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策私下打量了一眼紀長風這房間,感覺似乎唯有簡陋二字可以形容。房子是青磚砌成的,四周的牆面都沒有抹上膏泥,青磚就那麼露著。無力陳設也是簡單,不過是一張寬大的桌子,一個書櫃,幾把待客的椅子而已。桌子上堆滿了文書,似乎也沒人整理,看上去亂糟糟的。書櫃裡面卻是塞了滿滿的一櫃子,也不知道是什麼。
只是因著冬日,屋子裡倒是放了幾個暖爐,倒是暖融融的。
都是也是有些日子未曾見面,便說些閒話,在董策的有意推動下,很快便是扯到了紀長運身上。
紀長風喝了口茶,有些感歎道:「漢臣吶,還是得多謝謝你才是。前些日子,大訥終於肯回家了,我們兄弟,有些日子沒見面了,我著實想念的緊。大訥說在磐石堡日子過得不錯,優哉游哉的,活計也輕鬆,每日看看落日聽聽風,有時候還去堡後爬山。能看到他慢慢恢復過來,我這個當哥哥的,很是欣慰啊!」
「各人都有各人的緣法,大訥有此一劫之後,說不得很多事,反而會看的更開一些,大敏兄倒也不用太過擔心了。」董策笑笑:「說實話,我也未曾想到大訥能受的下來。畢竟磐石堡初建,一切都還艱苦些。當初本來想是乃是,大訥若是受不了這罪,回了家中,豈不正是大敏兄之所願?」
紀長風很是風趣道:「若是說不順心事,倒還真有。和他隔牆而睡的那張寒,鼾聲奇大,一堵牆都擋不住。大訥每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啊!」
董策一怔,然後兩人便是相視而笑。
「再過些日子,便是想聽都聽不到了。」董策笑道:「堡中給這些管事都建了宅邸,也有大訥的一套,兩進的院子,以後便是成親再買幾個丫鬟也是足夠住了。而且以後怕是他要忙碌許多,眼瞅著要到春夏,招募流民等等,各項事務繁多,須得給他加擔子了。」
「加擔子是好事兒,好事兒啊!」見董策明白了自己方才隱晦的那一提,紀長風很是滿意。只是以提到成親這個話題,他臉色便有些沉重了:「不瞞你說,大訥啊,還是難忘亡妻,這孩子,別的不學,就這點兒學了我。前些日子他會來的的時候,我也跟他提過,卻沒想到一聽這個就要翻臉。唉,我也是不好再說了。」
董策立刻明白了他
的意思,便笑道:「過些日子,我與他說說。」
紀長風笑道:「那就有勞漢臣了。」
又扯了幾句,便是說正事兒了。
董策把那條子拿出來遞給他,笑道:「大敏兄,還要勞煩你。」
「嗨,瞧你說的,什麼勞煩不勞煩的,本就是份內。」紀長風細細的把條子看了一遍,而後再上面蓋了自己的印章,笑道:「左右無事,便和漢臣同去吧。」
董策自然知道以紀長風的忙碌是不可能『左右無事』的,人家這般是給自己面子。
他笑著拱拱手沒再多說什麼。
兩人一路去了銀庫糧倉,和武庫不一樣,這兩個大倉庫都是在紀長風的管轄範圍內的,屬於直管。因此那武庫的趙滿倉敢不給紀長風面子,但是這銀庫和糧倉的管事,卻都是對紀長風畢恭畢敬,慇勤周到的緊。
若是惹得紀長風不滿,把他們擼下來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到了那時候,因為現在的地位而帶來的權勢,面子,好處,可都是落得一乾二淨。
有紀長風陪同,自然是一路順暢。那些素來愛吃拿卡要的倉庫大爺們,沒有一個敢於有任何刁難的。
先是去了銀庫,那倉大使忙不迭的把兩人迎進去,上了平日自己都捨不得喝的好茶。兩人在房中喝著茶,說這話,沒一會兒的功夫,那倉大使便是把銀子給取出來,恭恭敬敬的送到了董策的面前。
一共是壹仟玖佰陸拾七兩七錢,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按理說,董策手底下這些人,每個月的銀餉加起來乃是九百三十七兩,一次領取三個月的,算下來理當是兩千八百一十一兩才是,但問題是,這些數目只存在於理論上。還沒出京城,就被京中的那些官兒們給黑下來三成,剩下的七成,才能到兵備道這裡。
而按照常理來說,在兵備道這裡,還要貪下至少一成到兩成,用來孝敬宣大總督,大同巡撫,以及兵備道下面這些官僚體系的貪墨。
等到了下面將官的手中,還剩下五成左右,而從參將守備到下面的把總之類的大小軍官,又要給貪下兩成左右,最後能到軍丁手中的,大約是三成。而且這三成,還都是被上面換成了那種又
黑又劣,裡頭甚至還有顆粒乃至於是摻了鉛的銀子,到時候買東西的話,還要被店家折扣,一兩銀子大約只相當於六錢七錢銀子。如此算下來,其實能拿到手的,也就是兩成而已。
剩下的八成,都給貪污了。
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古今中外,如此猖狂凶狠的貪污,也都是極其罕見。
而更讓人覺得心裡發寒的是,這樣的貪污,已經是被所有人,被整個官僚體系所接受,成了一個慣例,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整個體系,從上到下,從最高級別的內閣輔臣,兵部尚書一直到最下面的總旗把總,都在這個體系中,上下其手,死命的攫取著根本不屬於他但是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好處。
他們就像是一隻隻或大或小的花腳蚊子,趴在大明這個已經羸弱不堪,搖搖欲墜的巨人身上凶狠的吸血。
所以這時候就能看出劉若宰在這晚明的官場,是何等可貴,何等值得人尊重的一個存在。
那些上官他是管不著的,京裡的事兒也是無能為力,但是在冀北道所轄範圍之內,他卻是盡力的做的更好。
但凡是在冀北道,所有來領取餉銀軍糧的將官,基本上都能拿到總額的六成到七成左右親近些的便是七成,不親近的便是六成,也算是公事公辦。但就算是拿到六成,也是遠遠比大同鎮其他的道要高得多了。一個巴掌伸出來手指頭還有長短,自然是有親有疏,有遠有近。
劉若宰不是不貪墨,實際上他也完全做不到不貪墨,宣大總督,大同巡撫這兩個上官要按照年節定時孝敬,就算人家看在他是崇禎朝第一個狀元郎的份兒上給個面子,只是要意思意思,那也得是一筆不菲的銀子。而且大明朝的這些官員俸祿那是出了名的出奇的低,在歷朝歷代可算是最差的沒有之一,你若是不讓手底下的人貪墨,他們怎麼活?怎麼養活一家老小?
千里當官只為財,你若是讓人家撈不到好處,人家當這個官兒還有什麼意思?誰還願意在你手底下效力?
劉若宰無心也無力挑戰這個龐大的貪污體系,他只是力求能夠約束手下人少貪墨一些,多留下一點兒。
那些不親近的將官們被拿走的這一成,就算是整個冀北兵備道的文官體系所需要的好處了,不算很多,但是湊湊活活的也能過得去了。再加上劉若宰素
有威名清名,因此下面的人倒也沒幾個敢發牢騷的。
而與此同時,劉若宰也加強了對各地將官們的約束,他時不時的便要下去巡查一番,還四處派人打探詢問,軍戶們到底是拿到了多少銀子,然後跟自己手中的賬冊對比,看看這些將官到底是貪墨了幾成。
他曾經把所有的將官都招來,話說得很明白了,不是不讓你們貪,知道誰都要養家餬口,誰都不容易,但是你不能做得太多。貪上半成可以理解,一成已經是底線不能更多了,誰要是不信邪,那咱們就走著瞧!
一番狠話撂下,這些將官們心裡自然也是害怕,當然也有不信邪的,貪得稍多了一些,讓劉若宰發現之後,直接便是報到大同鎮給免了,丟官棄職,下場可謂是淒慘。那兩位在兵備道衙署門前跪了好幾日,劉若宰根本就沒見他們!
有了這兩個殺雞給猴看的典型,這一下都老實了,都打定主意了,你在這兒一日,我們便按照你的規矩來。但你總不成一直當著吧?文官都是流官,不比武將能夠世襲,而且像是劉若宰這等前程遠大的,至多三兩年肯定就會調走。
到了那時候,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總歸這一番舉措整頓下來,冀北兵備道下屬的軍丁們,日子是比別的地界兒要好不少的,大約能拿到總額的五成左右了,而且都是上好成色的銀子。這麼一番折算下來,相當於他們能比別的地界兒的軍丁多拿一倍還要多。
董策這等親厚的,自然拿到了最高的額度七成。不到兩千兩銀子,其實也就是一百多斤而已,不過是裝了兩個不大的箱子。董策著家丁們把箱子抬上馬,向著那倉大使客氣寒暄了幾句,便是和紀長風去了糧庫。那銀庫乃是重地,董策沒能進去,但糧庫就要寬鬆了一些,他提了提之後,紀長風便是笑道:「嗨,多大點兒事兒,走,為兄陪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