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等級觀念太過於嚴重,而且人人都是覺得理所當然。地位高的享受自己的地位帶來的一些特權,只覺得再正常不過——我是老爺的家丁,老爺是做官,做大官的,我自然就是高人一頭。便是樸實如董忠庸,也是這般想的。
只是沒想到,到了第二日下午,縣老爺不知道從哪兒得到了消息,立刻便下令提審這兩個殺人兇手。
董忠康二人得了劉三的提點,矢口否認殺人,只說我二人都是將官家丁,最是懂法知法只不過,豈會殺人?是沒膽子干犯王法的。當時拿著那刀嚇唬人,絕對不敢殺人的,結果那龜公腳下沒站穩,自己撞了上來,實在是怪不得別人。
結果那縣令大人大發雷霆,直接下令用刑,大板子打下去,血肉橫飛。儘管衙役們手上已經留了力氣,董忠康二人身板兒也壯實,但是三十板子下去,也是給打的血肉模糊,趴在地上連慘叫的聲音都沒了。縣令大人眼見如此,便勒令把他們押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衙役們剛剛上值,縣令便又是下令提審,又是把人一頓好打。這一次,直接是給打的奄奄一息。
董策聽完,眼中陰冷之色一閃而過,他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輕輕夾了一口糖醋鯉魚放在嘴裡,細細的咀嚼著。他其實很少吃魚,因為覺得魚肉沒味兒,寡淡得很,說白了就是不夠香,而且還有股子腥氣。但是烤魚和糖醋魚,卻是他很習慣的,原因也很有意思——魚被這麼做出來,就沒有魚味兒了,董策吃的是作料和烹調的味道。
這種吃法,董策大概是不怎麼會吃魚的。
他此時心中已經是怒火勃然,恨不能立時提兵殺進去,把那狗官的腦袋給一刀剁下來。不但有憤怒,更多的卻是疑惑和不解。
一般來說,官場上講究的是一個顧忌和圓融,做事都留三分面子,萬萬不可絕了自己的退路。董策這個副千戶是五品官,而陽和縣下令是七品官兒——當然,文武殊途,這個七品文官定然是瞧不起董策這個五品武官的。只是瞧不起歸瞧不起,面子上卻還是要過得去,不能太過難看了。
而陽和縣這等做法,簡直就是在狠狠的打臉。明知道這二人是董策的家丁,卻還是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告訴別人:我就是要你難看!
一般來說,官場上這般行事之人,很少。
大概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此人剛正嚴明,絕對不容許貪贓枉法之行為在自己的眼前存在,這等人,便是海瑞那等人了。只不過這等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些。第二種則是,此人和董策有很深的矛盾,仇怨極大,借此機會公報私仇。
第二種可能性很大,但是董策思前想後,連陽和縣令是誰都記不起來,談何矛盾?
他忽然心中一動:「難不成,此人和蘇以墨交好?」
想來想去,這些時日以來,唯一得罪了,且得罪的夠狠的文人,也就是蘇以墨而已,還能是誰?
董策沉吟片刻:「這陽和縣,可是剛嚴正直,眼中揉不得沙子之人?」
劉三一聽這話,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是那種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樣子:「這位縣尊大人,倒是黑眼珠子見不得白花花的銀子。什麼案子但凡是犯到他的手上,只要給錢就成。而且一旦那人有什麼關係,關聯到哪位大人,他立刻便是拖著,拖到無事為止。」
董策聞言一怔,既然這縣令是這般一個人,那就說明第一種可能是不成立的,只有第二種可能了——他和自己有仇怨,而且是深仇大恨。官場上,這等明擺著撕破臉皮的事兒,等閒是幹不出來的。
「恕小的直言,您可是得罪了縣尊範大人?」劉三觀察了一下董策的神色,低聲問道。
董策搖搖頭:「我連你家縣尊是哪位都不知道,和他實在是素未平生。」
「這就奇了怪了。」劉三也是納罕,這縣尊老爺可不是個蠢人,蠢人也不可能在這個上有宣大總督衙門,陽和兵備道衙門等眾多婆婆的陽和縣中立足這些年而不倒,更是財源廣進,大發利市。
董策道:「你把這范縣尊的履歷來頭,可能跟本官說一遍?」
劉三笑道:「這有何不可?許多人都知曉。」
他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道:「說起來,范縣尊出身雖不是名門高低,官宦人家,卻也是地方上的豪族。他出身於介休范家。」
「介休范家?」董策立刻反應過來了:「晉商第一范家?」
「沒錯兒。」劉三道:「而且還是近宗,據傳現任范家家主范永斗范大官人,便是他的堂伯。」
董策點點頭,像是范家這種大家族,在這片土地上綿延十數代甚至是數十代,早就是枝繁葉茂,子孫繁衍不知幾千幾萬,這樣龐大的一個大家族中,其父和家主乃是堂兄弟,這當真是最近最嫡系的那等了。
說起來,其實早些年,范永斗這一支,才是范家的支脈,遠宗。他們老家在介休,但是早在明朝初年,就遷到了張家口。
晉商若是往上數,大概可以追溯到武照之父武士擭,這位日月當空的千古第一女帝,便是出身於山西——當時叫河東——名門武氏。武氏在當時是河東有名的木材大商人,在李淵父子起兵反隋的過程中,武士擭是最大的贊助商,從財力上進行了全面支持,提供銀錢無數。他跟對了人,李氏父子也不是朱元璋那等酷愛殺功臣,非要剷除乾淨而後快的冷心人,還是很念舊的。大唐立國之後,便是論功行賞了,武士擭官至工部尚書,進封應國公,並陸續任利州、荊州都督。此人由商人轉型官員,算是成功的典型了。
太原作為大唐龍興之地,被定為北京,和當時的東京洛陽是同樣的地位,唐朝國力強盛,商業極度繁榮,而由於山西處於和漠北甚至西域溝通交流的必經之路,也是繁榮起來。
宋朝初年太原府成了北漢的國都,這麼一個小小的北漢,三萬五千二百戶人家,硬是抗了大宋十九年。要知道,宋朝初期可不是冗兵冗官冗費,當時那幾十萬跟著趙匡胤打遍四百軍州,南征北戰,經驗豐富,驍勇果敢,結束了五代十國戰亂時代的驕兵悍將們,可是不輸給歷史上任何一支強軍。北漢就像是個又硬又臭的石頭,死死的壓在宋朝的腦袋上,佔據了這片表裡山河,而遼軍能夠借道北漢,直抵黃河北岸,面前就是汴梁!
直到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御駕親征,才算是把這個心腹大患給剷除。趙光義對北漢恨到了極處,又顧及到太原出皇帝的傳言,便詔毀太原舊城,詔廢并州太原府,廢太原、晉陽二縣。晉陽被火燒水灌夷為廢墟,新置平晉縣於汾水之東,新置并州軍事,移治於榆次。同時依托唐明鎮建太原新城。
不過太原雖毀。河東卻是蓬勃發展,河東地處宋遼邊境,北宋所需的戰馬大多數依靠北方的遼來供應,遼也急需要宋的精巧器具,奢侈用具,甚至是米面糧油,綾羅綢緞。宋慶歷年間,宋出藏絹兩千匹在山西岢嵐買馬,又出絹三萬匹在山西各州府買馬,至於沒有記載的私底下的交易,更是不知凡幾。山西商人和徽州商人並稱全國兩大商閥,乃是商人第一。
不過到了明朝,晉商才成長為一直影響深遠的力量。
九邊重鎮,遼東鎮、薊州鎮、宣府鎮、大同鎮、山西鎮、延綏鎮、寧夏鎮、固原鎮、甘肅鎮。山西佔了兩個——大同,山西,而除了遼東鎮、甘肅鎮、寧夏鎮之外,其它的幾個,離著山西都很近,甚至都緊挨著。像是管轄宣府鎮和大同鎮的宣大總督,駐蹕之地便設在山西陽和。
九邊這百萬官兵,糧食都需要內地運來,每年消耗極為巨大,因此太祖皇帝便立下了開中之法(前文說過)。晉商的發達,起源便是這開中之法。
晉商有天然的地理優勢——離得近,這誰也沒辦法,因此他們成了開中法的最大受益者。晉商運送糧食,得到鹽引,然後販鹽賣鹽,獲利巨大。一開始他們還老老實實的運送糧食,至少朱元璋時代是的,到了後來,就是勾結各級管理,直接獲得鹽引,牟取暴利,同時也構建了極為龐大的關係網。
光販鹽賣鹽也不行,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時間一長,靠著邊關的優勢,晉商開始做起對外的貿易。他們的足跡遍佈關外,無論是漠北草原還是遼東塞上,晉商運來了鐵鍋、鐵器、鹽、茶磚、糧食、絲綢布匹、精巧器具奢侈品等等,換回了當地的駿馬牛羊、人參獸皮。
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人逐利,其天性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