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進等人也是抱著胳膊一臉的戲謔,分明是看好戲的樣子。
王通這些年臉皮早就是練出來了,厚如城牆根兒,也不生氣,笑道:「弄根兒草莖還能穿螞蚱呢,咱也不是廢物,個人都有個人的用處。」
他昂了昂頭,拍了拍自己那沒有三兩肉的乾癟小胸脯兒,很有些自豪道:「這十里鋪若是論起消息靈通來,誰比得過咱?周圍十里八鄉的事兒,有我不知道的?咱是不如王四個你們幾位能打,但是端茶倒水,打探消息,跑腿兒打雜這些事兒,你們幹不了吧?」
這番話說出來,石進四人頓時是一怔,無言以對。王通說的一點兒沒錯兒,他們心中其實都是頗為的自負,打仗賣死那是沒問題,但這等雜事當真是不肯低三下四去做的。
王通嘿嘿一笑,又低聲向董策道:「二郎,我也不瞞你,在這兒十里鋪耗著,我也也沒什麼差事,祖上傳下來的田地現在都成了許大人的田,便是留下,也只好給人做佃戶,做工受苦一輩子。還不如跟你出去,說句讓你見笑的話,我看跟著你能有出息。」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一瞬間,董策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光芒——那是名為野心的一種東西。
其實這種**,任何人都有,只不過其中有些人為了自己的野心而奮鬥,而努力,而另外一些人則只是想想而已。而那些為之奮鬥的人中,也僅有極少數的一部分人能夠成功。
野心這種東西,董策也有,而且很不少。
他盯著王通,一字一句道:「跟著我,可不光光是打雜那般簡單,是會死人的!」
王通聽了這話,身子明顯的一哆嗦,眼中光芒閃爍了幾下,臉上終於是變成了堅定:「我跟你去。」
「好!那你就跟著我。」董策一指馬前:「牽馬!」
「牽馬?」
王通先是一怔,然後便是喜滋滋的應了一聲,他也不嫌丟人,把那小布包往肩膀上一挎,牽著董策的馬韁便走在了前面。
慘白的太陽掛在天邊,散發著有限的熱量。
由於長期的乾旱,地面上的土很蓬鬆,呈現出一種讓人厭煩的灰白色的,人在上一走,便是驚起一蓬煙塵。
十里鋪距離安鄉墩二十九里,不算很遠,快馬奔馳一個時辰可至,但是若是用腿走路的話,差不多就要用上整整一天的時間了。何況這個時候並沒有路,都是在荒野中跋涉。
董策等人已經離開十里鋪十多里了,這會兒已經是時近中午。
這是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以來第一次離開十里鋪,出了那條河谷,慘白的陽光灑滿大地,四面的原野空曠而寂靜,風呼嘯而來,捲起煙塵。
一股蒼涼的感覺湧上心頭,董策環顧四野,不由得有些癡了。
儘管天氣並不熱,但終究是到了夏季,石進幾人穿的也是鴛鴦戰襖,又是不停地趕路,這會兒已經是額頭見汗。倒是董策,今日沒穿戰襖,只傳來一件兒寬鬆的青袍,又在馬上吹著風,有幾分愜意。
他往前面瞧了一眼,見不遠處有座矮丘,似乎還生著一叢樹林,便道:「咱們在前頭土山那兒斜斜,周伯,你去探探。」
「是,董頭兒!」周伯很是沉穩老練,話也不多,拱拱手便是去了。
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彎著腰往前一路小跑,膝蓋以上幾乎不動,步幅很小,但是頻率很快,速度很快,而行進的方式卻是蛇形的,彎彎曲曲,不走直線。
王渾見了大嘴一咧:「周哥兒什麼都好,就是這走路,怎麼老跟做賊也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來偷雞的。」
周仲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大哥當了十幾年的夜不收,這毛病怕是一輩子也改不過來了。」
石進向王渾笑罵道:「也總比你強,走路一搖三晃,一條街讓你都佔了。」
董策卻是看了心中微動。周伯這種行進的方式,若是在黑夜之中,是很難被人發現的,而且便是有些陷阱什麼的,也是很容易就能避過去。因為步幅小,甚至有的時候一腳踩進陷阱了還能來得及把腿拔回來。
「到時候一定要好生請教一下,周伯做了這麼些年夜不收,這些經驗是極為寶貴的。」
董策自知自己起點低,勢力小,因此也是不放過一切壯大自己的機會。
過了沒多久,周伯便是回來了。
他的臉色很難看,還有些發白,眼中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是憐憫,又似是痛恨。
「我說不上來,你們還是自己去看看吧!」周伯只說了一句話,便是跟個悶葫蘆也似的不吭氣兒了。
董策幾人都是大奇,趕緊趕過去看。
等離那座矮丘近了,便是能聽到後面傳來一陣陣喧嘩的人聲,其中還夾雜著爭吵和咒罵。
矮丘大約只有十來米高,周圍百米的樣子,上面稀稀拉拉的長了一片林子,不過那林子卻是已經變成了光溜溜的——樹葉樹皮全都沒了,只剩下光溜溜的樹幹戳在那兒,白花花的,跟一堆白骨架子也似,分外的悲涼詭異。
繞過了矮丘,便看到了在樹林前面聚集了大約五六十個人,男女老幼婦孺都有,正自分成一堆一堆的,每一堆人的中心位置都是圍著一口大鍋,下面生著火。裡面的東西似乎已經煮熟了,發出咕嚕嚕的響聲。
聽見動靜兒,這些人都是站起身向這邊看過來。
這一站起來,董策看的分明,他們都是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面黃肌瘦,有幾個甚至已經是餓的跟皮包骨頭也似。
「不就是流民麼,怎麼周哥兒那臉色兒跟見了鬼也似……」石進低低的嘟囔了一聲兒。
「這是流民啊……」董策看著那些面色木然,眼神呆滯的人們,輕輕歎了口氣。
到了崇禎年,這個末世皇朝的頹勢已經是展露無遺,進入小冰河時期導致的全國性乾旱使得農業減產的厲害,對大明朝的農業以及依靠著那一畝三分地兒為生的小自耕農階層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糧食減產,朝廷不斷加征各種名目的雜稅,稅收不減反增,農民活不下去,揭竿而起,整個循環順序就是這麼簡單。而山陝兩地本就氣候乾旱,更是成為了重災區,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等大匪大賊都是起於陝西。
農民活不下去了,只好離開家鄉四處乞活,在這片大地上,流民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董策是第一次見到,看到他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中還微微有些震撼。石進四人時常在外面行走,已經是見得多了的,早就習以為常。
石進道:「董頭兒,咱們不如問他們借口鍋來。」
他們帶的倒是都有乾糧,只不過眼前有熱鍋熱水兒的,誰還願意啃涼乾糧?
董策點點頭,道了一聲好,王渾卻是大咧咧道:「何必那般麻煩,董頭兒,您瞧我的。」
說罷便是晃著膀子向著一堆流民走了過去,看到他做大明軍兵打扮,那些流民都是畏懼的讓開一條路。
石進抱著胳膊笑罵道:「這夯廝,硬去搶人家的了。」
大夥兒都是笑,混沒當回事兒,董策卻是微微皺眉,不過他也知道,這年頭兒就是這樣,兵不如匪,士兵比土匪還讓百姓們恐懼,正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張了張嘴,約束的話終究是沒能說出來。
他收服這幾人的時間畢竟還短一些,若是強行約束,反而容易激起反感,還須得慢慢引導才是、不過所幸的是,這幾人對自己心服口服,離開自己也是無處可去。
為人相處之道,也是必須要注意的。
當人群讓開,看清楚了裡面的情景之後,董策直覺的心裡重重的一縮,就像是給人狠狠的打了一拳也似,整個心臟都抽搐起來,胃裡翻江倒海,差點兒便把隔夜飯也吐出來。
他終於知道那些流民碗中煮的是什麼了。
在人群之中,正橫亙著一具屍體,人的屍體。或許用屍體兩個字來形容已經有些不太恰當了——人屍的四肢已經被剁掉了,胸膛被開了一個大洞,裡面內臟露出來讓人看了心中便是生寒。就連身子都已經殘缺不全,上面許多地方給刮得露出了慘白的骨頭。
董策看過去的時候,剛好瞧見一個流民把手中帶著點兒肉絲的肋骨給扔進鍋裡頭。
人的肋骨!
幾隻蒼蠅正嗡嗡嗡的圍著屍體亂轉,想要趁著人不注意便下去饕餮一頓,一個餓紅了眼的流民死死的盯著那些蒼蠅——這可都是肉啊!
一個看不清年紀滿臉髒污的女人正跪在一邊抱著那屍體完整的頭顱哀哀的哭著,想必這人是他的夫君。
董二郎只覺得自己的皮膚表面起了一層滿滿的小疙瘩,心裡一陣難言的戰慄,他們竟然在吃人,這可是吃人吶!
原來這些難民的鍋裡面煮的不是樹皮草根樹葉子,而是這個已經被肢解的七零八碎的人的肢體!至於這個人是怎麼死的,那還重要麼?重要的是,這些人肉,很快就要進入另外一些人的肚子裡面。
董策知道許多吃人的案例,甚至因為熟讀史書的緣故,他對這種事情的瞭解程度遠遠地超過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