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鍋雞、紅燒鴨、獅子頭、清蒸魚……這些都是要講究火候的功夫名菜。張媽想必早已準備了整天。
但這些菜現在卻還是原封不動的放在桌子上,因為桌上只剩下了兩個人,而這兩人連一點吃萊的意思都沒有。客人並沒有走,走的反而是主人。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有一套很好的理由。雖然誰都聽出那些理由是編的。他們的意思只不過是將厲海和福阿桑兩人單獨留下來而已,這意思非但厲海懂得,福阿桑也懂得。
妙的是她並沒有要別人留下來,自己也沒有走。她拿著筷子,輕輕敲著酒杯,像是想敲碎腦子裡的靜田,又像是覺得這雙手沒處安放,所以要找些事來做做。她臉上有薄辮的一層紅暈,又不太紅,在淡淡的燈光下看來,真是說不出的嬌艷,說不出的妖媚。她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簾上,她白玉般的牙齒輕輕咬著紅唇,咬得卻又不太重。
院子裡秋風正吹著梧桐。酒,是翠綠色的,浮動著陣陣幽香。如此佳夜,如此佳人,如此美酒,縱然不飲,也該醉了。
對佳人和美酒,厲海的經驗也許比大多數的人都豐富得多,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此刻他的心竟也在跳個不停。他很少聽到自已心跳的聲音。
福阿桑忽然抬起眼睛,眼角從他的腦上滑到他的手,但她面上就露出對淺線的酒渦。她輕輕的問:「你不敬我的酒。」
厲海道:「你會喝酒。」福阿桑眼皮流動,道:「你若敢跟我拼,我一定把你灌醉。」厲海也笑了,道:「好,我敬你一杯。」
福阿桑撇了撇嘴,道:「多小氣要敬就敬三杯你……你怕我會醉?」她很快的倒了三杯酒,很快的就喝了下去。
一個人會不會喝酒,從他舉杯的姿勢鏡可以看得出,厲海一看她舉杯的姿勢,就知道她至少是喝過酒的。他也喝了三杯,笑道:「老實說,我倒真未想到你會喝酒,而且酒量還不錯。」福阿桑用眼角瞟著他,道:「怎麼,你看我像是鄉下人,是不是?告訴你,鄉下人也會喝酒的。」
她又開始倒酒,悠悠的接著道:「再告訴你,今年過年的時候,我一個人就喝了—罐,你信不信?」厲海失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真該找老雲來跟你喝酒才是。」福阿桑道:「老雲是誰?」
厲海道:「他叫玉邊雲,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酒量比我強得多。」
「今天……只要跟你喝酒。」她舉起杯,道:「來,我敬你……你敬我三杯,我敬你六杯,我的氣比你大得多了吧。」
厲海摸了摸鼻子,道:「六杯?」福阿桑「咕瞞」,將第一杯酒喝了下去,道:「六杯,你嫌少?還是多呢?」
厲海笑道:「好像是多了些。」福阿桑瞪著他,嬌道:「怎麼,你怕我喝醉是不是?只要你自己不醉就好了,莫管我。」
這六杯酒她喝得更快,喝完了她的臉就更紅了。厲海柔聲道:「我喝完了這六杯,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福阿桑眼踩於轉道:「你……你先喝完再說。」六杯酒在厲海說來自然算不了什麼。
他喝完了六杯就問道:「現在你該回去了吧。」福阿桑咬著櫻唇,低下頭,慢慢的將雙新鞋脫了下來,卻將一雙白生生的大足盤在椅上,然後又慢慢的抬起頭,凝注著厲海,一字字道:「死也不回去。」厲海道:「你……你不回去?為什麼?」
福阿桑又在倒酒,道:「沒有為什麼,我就是不想回去。」她眼波在厲海臉上一轉,踞然道:「來,現在又該輪到你敬我酒。」
厲海只有摸鼻子,摸自己的鼻子。福阿桑垂下頭,幽幽的道:「我的心情不好,我想喝酒,你難道就不肯陪陪我?」
厲海暗中歎了口氣,道:「只要你不喝醉,我陪你喝三天都沒關係。」福阿桑道:「你怕我喝醉?」
厲海苦笑道:「誰喝醉我都怕,我什麼都不怕,就怕喝醉酒的。」福阿桑一笑道:「我保證絕不喝醉,行不行?」
厲海只有舉杯,道:「好我敬你。」其實厲海自然也知道沒有入能保證自己不喝醉的,唯一能要自己不喝醉的法子,就是根本不喝。
這法子真不算妙,但卻很有效。只可惜很多人都不肯用這法子,所以每天喝醉酒的人都很多。厲海知道勸人喝酒固然不好,勸人不喝也不好,因為你越勸他不喝,他往往會喝得越多。他只希望福阿桑的酒量真的不錯。
福阿桑酒量的確不錯,只不過沒有她自己想像中那麼好而已。每個人的酒量都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好的。福阿桑的眼皮已遠不如方那麼靈活了。
她瞪著厲海用筷子指著厲海的鼻子吃吃笑道:「你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知道我要倒霉了。」厲海苦笑道:「我哪點不好?」福阿桑格格笑道:「你把我灌醉了……你把我灌醉了。」
厲海又好氣又好笑,道:「你不是說你不會醉的嗎?」福阿桑皺了皺鼻子揚了個鬼臉,又把腳放了下去,道:「這麼悶悶死人,讓我出去走好不好。」
厲海立刻站了起來,道:「好。」福阿桑彎下腰,幾乎將頭伸到桌子底下了,道:「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呢?」
她的鞋子已踢到厲海這邊來了。厲海只有替她撿了起來。誰知福阿桑抬起腳,吃吃笑道:「你替我穿上,……你不替我穿上,我就不走。」
纖秀的腳盈盈一握。厲海的心不覺又動。對他這樣的男人說來,這小丫頭做得實在未免太過份了,簡直就好像在欺負他好像說他氣不改似的。
厲海簡直忍不住想給她點「教訓」了。可是這次厲海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替她穿上鞋子,扶她出了門,她兩隻手接在厲海肩胳上,整個人都掛在他肩膀上。
夜涼如水。星光映在青石扳路上,青石板路映著星光。秋風溫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厲海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些醉了。他全未看到黑暗中還有雙發光的眼睛在盯著他。木屋裡並不太暗,因為星光也悄悄的潛了進來。
厲海不知自己為什麼要聽福阿桑的話,為什麼又將她帶來這裡……也許他真的有些醉了。福阿桑快樂得就像是只雲雀,輕靈的轉了個身,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厲海沒有說話。
福阿桑道:「因為這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地方。」厲海道:「走吧。」
此時此刻,突然說出這兩個字來,實在妙得很。福阿桑道:「走?為什麼要走?」
厲海道:「你若再不走,可知道我會怎麼辦?」福阿桑嬌笑著,播著頭。
厲海盡量使自己的表情看來凶狠些,沉著聲音道:「你既知道我不是好人,你就該猜得出我要做什麼事的,快些走是你的運氣,否則我就要撕破你的衣服,然後……」他話還沒有說完,福阿桑突然「吁」一聲,投入他懷裡。緊緊的勾住了他得脖子,道:「你真壞,壞死了,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這樣對我的。」厲海怔住了。他只不過是在嘴上說說,想嚇嚇她而己,誰知她自己反而「實行」了起來,他想推。他推在最不該推的地方。福阿桑的笑聲如銀鈴,斷斷續續的銀鈴,她握起了他的手,將他隨手塞人她的衣襟裡,悄悄道:「你摸模我身上是不是發燒?」她身上的確在發燒。厲海雖然有些台不得,還是很快就將手袖了出來,誰知福阿桑卻又拿起他的手,狠咬了一口。她咬著他的手指,道:「你這個壞東西,你一直在勾引我從頭到尾都在勾引我,你以為我不知道?現在你又要逃了,你若敢逃走,小心我咬斷你的手指。」
厲海是個男人,而且沒有毛病。一點毛病也沒有。太陽已升起。
陽光照入窗戶,照在福阿桑腿上。她的腿修長筆挺。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不承認這雙腿誘人得很。
厲海的目光從她的腿,慢慢的移到她臉上,她臉上還留著一抹紅暈呼吸是那麼安祥,睡得就好像嬰兒樣。望著這張臉,厲海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後悔。
他並不是「柳下惠」,也從來不想做「柳下惠」,可是這次,他卻希望昨天晚上是個柳下惠。他也曾經和別的女孩子很親密,但是那都不同。那些女孩子都很堅強,都很有勇氣。
知道她縱然會對他懷念,也不會為他痛苦。
而現在依在他懷裡這女孩子卻不同。這女孩如此純真,知此幼稚,如此軟弱……他不敢想像自己離開她之後,她會怎麼樣?
「她會不會自殺?」想到這裡,厲海真恨不得重重打自己幾個耳光了。福阿桑的腿輕輕縮了縮,臉上面漸又露出了酒渦。
然後她睜開了眼。厲海幾乎不敢接觸她的眼波。福阿桑翻了個身,忽然輕輕的呻吟了起來,帶著笑道:「我的頭好疼。」
厲海柔聲道:「想到第二天的頭疼,以後你總該少喝些酒了吧。」福阿桑吃眩笑道:「我聽說愛喝酒的人記性都不好,過兩天就會將酒醉後的難受忘得乾乾淨淨了。」厲海也不禁失笑道:「一點也不錯,據我所知小胡至少就戒了千次酒了,每次頭疼時他都嚷著要戒酒,可是不到半天就開了戒。」福阿桑坐了起來,揉揉眼睛笑道:「原來太陽已升得這麼高了。」
厲海道:「時候的確不早,我……我實在不想走……」下一句話他本要說「雖不想走,卻非走不可。」
可是這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誰知福阿桑卻道:「你不想走,我卻要走了。」厲海怔了怔,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