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早就走了,帶著她們脫下來的衣服走了。這四個小姑娘是什麼來歷?是誰指使她們來的?看她們的身手和機智,一定從小就受到極嚴格的專門訓練,訓練她們來做這一類的事,能夠把這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訓練得如此出色的人,當然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在她們的幕後,無疑還有個實力極龐大的組織在支持她們,指揮她們。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如果找上了一個人,是絕不會就此罷手的。我歎了口氣:「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應該打屁股,居然會址她們全都溜了。可是你呢?你為什麼不把剛才對付你的那些人抓住一兩個?卻把他們的帽子帶了回來,難道你能從這幾頂帽子上看出他們什麼來歷?」
「我根本用不著盤問他們的來歷。」
「為什麼?」「因為我本來就認得他們。」厲海說,「他們都是王五先生在上一次清理門戶時被逐出的弟子,在江湖中流落了幾年,志氣漸漸消磨,漸漸變得什麼事都肯做的,這次他們只不過是被那四個小姑娘花了一萬兩銀子雇來對付一個白鬍子老頭的,而且剛才把這筆生意接下,根本也不知道他們的僱主是誰。」
「他們知不知道這個白鬍子老頭就是你?」
「大概也不會知道,否則他們恐伯就不會接這筆生意了、」
「就在你走出崔大娘的老店,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她們就能找到人來對付你!」胡銑花歎息:「這四個小丫頭的本事倒真不小。」「也許她們自已並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可是這附近一帶一定有她們的人,」厲海說,「這些人的神通一定都不小,所以她們無論要幹什麼都方便得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我們還是應該分開來走而且我要先走一步。」
「為什麼?」
「因為這個白鬍子老頭已經被人認出來了,已經沒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你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我說:「難道她也是位精於易容的高手,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你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本來就多得多。」
「這次你準備要她把你變成什麼樣子?」「我不能告訴你。」厲海說「也許還是小老頭,也許是個大腹賈,也許是條山東大漢,也許是個文弱書生,總之是個你從未見過面的人,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見過,只不過我一定會在你附近的。」他又說「我這麼做,都是為了減少你的麻煩,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那個人是我,別人當然更看不出來了,這樣子你才不用保護我了。」
我卻忽然笑了,又笑得彎下了腰。
「你笑什麼?」
「我忽然想到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我說,「我忽然想到你如果要扮成一個大姑娘,說不定有很多男人都會看上你的,如果其中有一個採花大盜,那就更好玩了。」
其實厲海無論易容成任何樣子,就算他真的變成一個大姑娘,我也不會認不出他來,哪怕他易容成一堆可以走路的骨灰,我也能聞出那堆骨灰散發出來的臭氣。
富貴客棧是家很大的客棧,除了正樓的上房外,後面還有很多個跨院,每個跨院裡都有好幾間房,是特地為一些攜家帶幼的客商官眷們準備的,偶爾也會有一些成群結隊的武師鏢客來投宿。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群已經卸了貨交了鏢的鏢師把最後面兩個跨院都包了下來,擔了一路的風險之後,他們當然要輕鬆輕鬆。他們這種人是從來就不怕價錢要得貴的,在江湖人的眼中看來,錢財本來就是身外之物,誰也沒有想要把一文錢帶進棺材去。我跟在厲海後面到這裡來的時候,這兩個跨院裡已經熱鬧得很,熏雞、烤鴨、燒鵝一隻隻往裡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時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進,再加上一陣陣隨風傳來的酒香,已經讓我心裡覺得有點癢癢的,實在很想進去參加一份。這些鏢師都是通威鏢局裡的,憑一桿「威」字錦旗走遍大江南北,都是很慷慨、很豪爽的男子漢,其中有好幾個都跟我有點交情,如果我真的會去加入他們,這些人一定開心得要命。
可惜我不能去。所以我只有帶著一罈酒,躺在屋脊後,嗅著他們的肉香,聽著那些小姑娘彈詞唱曲,雖然感到很不是滋昧,卻也聊勝於無。厲海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開始在房裡喝酒的時候,我也在喝,躺在屋頂上喝,屋脊的陰影恰好把我擋住。所以我可以看到一個穿著緊身黑衣人從外面飛掠而來,這個人卻沒有看見我。這個人的身材很瘦小,穿著一身樣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連頭帶臉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雙貓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他的輕功也極高,身法姿態卻非常奇,有時居然會用手幫助他的腳來增加速度,看來就像是條貓一樣,也有四條腿四隻腳。但是他行動時不但速度極快,而且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使人非但不會覺得他的姿態可笑,反而會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我無疑也有了這種感覺。因為這個人是個「忍者」,來自日本伊賀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術中的一種「貓遁」。他們都是見不得天日的人,從年紀幼小時就開始接受極嚴格艱苦的訓練,過的也是一種極不人道的團體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兒女,因為忍者的生命本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只要生為忍者,一生的命運就已被注定。等到他們長成時他們就要開始接受別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賣給別人,無論多艱苦危險的任務都不能不接受。他的任務通常只有三種偷竊、刺探和謀殺。──一個東瀛的忍者,為什麼會到江南來?這一次他的任務是什麼?
貓一般的忍者也是到這家客棧來的,好像就住在最左邊的一個跨院裡,因為他對這個跨院的安全顯得十分關心。他已經把這個院子前後、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細。跨院裡有三明兩暗五間房,只有一間房裡沒有點燈,這間居的窗子正好對著客棧的邊門。窗子裡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
我決定要賭一賭了,賭我是不是看得準。我的運氣很不錯。因為這位忍者好像忽然聽到了什麼動靜,又繞到院子的另外一邊去。我的身子也飛掠而出,平平的貼著屋頂飛了出去,從這個屋脊的陰影掠入了另一個屋脊的陰影。窗子裡從裡面拴起來的。我只用了一彈指間的功夫,就把這扇窗戶打開了。又一彈指間,窗戶已經又從裡面拴好,我已經到了這間房的橫樑上。就在這時候,剛被我拴好的那扇窗戶忽然又被人打開,一個人貓一樣竄了進來。我對自已覺得很滿意。
這間房裡果然是這個神秘忍者的宿處,我沒有看錯,而且現在已完全準備好了。現在,我的身體已經完全進入一種假死的狀態,只靠皮膚毛孔的呼吸來保持機能的活力和頭腦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間就可以發揮出最大能力。要成為一個忍者並不容易,成為一個忍者後要活下去更不容易。在忍者的生命中隨時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機,所以他們的感覺和反應都必須特別靈敏。但是我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沒有任何人會發現我的。只可惜這個世界上還是經常會發生一些我完全預料不到的事。富貴客棧裡每間房的設備都很好,尤其是這種特別為官家眷屬們準備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還有個特別大的穿衣鏡,西洋鏡,房裡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從鏡子裡看到。我躍上橫樑時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我躺下去的時候,已經選了個最好的角度,剛好能讓我看到這面鏡子。所以現在我才會看到這件讓我十足大吃一驚的事——這個神秘的忍者居然是個女人。
燈已燃起。她站到鏡子面前扯下了蒙面的頭巾,一頭光滑柔軟的黑髮立刻就輕輕的滑了下來,鏡子佇立刻就出現了一張輪廓極柔美的臉,帶著極動人的異國風情。忍者中並不是沒有女人,但是出來負責行動的卻極少。在忍者群中,女人生來就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務就是生育。他們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務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們也寧願要男人去做,因為忍術中還有種「女術」,可以使一個男人的男性特徵完全消失,變成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這個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我還沒有把握能斷定。可是她已經為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她已經開始在脫衣服了。樑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我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是君子,沒有把眼睛閉起來。
這個全身上下都帶種東洋風味的人,無疑是從扶桑來的。
她為什麼要潛來江南?是為什麼而來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