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些個別膽子大的,更是低聲怯怯道:「大人,那是俺家的牛……三畝地的活兒都是這牲口乾,活了俺們一家上下六口!」
董策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
他自然知道那些牲口中不少都是這些百姓的,也知道甚至那些馬賊隨身攜帶的財物繳獲中不少也是他們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會重新把這些東西分發下去。畢竟現在這些都是無主之物,誰都可以認領,誰都可以說這是自己的,而董策無論怎麼分配,都會有人不滿意。董策也不相信,這些百姓會誠實到那等程度。
難免又是惹出一番麻煩來。
再有就是,董策現在正是勢力的快速擴張期,大敵當前,後金韃子凶悍無比,他在抓緊一切時間不斷的擴充手中的勢力。而擺在面前的任何資源都不會被他放過,更別說已經落在他手上的。
董策從來都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一頭羊換來的糧食能養活兩個士兵,也能養活一家五口,董策來選的話,肯定是選擇前者。
從心境來說,梟雄之姿已經初現!
不過他也清楚,對於他來說,那是一頭羊,一頭牛,但是對一戶百姓來說,可能就是他們全家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沒了這牲口,怕是全家都要生生餓死。
如何取捨,卻是有些難辦。
看到董策神色有些不豫,耶律斡裡和已經是揮舞著熟銅鑭上前兩步,口中發出一聲低吼:「放肆!你們都活的不耐煩了不成?」
眾百姓見到他如此凶狠,那根鐵門閂也似的巨大的熟銅鑭若是砸下來,怕不得整個人都成了肉泥?頓時是噤若寒蟬,再無一人敢說話了。
「這廝看著粗豪,倒是有些眼力見兒。」董策心裡讚了一句,卻是沉聲罵道:「閉嘴,給老子退回來!」
耶律斡裡和趕緊應了聲,退到董策身後。
董策眼睛在這些百姓身上掃過——約有一百一二十來人∼都是青壯年男女∼上好的勞動力∼沒有老弱婦孺的拖累。
這可是上好的勞動力外加兵源!
他忽的心中一動:「也許……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上前兩步,看著眾人,沉聲道:「你們可是被馬賊燒光了家園,殺了親人?搶光了積蓄糧食?」
眾百姓惶惶然的互相看看,紛紛點頭,董策說的話正是戳中了他們的痛處,不知道誰第一個悲泣一聲,不少人都是哭出聲來,到了後來,已經是變成了嚎啕大哭。百姓們跪地嚎啕,不勝悲切,直是一片昏天黑地。
哭聲震天,董策卻也不阻止,只是淡淡的瞧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衝著耶律斡裡和使了個眼色,耶律斡裡和心領神會,微微點頭,上前大聲喝罵道:「都閉嘴!嚎的什麼喪?聽大老爺訓話!」
眾人對這個長相凶狠的大漢都很是畏懼,哭聲頓時低了不少。
耶律斡裡和演完了惡人,董策這才上去,大聲道:「便是放了你們回家,又能如何?家也燒光了,糧食也沒了,父母尊上也沒了,難不成守著那一片白地生生凍死餓死?便是這個冬天你們都捱不過去!」
眾人聞言,仔細一想確是如此,不由得更是悲從中來,滿心的絕望。
董策歎了口氣,面露不忍:「本官卻是不忍這等慘狀發生,也罷!你們便留在此處,本官先供你們吃喝,終究不能讓你們餓死!」
眾人已經完全傻了!
「不用死了?不用挨餓了?」
「董大人要管咱們吃喝?」
……
這種從充滿絕望到充盈著希望的巨大幸福感讓他們瞬間蒙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能活動的都紛紛跪在地上向董策磕頭,不能活動的也是大聲向董策表示著自己的感激。
「大老爺公侯萬代!」
「咱們一定在家中供奉您的牌位,日日磕頭祈福,不敢或忘!」
看著那跪了一地,感動的涕泗橫流的百姓,董策溫顏一笑,慈眉善目若仙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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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鋪東此時一片忙碌。
不少百姓往返於東門城牆和那片河邊的樹林之間,每每回來,他們或是肩扛,或是手搬,總是扛上幾根木頭過來。
而在城牆下面,已經是出現了幾個窩棚,都是很粗劣簡單,幾乎都是幾根木棍,上頭搭上野草遮擋陽光,這等窩棚,也就是能湊湊活活的擋一擋風,連雨都擋不了,一旦風大一點兒,立刻就要變成禿頭。
這片窩棚區就建在東門城門口右側,而且窩棚區還在不斷的擴大著。
那些沒了家園的青壯男女董策接手過來了,卻也沒空閒房子給他們居住,只得安頓在十里鋪外面。雖然不知道會在這裡住多久,但是華夏百姓勤勞能吃苦的本性還是讓他們伐木割草,建起了這小小的屬於自己的一處天地。
窩棚區中心位置,柴火燒得正旺,火苗升騰著,上面架著的一口大鐵鍋咕登咕登的冒著氣泡,一陣陣誘人的香氣從裡面散發出來。周仲正自指揮著幾個人添柴加火,旁邊幾個大口袋打開了,裡面是黃橙橙的粟米。
見到了糧食,人心立刻就安定了下來。
他們也因此知道,這位殺伐決斷卻又善心悲憫的董大人,當真是言而有信的,說養活大家決不食言。
他們從被擄掠而來到現在得有一天一夜水米未進了,餓的簡直眼睛發藍,不過總算維持住了秩序,沒有哄搶,排了整齊的隊伍,等著周伯發放。
周伯用大勺在鍋裡攪了攪,道:「成了!來!」
排在最前面的那漢子趕緊上前,把手裡粗瓷大碗伸過去,周仲往他碗裡加了滿滿一大碗掛尖兒的黃橙橙米飯,大聲吆喝道:「下一個!」
「謝老爺。」那漢子先是向周伯道謝,而後向著城牆上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帶著哭腔兒大喊道:「董大老爺公侯萬代!」
之後每一個領了飯的,都是如此。
董策站在城牆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石進王羽正在清查點驗戰利品繳獲,這是個細緻活兒,暫時看來是完不了的。屍身已經都分揀好了,那些馬賊的屍體直接挖了一個大坑齊齊埋掉。戰死的十里鋪軍戶的屍首則是要各自家屬來認領的,現在大約百餘人簇擁在城門口,守著自家男人的屍體哭聲震天。
董策聽了,也是不由得心中惻隱。
只是他也沒法子做的更多,往大了來說,這些軍戶是為了抵禦馬賊而死,乃是為國捐軀,須得朝廷撫恤其家屬,犒賞其戰功,安排祭祀,血食百代,著實不是他一個軍將所能插手的。往小了來說,董策沒有那麼多錢,也不想掏那麼多錢來撫恤他們。
說的再冷酷一些,當他們死在這裡的時候,對董策來說,他們的利用價值就已經消失了。
牲口已經由王渾帶著往安鄉墩那邊去了,被劫掠來的百姓也已經在城下,多少算是安頓好了。終於是一切都安排妥當,也讓董策吁了口氣,總算是能夠休息了。
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指揮並且親自打贏一場規模略大一些的戰鬥,以前從來也沒想過,一場戰爭的背後是那麼多的東西,而打完之後。更有如此多的善後需要做。董策深切的感受到了現下自己手頭的人手之不足,有限的幾個人都撒出去有事要做,以至於凡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
再看了一眼那些哭天搶地的戰死者家眷,他終究是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或許,自己和這個時代那些貪官污吏,喝兵血的軍官們那最大的一絲不同,就是良心,還未徹底泯滅吧!
「耶律斡裡和,吩咐下去,從此次的繳獲中拿出些銀錢來,戰死的軍戶,每戶分五錢銀,三百大錢,糧六斗三合。傷者減半。」
「是!」耶律斡裡和應了一聲,眼中閃過一抹不以為然,終歸是大咧咧的傳令去了。
靴聲鑿鑿,上好的牛皮高筒靴子踩在破舊的街道上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董策身邊只留了耶律斡裡和一個侍衛,向著自家的宅邸走去。
他依舊未曾卸甲,只不過摘了兜鍪,露出了一張稜角分明的俊朗臉龐。這一次跟以往還有不同,放在過去,見到董策,十里鋪的百姓不過是恭敬的喚一聲董二郎,而現在,看到他過來,都是紛紛讓到路邊跪在地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無一人敢於抬頭直視。
等董策過去老遠,才敢起身,也是貼著街邊走,便是說話,只是怯怯耳語,不敢高聲。
董府的大門緊閉,蘇大成披著紅緞銅釘銅葉甲,手摁在腰間長鐵刀上,跟個門神也似站在門口,威風凜凜的掃視著周圍過往的行人。人不可能都沉浸於痛苦之中,看樣子,他似乎已經恢復了不少,精氣神兒好多了。
門縫兒卻是微微的開了一條縫兒,幾雙眼睛咕嚕嚕亂轉著,一個勁兒的向外瞧。
大丫二丫擠在門縫邊往外張望,兩個碩大肥厚的身體給擋了個嚴實,紅袖畢竟是女主人的身份,總不好這般沒了禮數,在那兒急的都快跳起來了,只是一個勁兒的問詢:「怎地了?來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