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呆了。
幸好我還不是個真的呆子,還能看得出這個小老頭就是厲海。「你這個老王八蛋,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像這種鬼樣子?」
厲海根本不理我,吃完了就站起來,抹了抹嘴就走。我也趕緊站起來淮備跟他一起走,忽然發現一個夥計提著個大茶壺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用一雙斜眼看著他,打著一口揚州官話說「老太爺,在我們這塊吃東西的客人,都是付過帳才走的,老太爺,你說對不對?」
當然對,吃東西當然要付帳。
付帳是要用銀子付的,沒有銀子用銅錢也行,不幸我一向沒有帶這種東西的習慣。不付帳就走當然也可以,就真有十個這樣的夥計也攔不住我。只可借我臉皮還沒有這麼厚。所以我只有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著付帳了,在這種茶館裡,客人愛坐多久就坐多久,從一清早坐到天黑打佯都行。那個夥計雖然拿我,沒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裡,他那雙斜眼都在盯著我。
我正在發愁,忽然看見有個一定會幫他付帳的人來了。一個身材瘦瘦弱弱,長得標標緻致的小姑娘,穿著一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裌襖,一張清水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對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裡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來真是楚楚動人。茶館裡的人眼睛都看得發了直,心裡都看得有點癢癢的。誰知道這麼樣一朵鮮花竟插到牛糞上去了。她來找的肯定不是別人,卻是剛才那個吃過東西不付帳就想溜之大吉的賴皮:我。
我當然明白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我保證厲海他也是這麼樣上當的。一直等到她用刀尖逼住他咽喉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個又柔溺又文靜的小始娘其實比誰都狠毒。小姑娘已經在我旁邊坐下來,癡癡的看著我,眼裡充滿了幽怨和哀求,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對他說「我替你付帳,你跟我走。」
她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完全是兩回事,我忍不住笑了。「我不跟你走,你也一樣要替我付帳的。」我的聲音也很低,他的腳已經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腳,「這一次好像輪到你要聽我的話了。」小姑娘又癡癡的看了他半天,眼淚忽然像一大串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大顆一大顆的掉了出來。「求求你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麼重,你就不能回去看看他們麼?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這一次她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很低,卻已經足夠讓附近每個人都聽得清楚。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幾十雙眼睛往我臉上盯了過來,每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輕視厭惡與憤怒。我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一隻又肥又大又髒又臭的過街老鼠。如果還不趕快走,恐伯就要被人打扁了。一錠足夠讓他付帳的銀子已經往桌子下面塞到他手裡。長街上已經有一輛馬車馳過來,停在這家茶館的大門外。
我只有乖乖的跟她走了。
另外三個小姑娘已經在車廂裡等著,我反而豁出去了,大馬金刀往她們中間一坐,順手就把剛才那個小姑娘的腰一把摟住。「想不到你原來是我的老婆。」我笑嘻嘻的說,「親愛的好老婆,你究竟想把我帶到哪裡去?」四個小姑娘都沉下了臉,冷冷的看著我。我也不在乎了。就憑我一個人,已經足夠對付這四個黃毛丫頭了。我也不擔心厲海,如果說他現在就坐在這輛馬車的車頂上,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不相信。我對他一向有信心。
「其實不管你要把我帶到哪裡都沒有關係。」我說得像真的一樣,「反正你已經是我的老婆,總不會謀殺親夫的。」
小鎮本來就臨江不遠,車馬停下時,已經到了江岸邊。春草初生,野渡無人,江面上煙波蕩漾,風帆點點,遠處彷彿還有村姑在唱著山歌。
江南的三月,春意已經很濃了。我迎著春風伸了個大懶腰,喃喃的說:「不知道從哪裡才能弄點酒來喝喝,就算酒裡有迷藥,我也照樣會喝下去。」四個小姑娘鐵青著臉,瞪著我,讓我感覺很好笑,
「上次我們是用迷藥把厲海逮到的,你在那個狗窩裡,趁我們不注意,佔了我們一點便宜,你心裡一定認為我們全是好欺負的人。」
「所以這一次我們就要憑真功夫跟你動手了,要你輸得口服心服。」
「我們只問你,這一次你若敗在我們手裡,你準備怎麼辦?」四個小姑娘能說會道,我卻聽得連嘴巴都要氣歪了。
「如果你們一定要憑真功夫跟我動手,我也只好奉陪。」我笑道:「如果我輸了,隨便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說。」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我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只不過能夠看到我動手的人,實在是不多,所以我在江湖上的名聲未必就比的過厲海那個混蛋。
這四位小姑娘卻好像覺得他還不夠愉快,居然又做出件讓我覺得更愉快的事。她們忽然把自己身上大部份衣服都脫了下來,露出了她們修長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腿,纖細靈活而善於扭動的腰。她們的臉上雖然不施脂粉,身上卻好像抹了一層可以使皮膚保持柔潤的油。在陽光下看,她們的皮膚就像是用長絲織成的緞子樣細緻光滑。這時候她們已經將兵刃亮了出來。她們用的是一把刀,一把劍,一支判官筆和一對分水峨嵋刺,雖然也全都是用精鋼打造的利器,卻比一般人用的兵刃小了一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一樣。我覺得好玩極了,甚至已經在暗中盼望,只盼望厲海不要來得太快。
大眼睛的小姑娘好像已看出了他的心裡在想什麼,忽然冷笑道,「如果你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那麼我保證你很快就會覺得不好玩了。」
她說的居然是真話,我果然很快就覺得不好玩了,而且很不好玩。她們的兵器雖然又小又短,可是一寸短、一寸險,著著搶攻,著著都是險招,又快又險又準又狠。她們的腰和腿都很靈活,轉移扭動時,就好像水中的魚。魚是不穿衣服的。這四個小姑娘現在穿的也只不過比魚多一點,很多不應該讓人看到的地方都被人看到了,尤其是在扭動翻躍踢蹴的時候。這種情況通常都會使男人的心跳加快,呼吸變急,很難再保持冷靜。如果這個男人舒舒服服的坐在旁邊看,必然會看得狠愉快。可是對一個隨時都可能被一刀割斷脖子一劍刺穿心臟的男人來說,這種影響就非常可怕了。尤其是我這種男人。我知道這種情況會對我產生多麼不良的影響,可惜我就算不想去看都不行。我一定要看看她們,對她們每一個動作都要看得很仔細,否則我的咽喉上很可能立刻就會多一個洞。
她們手裡拿著的並不是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最要命的是,我的眼力特別好,甚至連她們腿上肌肉的彈動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麼樣看下去,定會讓人看得受不了的。說不定會把人活活看死。我又開始在盼望了,盼望厲海快點來。如果是厲海在跟她們交手,如果他能站在旁邊看那就妙極了,就算要他看三天三夜他也不會看厭的。只可惜我左等右等厲海還是蹤影不見。
「你不必等了。」大眼睛的小女孩子說:「那個忽然變成了老頭子的厲海不會來的。」
「什麼老頭子?」我居然也會裝糊塗了:「哪個老頭子?」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腰最細腿最長讓人看得最要命的一個女孩子冷笑著說:「我們正好親眼看見他走進崔大娘的店裡去,又正好親眼看見那個老頭子走出來,跟你坐在一起吃包子。」她說「難道你還以為我們看不出他就是厲海?難道你以為我們都是豬?」
我希望她們說話,說得越多越好,無論誰在說話的時候,動作都會慢下來的。
所以他又問:「你們怎麼知道那個老頭子不會來?」
「因為我們早就準備好幾個人去對付他了,如果現在他還沒有死,運氣已經很不錯。」
「你們要他死?」我說:「萬一他不是厲海怎麼辦?」
「那就算我們殺錯了人。」最溫柔的那個小姑娘說:「殺錯個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那實在太平常了,就算殺錯七八十個人也沒什麼關係。」我歎著氣說:「只不過以後你們想起這種事的時候,晚上也許會睡不著的,那些冤鬼說不定就會去拜訪拜訪你們。」
「你放心,我們晚上一向睡得很好。」
「就算你們睡著了,也說不定會夢見那些冤鬼在脫你們的褲子。」
「放你的屁。」
「放屁?誰在放屁?」我說:「如果有人在放屁,那個人絕對不是我,我從來都不會放屁的。」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他們忽然聽見一個人說「一個大男人怎麼可以騙小姑娘,你明明比誰都會放屁,怎麼能說不會?你不會誰會?天下難道還有比你更會放屁的人?」
我笑了,大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運氣比你更好的人,你怎麼會死?」江岸旁邊有塊石頭,厲海就站在這塊石頭上,手裡還托著一疊帽子,最少也有六七頂。剛才這抉石頭上明明還沒有人的,忽然間他就已出現在這抉石頭上。
四個小站娘的臉色都變了,忽然出手槍攻幾招,然後就同時飛躍而起。
「快抓住一個。」厲海大聲說「只要抓住一個就好。」可惜我連一個都抓不住。他本來已經抓住了腿最長的那一個,抓住了她的小腿,可借一下子又被她從手裡滑走。這些小姑娘簡直比魚還滑溜。水花四濺,水波流動,四個小姑娘都已躍入了江水,江水悠悠,連她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我只好看自己的手,他一手都是油。「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像油雞一樣?為什麼要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一層油?」我歎著氣,「如果我將來娶了老婆,只要她身上有一點油,我就用大板子打她的屁股。」
「對,我應該打屁股,我連一個都沒有抓住。」我生氣了,「可是你呢?你是幹什麼的?你又不是沒有手,你自己為什麼不來抓?」
厲海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能用點腦筋想想,像我這麼有身份的人怎麼能去抓女人的腿。」我像只大公雞一樣瞪著他,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你還有件事更該打屁股。」厲海說。
「什麼事?」「剛才你騙她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就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把她們制住,最少也可以制住其中兩個。」厲海問:「她們的招式間明明已經有了破綻,你卻像瞎子一樣看不見。」
「我怎麼會看不見?」我說「只不過我雖然不像你這麼有身份,多少也有一點身份的,怎麼能往一個光溜溜的大姑娘那種地方出手!你怎麼知道那時候我有機會出手的?難道那時候你就已經來了?」
「如果我沒有來,我怎麼會看見?」厲海悠然道:「如果我沒有看見,我怎麼會知道?」我瞪著他,就好像一隻大公雞瞪著一條蜈蚣一樣,而且還在不停的冷笑。「好!好,好,好極了,原來你早就來了,早就躲在一邊偷偷的看著。」我搖頭、歎息、生氣,「你的好朋友隨時都可能被人一刀割斷脖子,你卻躲在那裡偷看女人的大腿,你慚愧不慚槐?」
「我慚愧,我本來實在非常慚愧。」厲海說,「可是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是我,恐怕現在還在看,還沒有出來。」
他很愉快的說「一想到這一點,我就這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了。」我又在歎息了:「你怎麼這麼瞭解我?難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