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著銅爐輕手輕腳的進了簽押房,看著董策在那兒閉目養神,便沒說話,只是把桌上茶杯端起來,把裡面的茶水倒掉,又換了上好的新茶,把水沏好。
他看了董策一眼,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靠在椅子背兒上歇息了一會兒,董策才睜開眼,捧起已經不那麼熱的茶盞,輕輕啜飲了一口。
茶是秦地漢中產的,不是多麼名貴的茶葉,比之雨前龍井之類的要差了不少,但是別有一番清甜的滋味兒。董策前生一直在八百里關中打拼,早就習慣了喝這種茶葉,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一打聽,竟然現在就已經有了。
這種茶不苦,沒有那麼多的回味講究,但是清甜可口,而且清涼降火,去油膩,去葷腥,正好是適合董策這種火氣旺盛,好大魚大肉,葷腥不忌的人。
無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喝了一口茶葉,往外間兒瞟了一眼,董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白忠旗這個長隨,還真是用的很舒服。他有文牘筆墨的能力,一些文章的寫作,公文的往來行走,不下於衙門裡頭積年的刀筆吏。而心也很細,很會伺候人,端茶倒水什麼的,非常及時。也會察言觀色,這幾日並不多說一句廢話,讓董策感覺頗為的貼心。
看來這個長隨,還真是選對了。
不過跟著自己這個上官,一直當差到大年三十,還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喝了口茶水,董策起身,繞過那張寬大的紫檀案桌,出了房門。
一出門,凜冽的寒風便是讓人感覺一陣冷峻的寒意。
在屋裡被爐火熏得炙熱的臉慢慢的冷卻下來,董策抬起頭來,往自家內宅門口看去。
門楣下面左右各自掛了一個碩大的紅燈籠,那燈籠怕不得有半人大小,裡面點著碩大的紅燭,這會兒正自在風中搖搖晃晃的。門邊貼著紅色的對聯,看上去很是喜慶。
這會兒門半開著,裡面傳來一陣陣的歡笑。
董策露出一抹會心的笑。
這個時辰,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吧,怕是只等著自己回去了。
他抬起頭,盯著遠方青黑色的天際。
沒有了後世城市燈光的通明,大明朝的夜空,黑的純粹而清澈。
抬起頭,沒有烏雲或是霧霾的遮擋,能夠看清楚那璀璨的星空。
無數的繁星,大大小小,閃亮或是暗淡,掛在黑漆漆宛若天鵝絨一般純粹的夜空中,宛若灑下的一把珠翠。遙望著那些星辰,想到上面可能存在的或是不存在的那些東西,董策一時間竟是癡了。
在那夜空深處,是不是真有神明的窺探?
或是九龍拉棺,星空彼岸?
想到此處,董策不由得失笑,看來前世的那些,終歸是無法泯滅抹去。或許這輩子,都要深深的影響著自己。
若是沒有前世的記憶,若是不知道那一場在十年之後,甲申年的天變,若是不知道華夏大地即將陷入的百年沉淪,若是……自己大可以和光同塵,享受醇酒美人,醉的酒地花天。哪裡需要費這許多的心思,佈置這許多的局面,如此苦心積慮,往上攀爬?
所為的,不就是手握重權,才能一展抱負麼?
可是自己的這些所作所為,一定要有用的才好。
董策想起了方纔那一滴墨汁,氤氳,擴散,最終卻是消泯於無形。
自己區區一人,相對於這億兆子民之大明朝來說,並不比一滴墨之於一盤水更來得重要或是更有影響力。
「這可不行!」
董策攥緊了拳頭。
在磐石堡,在這片不大的土地上,無論是石進,周仲,周伯,李貴,翟青桐……亦或是那些下面的百姓,甚或是現在正在窯廠幹活兒的俘虜們。對於他們,對於這千八百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人生軌跡,完完全全因為自己而改變,被自己任意安排。
而在下一年,還要改變更多的人的命運。自己改變了他們,他們又何嘗不會反而成為自己的助力,改變更多的人?
「下一年,至少要改變萬人之命運才成!」
董策抿著嘴唇,線條冷硬如鐵。
……
董策自是回了內宅,臨走時還很是客氣的向白忠旗笑道:「如何,家中一起吃個年夜飯?」
白忠旗趕緊謝過之後婉拒,他自然知道董策不過是客氣而已。上官可以客氣,但是做下屬的可不能不客氣,真若是去了,那就是沒有眼色了。而且人家是家宴,你去了,人家難受,你更難受。
董策也就是那麼一說而已,不去也就罷了。
還好前院兒西廂房中住著不少的家丁,擔當府中的護衛。他們都留在府中過年,白忠旗也住在前院兒,他們湊在一起過年,倒也是熱鬧。便是王通,回安鄉墩的家中吃了年夜飯之後也是要趕回來的。
董策回了府中,一進門兒便看到大丫二丫從廚房裡端著紅色的托盤往正房中行去。二丫眼尖,瞧見他便高聲道:「老爺,您回來了?」
董策掩上門,上了門栓,笑呵呵道:「回來了,回來了。」
一進了家門口,頓時便感覺到肩上的那些壓力和擔子都為之一空,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只覺得舒服順暢,似乎連呼吸都暢快了許多。
紅袖從正房裡迎出來,有些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福了一福:「老爺。」
董策哈哈一笑,拉長了聲音兒道:「倒是讓娘子好等……」
卻是學那戲子的腔調。
紅袖撲哧一笑,知道他是逗自己開心,心裡只覺得暖暖的,笑道:「可別讓娘瞧見,老爺處置一天的公務,定是累了,快些進來,歇息歇息。」
進了正房,只見正屋中間已經擺放了桌椅,桌子上面擺了許多菜餚,足有七八樣兒之多,大丫二丫還在流水般的上菜。一陣陣香氣瀰漫著,讓人聞之則食指大動。母親喬氏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抬頭睨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怎地大年三十也不得清淨?都黑天了才回來,那麼多事兒,就不能拖後處置麼?你這官兒當得……」
董策趕緊陪著笑解釋了幾句,紅袖心疼,也是幫著他遮掩。
「得了,你們兩個夫唱婦隨的,倒是和和美美。」老太太擺擺手,臉上倒是多了幾分笑意。
董策回了臥房,紅袖伺候著他擦臉淨面,又換了一身寬袍大袖的闌衫,晃晃蕩蕩的出了來。
正屋裡面,飯菜已經擺放好了,一張碩大的八仙桌上面擺滿了飯菜,菜餚雖然不是很精美,卻是花樣繁多,量大鮮香。有糖醋魚、鍋燒羊肉、蔥爆柏籽羊肉、鐵碗烤蛋、腐乳肉等,極為豐盛。
身在晉北,生於斯長於斯極有可能還會終老於斯,自然吃的都是晉北菜。說實話,大丫二丫也只會做這些,若是讓他們做那些江南鮮嫩清淡的菜餚,那就是抓瞎了。
山西菜以鹹香為主,甜酸為輔,選料樸實,烹飪注重火功,成菜後講究原汁原味,擅長爆、炒、溜、煨、燒、燴、扒、蒸等多種烹飪技法,地域特點非常明顯,風味特色各異。晉北菜以大同、忻州等地為代表,由於遍地苦寒,冬天冷風如刀,尤其如此。地域上的特殊位置,使得晉北菜形成了以燒、烤、燉燜、涮等獨特的烹飪方法。口味偏重,油厚鹹香。
董策前一世是山東人,山東菜便是油大鹽大,大口吃肉,份量十足。因此這些菜董策是很喜歡的。忙活一天,也是餓了。
桌子旁邊還放了一罈老酒,泥封已經拍開,一陣陣誘人的酒香飄了出來。
本來按照規矩,大年三十的年夜飯,男丁一桌,女眷一桌來著,但是董策現在家中人丁委實是不旺,是以便也不講究那些,三個人湊了一桌。若是把大哥一家接過來過年就要熱鬧多了,但是他和母親誰也沒提,就當是忘了。
大丫二丫是不能上桌的了,她們上齊了菜之後便退下,回廚房熱待會兒要吃的飯。然後等主人家吃飽喝足吃後,才吃些剩下的飯菜。
紅袖請董策上了桌,他陪著喬氏說話,紅袖則是取了一把銅質的酒壺,盛滿了酒,拿到一邊去溫著。
少頃,酒溫好了,紅袖先給喬氏倒了半杯,然後又給自己和董策斟滿。董策很能喝酒,便是後世的那種五十四度,六十多度的高度酒,二斤以下也是不在話下的,至於這個年代的低度糧食酒,那就更不算什麼。不過這並不代表著他愛喝酒,在他嘗來,酒液是殊無味道,只是難喝二字而已。便是好酒,也是嘗不出什麼滋味兒來。
只是今日臘月三十,大年夜,總是得喝些酒的,若不然也不算個樣子。
酒是上等的好酒,也不知道在地下埋了多少年份,本來滿滿的一罈酒現在已經只剩下了小半罈子,酒液橙黃,香氣四溢。乘在白瓷杯子裡面,相映成趣,很是漂亮。
董策端起酒杯,笑吟吟道:「母親大人,孩兒先敬您一杯,祝您老長壽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