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牆上,靠著西頭兒的牆邊,已經是擺了一溜兒的鋪蓋卷,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二個。一床被子上面放著一條褥子,再上面放了個枕頭。這些鋪蓋都是疊的整整齊齊,雖然很簡單,但是對這些曾經衣不蔽體的新兵們來說,一想到晚上能躺在平整乾淨的大炕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入睡,就已經是心中莫名激動了。
看樣子,這大炕可就是大夥兒以後睡覺的地兒了。
大夥兒都是很滿意,心中暗道大人待俺們果真是不錯的,這等房子,放在村裡,怕是只有一兩戶地主家才能住得上。
這個年代房價雖然不高,但窮人委實是太窮,真真是貧者無立錐之地,像是在鄉下,一個帶院子,五間正房兩間廂房,寬敞明亮完全由磚瓦修建的大房子,沒有三十幾兩銀子是拿不下來的。這會兒百姓每年打下來的糧食都不夠交皇糧國稅的,吃都吃不飽,哪裡來的積蓄?
絕大部分農民住的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知道幾百年的老破屋,低矮破舊,骯髒潮濕,漏風又漏雨,有的還坍塌了。
大窗戶下面,則是放著三個木頭架子,每個木頭架子都是四層,每一層上面都是放著一個木盆,看來這就是大夥兒以後洗臉洗腳的盆子。在裡頭,靠著牆的位置,還有一個更大的架子,眾人都不知道那是什麼,錢一川猜測著可能是個武器架。
進了屋子,大夥兒互相都不認識,便也就默默無言,互相看了幾眼。忽然一個漢子快走兩步,走到大炕最靠裡的那個舖位上,一屁股便是坐了下來。那裡在屋子的角兒上,離著門和窗戶最遠,因此晚上睡覺那裡肯定是最暖和的地界兒。
那漢子往那裡一坐,屁股往裡頭挪了挪,身子一仰,整個人往被子上一靠,便是抱著胳膊,舒舒服服的躺在了上頭。他往屋裡掃了一眼,歎了口氣,旁若無人道:「新衣服新鞋,新被子新褥子,喝,你摸摸這被,又厚又軟,不知道塞了多少棉花!真舒坦吶!董老爺真大方,瞧得起咱們這些泥腿子,俺以後就給他老人家賣死命!」
他說話帶著很濃重的陝地口音,想來是那邊過來的。此人態度很蠻橫,有種目中無人的意思,而且這架勢已經很明顯了:這個舖位老子佔了,你們搶別的去吧。
不過大夥兒都是初次見面,之前互不認識,也都摸不清楚底細,自然就不願招惹他。
這漢子給搶了最好的位置之後,眾人如夢方醒,紛紛朝著自己看好的位子竄過去。
大夥兒都不想靠著正對著門的這個位置,這年頭兒門的密封性普遍不好,晚上很容易透風進來。再說了,門朝東,現在正是冬天,東北風呼呼的刮起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錢一川有些猶豫,他一直都是靠牆睡的——事實上,這個年代絕大部分男子都是習慣靠牆睡。按照規矩,女人是不能從男人身上跨過去的,因此基本上都是男人睡在內側,女人睡在外側。就猶豫了這麼一眨眼的功夫,舖位就已經給搶完了,只剩下了腦袋正對著門的那個舖位。
那個位置倒是靠牆。
錢一川搖頭苦笑了一聲,走到那個位置上去。
他剛坐下來,忽然一個聲音傳來:「這位大哥,要不咱倆換換?俺禁凍。」
錢一川不由得一怔,他循著聲音看去,見說話的是個黑瘦黑瘦的漢子,二十七八歲,長的不高,看著卻很是筋骨結實,一雙眼睛很亮,看上去頗為的精悍。錢一川對他有些印象,猛地想了起來,脫口道:「你是那第六甲第八戶的鄭發奎?」
「就是俺,大哥好記性,還記得俺的名字。」
這漢子衝他笑了笑,臉上滿是善意。
錢一川咧嘴一笑,道:「可別叫俺大哥,俺當不起,你要看得起俺,就叫俺老錢,叫俺錢一川也行。」
鄭發奎笑呵呵道;「老錢,咱倆換換?」
錢一川趕緊擺擺手:「謝你的好意了,沒事兒,俺習慣靠著牆睡。」
那最早搶了舖位的彪形大漢正四仰八叉懶洋洋的躺在床上,瞇著眼睛望這邊兒斜了一眼,鼻子裡輕輕的哼了一聲,心中冷笑:「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算盤?」
鄭發奎聽到這一聲冷笑,卻不著惱,衝他笑笑,點了點頭。
每一列房子大約有南北四十米長,東西八米寬,被分成了十間。每一間長八米,寬四米,面積三十二平米,而這一間,就是一個鴛鴦陣殺手隊十二個人的住處。三十二平米,十二個人,勻下來每個人很有限。但相對於其它的軍營,甚至是相對於後世那些地下室裡面百味混雜,骯髒潮濕的上下鋪來說,這裡已經是極好的了。
雖說每個人之間都不熟悉甚至不認識,但是進了這個名為自家營房的空間之後,所有人都明顯的放鬆了不少。畢竟人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密閉空間裡,是會放鬆身心的。大夥兒都上了炕,有的盤腿兒坐在炕上,有的靠在棉被上仰著臉想著事兒,甚至還有的已經是擺出來一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好好的睡一覺。
洗完澡,換了乾淨的衣服,靠著軟綿綿的厚棉被,睡一覺再是舒服不過了。
都不熟悉,沒人說話,一時間屋子裡面倒是陷入了難得的靜謐之中,和外面的嘈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一會兒,甚至屋子裡還響起了一陣響亮的呼嚕聲,大夥兒循聲看去,原來是那最早一個開始搶床鋪的彪形惡漢,他雙手墊在後腦勺下頭,靠在棉被上,竟然是已經睡著了。他半張著嘴,鼾聲奇大無比,竟是震得床鋪都是一陣陣的顫抖。
眾人頓時大叫苦也,跟這麼一個人睡一間房,怕是以後有的罪受了。
只是很快,這種氣氛便是被破壞無遺。
忽然間,外面便是傳來一聲尖銳的哨子聲,聲音很大,又是尖銳淒厲,不由得讓人心裡一跳。
鄭發奎飛快的穿上鞋,走到半掩著沒關死的門邊往外一看,立刻是臉色一變。他回頭道:「都下床,都快下床,訓導官來了。」
訓導官的兇惡形象已經是深入人心,眾人聞言,趕緊都站起身來,整理衣服。只有那彪形惡漢兀自還在酣睡之中,大夥兒也都是不約而同的,裝作沒看見,沒有叫醒他。錢一川想去叫他,但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他旁邊那瘦小個子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叫他,忽的一聲轟然巨響,大門便是給在外頭粗暴的踹開了,那門重重的撞在牆上,又是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眾人嚇了一跳,紛紛站直了身子。
那彪形惡漢也霍的一聲坐直了身子,眼睛還閉著呢,口中大叫道:「咋回事(si)?咋回事?」
董毅英板著臉大步走了進來,手裡鞭子晃晃悠悠的,他一進門,正好就看見了正揉著惺忪的睡眼大叫的那廝,他臉上頓時是一黑,走過去手裡鞭子便是沒頭沒腦狠狠的抽了下來:「叫你睡!叫你睡!老子叫你睡了麼?」
那彪形惡漢給抽懵了,蜷著身子也不還手,只是發出一聲聲的慘叫。口中大聲求饒道:「俺不敢了,俺不敢了……」
眾人瞧了,有的幸災樂禍,錢一川卻有些不忍,暗暗自責:「俺若是早些把他叫起來就好了。」
董毅英抽了專揀著露在外頭的手腳脖子抽,很快,便是浮出了好幾道血紅的因子。那漢子也奸猾,知道蜷成一團,盡量讓鞭子落在有衣服的地方,反正隔著厚厚的胖襖棉褲,也不怎麼疼。
他叫的雖然淒慘,卻真沒受什麼傷。
董毅英畢竟年輕,可不知道這些彎彎繞,見他叫的淒慘,心裡氣兒便也消了大半。又抽了兩鞭子,他呼呼喘了口氣,甩著鞭子高聲道:「名字!」
那惡漢霍的做起來,也瞪著董毅英,大聲吼道:「俺叫蔣老三!」
他聲音絲毫不比董毅英弱,反而還要高上七八分,再配合上面部表情,帶著明顯的挑釁意味兒。
「喝,行!」董毅英也是年少氣盛,喝了聲彩,冷笑一聲,用鞭子梢兒點了點他:「蔣老三是吧,我記住你了!記住我的名字,我是董老爺的家丁,毅字都的,叫董毅英!」
他轉身就走,大聲道:「所有人,給老子滾出來,校場上戰隊!」
看著他走出門去,蔣老三不屑的哼了一聲,『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在地上。他從床上跳下來,活動了一下筋骨,只聽到一陣辟里啪啦的爆響。他肩寬背厚,腰粗腿粗,整個人看上去跟一扇寬厚的門板也似。他橫了一眼眾人,晃著膀子出了門兒。看來那一頓鞭打,對他來說半點兒事都沒有。
大夥兒互相看看,都是苦笑,有的膽氣弱的,心裡還有幾分害怕。這蔣老三當真是兇惡蠻橫,竟然連訓導官都敢招惹,也不知道生的是多大的膽子,真真是個狠人。方才沒叫醒他,怕是得罪了他,若是被他記恨上,可不是什麼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