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梅汝璈住所內,梅汝璈和向哲浚對坐在桌子前,桌子上已經有了好幾個喝空了的酒瓶。梅汝璈從未有過的衣著不整,頭髮凌亂,神態失常,他已經喝了很多的樣子,往杯子裡倒滿,一口又干了,把著酒杯直勾勾地盯著某一點。
向哲浚看著他:「怎麼了亞軒?是量刑的問題嗎?」梅汝璈沉默著,盯著手裡的酒杯。
向哲浚給自己斟著酒,自言自語似的:「昨天英國《泰晤士》報上,一個英國記者的預測非常驚人,他說在是否使用死刑的問題上,十一國法官將分成兩派,而且,不贊同使用死刑的人居多。」
梅汝璈還是沉默。
向哲浚判斷似的看著他:「他還寫到,也許這些戰犯最後很有可能會從寬量刑,而且,不排除有無罪釋放的可能。」
梅汝璈打斷他:「明思,什麼都別問了,我也什麼都不能跟你說」
向哲浚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下,給梅汝璈的酒杯斟滿。梅汝璈瞇縫著眼睛,盯著手裡的酒杯,出神地說:「他人即地獄,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向哲浚抬眼看了一下他,端著酒杯沒說話。
梅汝璈目光有些呆滯:「人,難道只有在深受其害後,才能夠真正意識到戰爭和罪行的可怕嗎?」
向哲浚沉默地看著他。「我從來不後悔什麼,可是今天……」梅汝璈苦笑著,「我真後悔自己選擇了來日本。」
向哲浚的眉頭皺了起來,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梅汝璈繼續說:「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向哲浚猛地站起,大喝一聲:「梅汝璈!」
梅汝璈沒看他,只是苦笑著呆視著某一點。向哲浚把手裡的酒一把潑向梅汝璈的臉上,梅汝璈臉上的酒往下滴著,他愣了,看著向哲浚。
向哲浚激動地說:「你想幹什麼你?你想學項羽是不是?你想死是不是?」
梅汝璈沉默了。向哲浚說:「你要是死,就能讓那些法官站到你這一邊,就能讓那些戰犯得到該有的懲罰,你現在就從窗口跳下去,老子絕對不攔你!你以為你那是以死明志嗎?狗屁!我看你整個就一東條英機!」
梅汝璈有些羞愧了。
向哲浚繼續說:「你以為你這些感慨能夠感天動地?你以為你這樣發發牢騷就能讓那些法官們站到你這一邊嗎?你就能爭取到他們嗎?」他逼近梅汝璈的臉:「行動!拿出你的行動來!」
梅汝璈慢慢冷靜了。
向哲浚稍微平靜了下,沒有表情地看著梅汝璈:「我們湖南有句老話——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來!」
梅汝璈長吸了口氣,也端起酒杯:「老子就要站起來!」
「說得很對,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來!」劉建業拍著手,從外面走進來。
三人一仰頭,一亮杯,相視一笑。
「我的梅**官,我知道這一次的事情肯定會很不容易,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發揮你的影響力,盡力讓那些法官們在死刑適用問題上不那麼固執。只有盡力把那些戰犯送上死刑台,我們才能對國內的千千萬萬百姓和死難者有一個交待。你也知道,我們不是也經常講一句老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嗎?」劉建業喝了一杯以後,對梅汝璈說道。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梅兄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向哲浚說。
「那我就預祝梅兄能在這個問題上取得勝利。來,喝酒,喝我帶來的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劉建業從身後拿出一對瓷質酒瓶。
「難得見到你帶國產的好酒,今天總算是抓住機會了。來,都滿上,同飲。」向哲浚說。
喝到高興之時,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三人一起邊喝酒,邊吟唱著曹操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概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咽,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第二天,梅汝璈開始刮鬍、修面,打上領帶,穿上西裝,審視自己的儀容。這一切動作,他的神情都十分沉著、冷靜。到了法官會議室,法官們圍坐在會議桌前,表情都很鄭重,衛勃環視著大家:「先生們,我想,我們爭論的時間似乎已經很長了,今天,如果沒有人有新的見地,我想,我們就可以投票表決了。」他停了下,看了看大家:「如果沒有人想再發言,那我們就開始了。」
蘇聯法官和菲律賓法官有些洩氣了。梅汝璈舉了下手:「衛勃爵士,我想最後再說幾句。」
大家循聲看向梅汝璈。衛勃有些愣。
梅汝璈看著大家,微笑著,舉著手:「可以嗎?」他看向衛勃。
衛勃說:「當然。」
梅汝璈禮貌地說:「謝謝。」
他站了起來,一個個地看著大家,說道:「衛勃爵士剛才已經說過了,戰犯們的罪行我們都已經進行了認定,這點我們都沒有疑義,我們爭論的焦點就在於是否對那些罪行嚴重的,需要對戰爭負主要責任的戰犯施行死刑。」他停了下:「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那就是我們決定是否對那幾個首犯施行死刑,這決定著所有在戰爭中死去的人能不能閉上雙眼。」
他轉向法國法官柏奈爾,說:「柏奈爾先生,你反對使用死刑的原因是——你說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取決於是否廢除了死刑,是嗎?」
柏奈爾坐直了說道:「很正確。」
梅汝璈說:「某種角度上,我贊同您的觀點,但是關於這個問題,我還有些疑惑……」
柏奈爾微笑著說:「梅,我很樂意跟你探討。」
梅汝璈也微笑著說:「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按照您的邏輯,文明應該被尊重,這我非常同意,但您認為生命呢?生命應該被尊重嗎?」
柏奈爾皺了下眉頭:「我想我不用告訴您我的答案,您應該非常清楚。」
梅汝璈說:「我想您應該不會否認,生命是最寶貴的,因為對每個人來說,生命都只有一次。」他拿起一個杯子:「如果說,這代表人類,水,代表了文明。」他手一鬆,杯子掉了下去,在地上砸碎,水四濺,大家都愣了。
「請原諒我的粗魯。」梅汝璈微笑,但一直盯著柏奈爾:「文明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可如果人的生命都被無情地毀滅,那文明還從何談起呢?」
柏奈爾忍不住了,他說:「梅,你到底想說什麼?請直言。」
梅汝璈說:「那好,我這麼問您,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對所有亞洲各國的侵犯,對這些國家的尊嚴和生命的踐踏,是在推進人類的文明還是在摧毀人類的文明?」
柏奈爾停頓了下,說:「是摧毀。」
梅汝璈一直微笑著看著他,但目光很銳利:「那您認為,我們怎麼才能讓未來的世界不再出現這種對文明的摧毀和對生命的踐踏呢?如果這種罪行不受到法律最嚴厲的懲罰,我們怎麼保證未來的世界不會再出現這種罪行呢?」
柏奈爾無言了。
梅汝璈繼續說:「當然,即使我們給了這些戰犯們最嚴厲的懲罰,我們也不能保證未來的世界就永遠也不再出現這種罪行。」他停了下:「但是,起碼我們能夠給那些企圖發動戰爭的人以震懾,給那些企圖犯罪的人以震懾!這應該才是法律真正的作用吧?您認為呢?」
柏奈爾陷入了思考。
「巴爾先生……」梅汝璈的目光再慢慢轉向巴爾。
巴爾笑了:「梅,你想跟我探討佛學嗎?」梅汝璈微笑了下:「巴爾先生,坦白地說,對於佛學,我知之甚少,但我非常尊敬佛學……」巴爾微笑著哦了聲。
梅汝璈說:「家父和家母是信徒,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佛家鼓勵世人向善,多做善事少行惡或者不行惡,對嗎?」
巴爾點頭:「這是最基本的。」
梅汝璈問道:「那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佛家的教義裡除了揚善,是不是還有懲惡?」
巴爾微笑著說:「有,但是,佛家說的是來世報。」
梅汝璈說:「也就是說,人在今世做的惡,來世必有報,對吧?」
巴爾回答:「是這樣。」
梅汝璈繼續問:「可犯罪的人不信佛,或者不信來世,佛怎麼辦?」
巴爾微笑著說:「佛會讓他信的,佛會愛他,會原諒他所做的一切。」他看著梅汝璈:「所以,最後,每個人都會到達佛的懷抱。這就是佛的力量。」
梅汝璈看著他,點頭道:「巴爾先生,我敬佩您的仁慈。」巴爾笑了。
梅汝璈突然轉問道:「那我想請問您一個其他的問題,印度不抵抗運動的領袖甘地,在貴國很有影響,您怎麼看他?」
巴爾一下子變得很嚴肅;「他是我非常非常非常尊敬的人。」
梅汝璈說:「看得出,我也很尊敬他。」
巴爾頷首致意一下:「謝謝!」
梅汝璈說:「對於他在幾個月前被刺殺,我也覺得非常遺憾和痛心。」
巴爾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聲音有點低:「謝謝。」
梅汝璈說:「他在被刺殺後的最後一句遺言是:『嗨!羅摩!』羅摩是印度教裡最大的神是嗎?如果用我們中國話來說,是不是就是『哦,天啊!』對嗎?」
巴爾只得回答:「是。」
梅汝璈說:「他一生都在為印度和同胞所奮鬥,所努力,最後卻死在一個他深深愛著的同胞手裡,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想告訴我們什麼?」
巴爾有些黯然:「對不起,我不知道。」梅汝璈說:「嗨!天哪,怎麼會這樣?他失望了。」
巴爾沉默了。
梅汝璈說:「據我所知,那個兇手也是信徒,他也信來世的。」
巴爾呆了。
梅汝璈說:「他信來世,卻還在用最殘忍的手段,來殺害一個推行善的人,那麼,從法律的角度來說,法律該怎麼處置他?」
巴爾和梅汝璈對視了一會,說到:「愛他,原諒他!」
梅汝璈長吸了口氣:「我提請您注意,巴爾先生!愛他,原諒他,就是縱容了惡的增長和膨脹。」他緊緊盯著巴爾繼續說道:「我們十一個國家的法官,來到日本,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他越來越激動:「巴爾先生,我再次提請您注意,您是一個法官,法官的職責是什麼?是對罪行進行審判、進行認定!然後根據法律給予他們懲罰!這才是一個法官應該干的,這才是一個法官最起碼的職責!」他見巴爾想插話,做了個手勢打斷他:「請讓我說完,巴爾先生!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來做法官,您為什麼拒絕履行法律的職責,您具有一個佛教徒的偉大情懷卻在縱容犯罪,這絕不是一個法官應該有的立場!如果您要堅持這樣,那您沒有資格坐在審判席上,您應該回到印度的寺廟裡去!這是法庭,巴爾先生!」
大家都沉默了,巴爾緊緊抿著嘴唇,梅汝璈緊盯著他。
巴爾卻說:「梅,你用不著再說服我了,我依然認為我的觀點很正確!」
梅汝璈直起身子,看著巴爾:「巴爾先生,我已經不打算再說服您了,但是,我想最後再告訴您一句話。古希臘有句諺語,那就是: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
衛勃坐不住了,他說:「梅,我知道下一個該我了,請……」
梅汝璈打斷了他:「老衛,我就問您一個問題,在座的各位,都是世界各國資深的法學專家,我也想同時請問各位,法律是什麼?法律的作用又是什麼?」
衛勃一愣,大家也都面面相覷。
梅汝璈很嚴肅地說:「首先向各位聲明,我這個問題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他舉了舉雙手示意了一下,看向各位法官,說道:「我認為,宗教是告訴世人可以做什麼,宗教是告訴世人要行善,要寬恕,那樣死後可以上天堂。而法律是什麼?法律是規定你——你不能做什麼。否則,你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你就要上斷頭台,你就要上絞刑架!你現在就要下地獄!這就是法律,這就是法律的力量。這也是我為什麼一直堅持要對這些戰犯們必須使用死刑的原因!」他越來越激動:「死刑是什麼?死刑是法律對犯罪最嚴厲的懲罰,我們怎麼可以不給日本不給這些戰犯以法律最嚴厲的懲罰?為了掠奪別國的資源,為了擴張自己的領土,為了佔領亞洲甚至全世界,日本幹了什麼?他們殺中國人、殺朝鮮人、殺菲律賓人、殺新加坡人、殺美國人、殺英國人,殺無數無數無辜的平民!他們搶劫、他們強姦、他們放火、他們殺戮……」
他眼裡有了淚光:「難道這些不足以讓他們受到法律最嚴厲的懲罰嗎?如果法律不給日本、不給這些戰犯以最嚴厲的懲罰,誰敢保證日本有一天不會再次挑起戰爭?誰敢保證日本不會再侵略別的國家?誰敢保證日本軍國主義的幽靈不會再次復活?」他瞪著眼,強忍著淚:「在座哪位先生敢做這樣的保證?」
大家都沉默著。許久,衛勃清了清嗓子:「梅,你太激動了,你聽我說,其實,把他們流放到荒島上去,也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了……」梅汝璈打斷他:「老衛,別說了。」衛勃愣著。
梅汝璈說:「王爾德有個戲劇,叫『不可兒戲』,你看過嗎?」
衛勃說:「我很喜歡。」
梅汝璈說:「裡面有個人物叫巴夫人,巴夫人有句台詞,她說:『什麼樣的辯論我都不喜歡,辯來辯去,總令我覺得很俗氣,又往往覺得很有道理』。」
衛勃也愣了。
梅汝璈笑了:「所以,你別再說你的理由了,我就告訴你,我不同意你的方法,我堅持——必須將這些戰犯們處以極刑!」
衛勃呆了,梅汝璈再次環視著大家,舉了舉手裡的信封:「想說的、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我們可以投票了。」他停了下:「最後一句話,為了那些在戰爭中死難的人,為了讓他們瞑目,請各位慎重。」他使勁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因為——」他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在看著我們,看著我們手裡的這只筆。」
梅汝璈在卡片上劃了下,裝到信封裡,再慢慢走到投票箱前,他停住,鄭重地看著大家,大家也都在看著他,他長吸口氣,信封向下落去。
法官中,蘇聯法官用力在卡片上寫了點什麼,也走過去。接下來,菲律賓法官,美國法官……
托腮沉思的衛勃抽出了筆,猶豫著,筆尖下的卡片上,死刑兩個字眼下列著兩個選擇:yesno一滴墨汁掉了下去,正好滴在兩個選擇之間……
投票箱被使勁搖晃了幾下後,底朝天一倒,信封都被倒了出來。衛勃站在黑板前,拿起一個信封,拆開:「贊同死刑!」他把卡片示意給大家看。蘇聯法官的翻譯應聲在黑板上做了個記號。
三比四……
三比五……
五比五……
梅汝璈身體微微有些抖了,衛勃也長吸了口氣,舉了舉最後一個信封,「先生們,大家都看到了,這是最後一票了。」他停了下,「這一票將決定所有的一切。」信封慢慢被拆開口,很慢很慢,卡片慢慢露出來,慢慢露出來,我們先看到的,是一滴墨汁。衛勃微微一停,有點愣,翻譯舉筆等著,衛勃拿著那張卡片看著,長時間沉默著,慢慢地,他抬起頭,意味深長,他慢慢舉起了手裡的那張卡片衝向各法官,所有法官的表情都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