發現我也已經在院子裡。
陰崖歎了口氣「今天我既不想陪你喝酒,也不想跟你打架,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只想問你,本來在箱子裡的那位姑娘是被櫻子從什麼地方劫來的?她姓什麼?叫什麼?最近住在哪裡?在做什麼事?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多人爭奪!甚至連遠在扶桑的忍者都想要她這個人?」
陰崖裡顯得很驚訝。
「這些事你都不知道?」他問我,「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管這件閒事?」
「我只不過碰巧認出了她是我一個朋友已失散了多年的女兒。」
陰崖吃驚的看著我,過了很久才說:「你問我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可是你一定要告訴我,你那個朋友是誰?」
「他只不過是個落拓潦倒的江湖人而已。」我說:「就算我說出他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
陰崖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林蛟龍?」
這次輪到我吃驚了:「你怎麼會知道我說的是林蛟龍?你也認識他?」
陰崖笑了。
他好像也是個很喜歡笑的人,他的微笑不管是對男人還是對女人都很有吸引力。就在他開始微笑的時候,他銀色腰帶的環節扣上已經有一蓬銀線飛出,他的身子也跟著撲起,以左掌反切我的咽喉,以右拳猛擊我的軟肋。
這三著都是致命的殺手,幾乎都是在同一剎那間發動的。一個人只有在對付自己勢難兩立的強敵時,出手才會如此狠毒。
但是他跟我並沒有這麼深的仇恨,為什麼忽然變得非要讓我死在這裡不可?我已經倒了下去,卻沒有完全倒在地上。就在他背脊離地還有三寸的時候,他的身子已貼地竄出。十三枝只比繡花針大一點的銀箭都打空了,陰崖的拳掌雙殺手也打空了。可是我也快要一頭撞在牆上。院子不大,後面就是一道牆,他的去勢又太急,像我這一類的人,當然也不會練油頭貫頂那一類死功夫,這一頭若是真的撞到牆上,也不是好玩的。他當然不會真的撞上去。他的身體裡就好像有某種機關一樣,可以隨時發動,把他的身子彈了起來,忽然間他就已坐在牆頭上了。陰崖忽然變得面如死灰,忽然解開了他腰帶上的環扣,從腰帶裡拔出一柄銀光閃閃的軟劍。銀光閃閃,這柄劍已毒蛇般噬向咽喉。他自已的咽喉。可惜這一次他可比我慢一步,只聽「嗤」的一聲響,他的這條手臂就軟了下去。急風破空聲響起,已經有一粒石子打在他這條手臂的關節上。然後他就聽見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死?」
「因為我也想要你死。」陰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漠、那麼驕傲!「要別人死,自己就得淮備死。」
「可是你的手裡還有劍,為什麼不再試一試?」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既然敗了,又何必再試?」陰崖傲然道:「我一生縱橫江湖,享受人間艷福,活也活夠了,又何必再厚著臉皮為自己掙命?我生平殺人無數,自己為什麼不能死一次?」
「如果我一定要你活下去呢?」
陰崖冷笑:「我,我知道你很行,很有本事,只不過你要是真的以為天下沒有你辦不到的事,你就錯了。」他厲聲說:「這件事你就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