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是隻獅子,卻有著狐狸的狡詐和陰險。
那雙冷冷清清的眼眸,彷彿能看透世間的一切。其實,人性獸性,都不過如此而已。
上至列位聖君,下至販夫走卒,歸根結底,他們所想的,所要的,大同小異。
他自認看透人間百態,卻有些看不懂琉鸞。
離開王宮之後,她回到傳說中的琴氏舊居,換上一身雪白的衣裳,然後把嫁衣一絲不苟收起來,整整齊齊放在櫃子裡。最後,若無其事的進了廚房,做出精緻可口的四菜一湯。
從頭至尾都很平靜,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說是演戲,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如果說不傷心,似乎不太可能。
這個世上,沒有哪一個女人在婚禮上出了變故卻一點都不難過,尤其是深愛著那個男人的情況下。
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說姬容,你一大男人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跟著我幹什麼?」琉鸞放下吃了一半的白米飯,抬起頭,好整以暇看著他藏身的地方。
「吃飯?」姬容從水車後現身,慢慢走進院裡。
琉鸞翻翻白眼,「餓了?坐吧。」
姬容拘謹地坐在她對面,小心翼翼問,「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琉鸞盛一碗飯遞給他,「我告訴你,連廣慧佛祖都對我的手藝讚不絕口,能吃我親手做的飯,絕對是你的榮幸。」
姬容訥訥端起精緻的白瓷碗,「謝謝。」
「別客氣,多吃點。」
「謝謝。」果然很香,米飯悶的軟軟糯糯,不軟不硬,恰到好處。
「來來,喝湯,我剛抓的魚。」琉鸞熱情地幫他盛了一碗湯。
姬容被動地喝了一口,「很好喝啊。」不腥不膩,齒頰留香,手藝比聖殿裡的大師傅還好。
琉鸞得意洋洋,「那當然,我的手藝在仙界是公認的好。什麼廣慧佛祖啊,寂陽帝君啊,瀟毓靈君,經常到我那蹭飯吃。當然,一般人不讓他吃。」
「哦……」
「你哦什麼?」
「沒什麼。」琉鸞這樣若無其事,他滿肚子話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行,那吃飯吧。」琉鸞高興地往自己碗裡夾一塊魚,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姬容更無語了,愣愣配合著她。
雖然飯菜精緻可口,但他實在如同嚼蠟,吃的無比糾結。
好不容易結束了晚飯,琉鸞招出馬蜂去洗碗,自己一個人跑到院子外面山坡上坐著。
「在想什麼?」姬容站在遠處看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琉鸞垂著腦袋,一下一下揪著面前的小草,「吃飽了撐著,消食。」一小片草地被揪的光禿禿,只剩下幾棵草根。
姬容苦笑,「他們跟你有仇嗎?」
「我吃飽了撐著,你管得著嗎?」琉鸞反手拔起一朵花,全神貫注地一瓣一瓣撕掉。
姬容盯著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歎口氣,「我還以為你不會傷心呢。」一直裝的若無其事,差點連他也騙過。其實,她是傷心了,而且很傷心。
琉鸞轉個身背對著她,繼續撕花瓣,「你才傷心呢,你全家都傷心。」
姬容微微一頓,抬頭看著遠處的天空,「其實……發生這樣的事,傷心在所難免,你又何必憋在心裡呢?」
琉鸞白他一眼,摸摸他的額頭,「你發燒了吧?誰傷心了?誰告訴你我傷心了?」
姬容慢慢挪到她身邊,摘一朵花遞給她,「別撕了,沒了。」
琉鸞接過他手裡的花繼續撕,「現在不就有了。」
「琉鸞……」
「幹嘛。」
「其實,你沒必要如此。」
琉鸞不以為然哼了哼,「不就是悔婚嗎?我都習慣了。至少風哥沒有害死我娘,也給我留了三分薄面。」
雖然他想悔婚,卻給了她最後的尊嚴,始終沒有親口說出來。
就當時的情況而言,他對她已經很好了。
姬容喉頭一哽,「你是不是還在怨我?」
琉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以為你是誰啊?就算你沒有提出退婚,你以為我會乖乖嫁給你?搞清楚,我是軒轅寒月,不是軒轅琉鸞。」
「可是,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她嘴上說著不在意,其實,他知道她是在意了。
任何一個女人連續被退婚兩次,心裡都會在意的。
琉鸞猛然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姬容,別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在我軒轅寒月眼睛裡,你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我不是鳳儀,不會那麼沒眼光。你這樣的男人,我看不起,也看不上。」
姬容嘴巴微張,良久才歎口氣,「琉鸞,終究是我沒那個福分。」
對朋友,她有情有義,兩肋插刀。對愛人,溫良賢惠,一心一意。
她聰明,堅強,能人所不能。她有一身傲骨,敢於傲視天下。
軒轅寒月,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鳳儀之流與她相比,簡直雲泥之別。哪怕是名滿天下的姜虞,也無法跟她相比。
琉鸞桀驁地挑眉,使勁推開他,「現在才知道,晚了。」
姬容揉揉胸口,有些頹然,「琉鸞,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失誤。」
看夕風就知道,被她愛上一定會很幸福。
如果當年他沒有退婚,沒有對她如此絕情,或許……他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琉鸞無所謂笑笑,「姬容,既然喜歡著你師傅就一心一意去喜歡吧。其實,人的心都是很小的,裝一個人就夠了。」
「那麼他呢?你怎麼可以容忍他喜歡著其他女人。」他真的不明白,傲氣的琉鸞,為什麼可以容忍夕風心裡還有其他女人。
琉鸞沉默了半晌,「因為我來遲了。」
姬容瞇起眼,默默看著她,「琉鸞,我是不是也遲了?」
琉鸞笑了笑,站起身來,「姬少主,這個世上因果循環,天理昭昭,每一顆果,都有一顆因。不是你來遲了,而是從你退婚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注定了不會有好結果。」
「我……」姬容被她說的啞口無言。
琉鸞垂著腦袋,用腳尖繼續蹂躪地上的嫩草,「風哥不喜歡我與人無尤,你不需要因為愧疚而補償我。」
姬容胸口一熱,脫口而出,「不是補償,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你。」
琉鸞無所謂笑笑,「謝謝你了,可是,你在我心裡連朋友都算不上。」
姬容自嘲一笑,「是啊,我從前那樣對你,難怪你不相信。」
琉鸞搖搖頭,「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覺得沒那個必要。過去的就過去了,人總得向前看。」
姬容無言以對,呆呆愣在那裡。
琉鸞繼續在草地上走來走去,把腳下的嫩草踩得一塌糊塗,「姬容,你真的沒必要如此。即使孤身一人,日子也還得過下去。」
對於姬容說自己喜歡她,她始終不太相信。但是,她也相信他沒有壞心眼。或許,單純的覺得她實在可憐,同情而已。
連續被退婚兩次,確實可憐得很。
「……」
琉鸞抬起頭看著天邊滾滾的烏雲,故作輕鬆,「要下雨了,你走吧。」
「我……」
「嗯?」琉鸞側目看著他,「怎麼了?」
姬容張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黯然轉身離去。
琉鸞笑著聳聳肩,坐下繼續拔草。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傾盆大雨隨之而來。一顆一顆豆粒大,打在身上生疼。
琉鸞依舊一動不動,一下一下揪地上的嫩草,小小的身影在暴雨裡格外脆弱。
姬容遠遠看著,實在於心不忍。從屋子裡拿了把傘,慢慢撐到她頭頂上。
琉鸞沒料到居然會有人給她撐傘,愣了一下,才緩緩回過頭,「你怎麼又回來了?」
「一直沒走。」她表面上看著沒事,其實早就傷心透了,他根本放心不下。
琉鸞吸吸鼻子,撥開他手裡的傘,「走開,我不要你可憐。」
姬容固執地把傘撐在她上方,「我不是可憐你,只是不想看著你糟蹋自己。」
琉鸞狠狠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你才糟蹋自己呢。」
姬容苦笑,「你哭了?」
「沒有。」琉鸞使勁往臉上抹,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姬容看著她紅彤彤的眼眶,輕輕歎息,「想哭就哭出來,沒有人會笑話你。」
琉鸞仰起頭,讓雨點辟里啪啦落在自己臉上,「姬容你知道嗎?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只有他會給我一條路走。」
「我知道。」
「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琉鸞。」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琉鸞只知道流進嘴裡的液體鹹鹹的,澀澀的。
「我知道。」
她咬著唇,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答應娶我的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
「能做美夢也是一種福分。」
「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
姬容順手把雨傘丟在一邊,拍拍她的肩,「既然如此,何不看開點?」
琉鸞搖搖頭,「這輩子,已經決定要為他執著。」
姬容輕輕歎息,不知道說什麼了。
「自從有記憶那天開始,大家都看不起我,欺我辱我打我罵我,好像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凸顯他們的高貴。我的日子,過的連條狗都不如。」淚水混合著雨水止不住往下流,越擦越多,「最後,連你也來欺辱我,還逼死了我娘,害死了子桑。」
姬容身子一僵,慘白著臉,「對不起。」他知道她從前過的苦,卻是第一次聽她親口提起。
琉鸞忍不住抽噎一聲,「我娘死了,子桑死了,內丹碎了,經脈盡斷,我一無所有,走投無路。」她驀然攥緊手指,「可是,鳳儀還是不肯放過我。她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我的膝蓋,要我給她跪下。」
姬容心中一抽,「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
她深深吸口氣,一邊流淚一邊笑,「我以為我死定了,可是,他出現了。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是他拉了我一把。」
「因為這樣你喜歡他?」
琉鸞搖搖頭,「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有多好。」
「他寵著我,捧著我,溺愛著我,讓我覺得……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價值。」
「你這樣的女子,值得好好寵著。」
琉鸞紅著眼睛,再次搖頭,「不,我要的不僅僅是被寵著。我有尊嚴,有思想,有驕傲,有理想。於是,他帶我去崑崙天宮藏書閣,給了我世間最好的典籍。」
姬容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給了你你想要的一切。」
「你知道嗎?他為了我,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決定要一生一世愛著他。」她使勁抹去臉上的淚水,「因為我知道,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會為我做到如斯田地。」
姬容長長一歎,無言以對。
上刀山,下火海,說起來容易,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也難怪她如此死心塌地。
設身處地,如果有個女子肯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一定會感動的。
琉鸞仰起頭把眼淚逼回來,抬起看著山下萬家燈火,「他給了我全世界,我也會給他我的全世界。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
姬容深深震撼於她的堅定,卻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掃興的話,「雨越下越大,進去吧。」
琉鸞的目光落在深濃的暮色裡,幽遠地笑道,「他說,他害怕一個人。所以,我要在這裡等著。我要讓他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不嫌棄我,我就會等他歸來。」
姬容眼睛裡閃過一抹訝異,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被她愛著,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