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犧牲(二)
服部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連趕了幾步,抱拳笑道:「任老先生,服部玉望穿秋水,終於把你盼來了!哈。」他雖然覺得任老爺子的衣著有些怪異,卻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老爺子微微一笑,說道:「司令官以刀兵相招,任某豈敢不來?」兩手拄著枴杖,只是略略一抬,便算是還禮了,服部對他的話毫不在意,笑道:「老先生裡面請,還有幾位老朋友在等你!」說著,做了個「請」的動作,帶著老爺子來到了桌邊。
他指著圍過來的三個人說道:「這幾位,都是老先生的多年知交了,也不用我來介紹。那個『盛通』米行的王掌櫃,我們剛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王胖子!哈」
幾人都哈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王胖子更是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老爺子看著幾位西平工商界的翹楚,有些憐憫的搖搖頭。
服部見老爺子一副淡定的模樣,絲毫不為所動。也不在意,說道:「各位請坐。我們雖然在一座城裡生活,卻也是難得一會,今天一定要盡興而歸!」
「司令官的話對極了!」
「我們今天一定要盡興!」
「機會難得,要好好的喝幾杯呀!」
幾個漢奸不約而同的隨聲附和道。
老爺子重重的咳簌了幾聲,打斷了眾人的阿諛之詞。
對於任老爺子不冷不熱的態度,服部早有心理準備。這段時間來,他已經多少瞭解了老爺子的性格。但維持會長的事,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今天一定要有一個了斷。已經請了他幾個月了,再拖下去,皇軍還有何臉面可言!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笑道:「任老先生遠來是客,這第一杯酒,我們先敬老先生!」
旁邊的眾人也附和的端起杯子,看著老爺子。
老爺子兩手拄著枴杖,沒有去端杯子。他看著服部,說道:「司令官說什麼?我遠來是客?」
服部笑道:「是啊,你趕了幾十里路,比起我們來,可是遠多了!」心中暗想,只要你肯說話,就一定會被我們幾人說服!
老爺子搖了搖頭:「不對!要說這遠近的問題嘛,你們從日本遠渡重洋,比起我這本鄉本土的,可是遠的多了!要說這主客的問題嘛,這雲雪酒樓,是我名下的產業,你到這裡來喝酒,應該我是主,你是客才對!司令官,你可不要喧賓奪主啊!」
服部一愣,雖然涵養甚深,卻也忍不住臉色立刻變了。老爺子先是「遠近」,後是「主客」,分明是在說,這裡不是你們的地方,你們已經「喧賓奪主」了!看來,這任老先生雖然是年紀老邁,性格卻是老而彌堅,頭腦之機敏,言辭之鋒利,絲毫不落後於年輕人!
服部放下酒杯,定了定心神,微笑道:「其實,主客之間完全可以異位。自古以來,每一次改朝換代,勝利者都是由客位換為主位的!」
老爺子輕蔑的一笑:「看來司令官雖然研究過漢學,卻還瞭解的不是十分透徹。這主客之間,講的是主謙客恭,如果是未經允許而進入,那就不是客,而是強盜行徑了!」
服部的目光劇烈收縮,狠狠的盯著對面的老爺子。老爺子這番話,已經是在直斥他是強盜了!一直以來,服部都是個大日本主義者,在他的意識裡,大和民族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整個世界,都應該由這樣的民族來主宰!現在卻被人說成了強盜,服部不由得怒火直衝頂門!
他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惡狠狠的說道:「任老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爺子哈一笑:「話裡話外都有意思,隨你理解吧!」
服部更是大怒,他向後揮手,就要招來士兵。一旁的王胖子連忙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司令官,您消消氣。任老就是這個脾氣,您別往心裡去!」他又伏在服部的耳邊說道:「閣下,如果這樣的人都能為您所用,那不正好說明了皇軍的大東亞共榮圈,是可以拯救任何人的麼?」
服部轉念想了想,點了點頭。在他的心裡,雖然承認王胖子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征服面前的這個人!用語言,用智慧,用手裡的刀槍!如果就這麼把他送進監牢,自己豈不是輸了他一籌?
他哈一笑,說道:「老先生說的對,我的漢學也確實沒學到家,對中國的歷史更是模模糊糊。明朝有個叫洪承什麼的?」他皺著眉頭,一副思索的樣子。
旁邊一人賣弄道:「是叫洪承疇,原來是明朝的領兵大將,後來降了清……」忽然意識到了不對,住口不說了。
服部一拍腦門:「對,是叫洪承疇。我很是佩服他,能毅然倒向了勝利者一面。最後做了大清問鼎中原的重臣。這在你們中國,叫做『良臣擇主而侍』吧?」
老爺子淡淡一笑,說道:「我更喜歡文天祥一些。捨生取義,殺身成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我輩楷模!」
他頓了頓,問服部道:「你知道洪承疇這樣的人,我們中國人叫他什麼麼?」
服部笑道:「不知道。」眼睛微微掃了旁邊三人一眼。
老爺子:「我們中國人管這種出賣祖宗,出賣良心的人,叫漢奸!是漢族之中的奸細,敗類!這樣的人,即便是能得一時之利,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一席話說的一旁三人都低下了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只恨不得地上有條地縫,能鑽進去。
服部微微歎了口氣,自己的本意是用歷史上的故事來說服任老。卻不料反被他說的有些啞口無言了。現在看來,只有挑明了說,單刀直入了。
他看著面前的酒杯,略一斟酌,便說道:「老先生,我請你進城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了,西平縣的維持會長,非你這樣德高望重之人莫屬,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一旁的三人聽了,都抬起了頭,看著老爺子,眼中滿是驚羨,嫉妒之意。
老爺子呵呵一笑,說道:「承閣下高看,但任某垂垂老矣,不堪重用,還請司令官收回成命!」
服部手裡擺弄著筷子,看著老爺子,笑道:「老先生德高望重,在這西平甚至是整個冀中,無人能及。這多事之秋,也正是為百姓效力之時,豈能因個人原因而推脫?」
老爺子盯著服部,一字一句的問道:「這維持會,是幹什麼的?」
服部道:「維持會嘛,是為政府籌集錢糧,為軍隊提供糧秣、民夫……」
「說到底,不過是『以華制華』,『分而制之』的工具而已!」
服部放下筷子,緊盯著任老爺子,老爺子也絲毫不讓的看著他,一時間,屋中陷入了沉默。
老爺子的八字評語,正正的說中了日寇建立維持會的用心。這種利用漢奸建立的傀儡政權,正是其侵略和奴役淪陷區人民的工具和幫兇。
服部點著一隻香煙,沉思了片刻,才慢慢說道:「老先生,任家在西平,在冀中,已經存在了百年,從一個小小農戶,發展成了持西平之牛耳的豪紳。幾代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有了今天的局面。難道你忍心看著前輩們的努力,毀於一旦麼?」
老爺子長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任家之所以在這西平屹立百年,真正憑借的,是上體蒼天,下愛黎民之心。百年來,任家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之事!如果我當了這個維持會長,做了漢奸。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任家的列祖列宗?!」
一番話說的鏗鏘有力,雖然只是在說自己,卻也讓旁邊的三人低下了頭。他們不禁捫心自問:將來自己,就有面目去見祖宗了麼?
服部的本意,是用任家百年的產業,來要挾任老爺子。在他的研究中,像老爺子這樣的封建家主,最在意的,就是家族的基業了。不料老爺子卻是個異類,竟不把這些放在眼裡。
服部微微一笑,既然他不把萬貫家財放在眼裡。那麼,他最在意的就是……
他得意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向老爺子說道:「老先生,我很佩服你的度量。這麼大的家業,也能輕易的捨棄。就是不知道,你的家人是否也有你這樣的恢宏大氣?聽說你有一個孫子,兩個孫女,都是人中龍鳳……」
老爺子沉默了。事實上,他最怕的,就是服部用家人來要挾。在他看來,什麼百年家族,什麼西平首富,都可以輕易的放棄,只有人,只有家人,才是他唯一難以割捨的!
他手拄著枴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服部笑瞇瞇的看著他,端著酒杯,一口一口的輕輕抿著。旁邊的幾人都膽戰心驚的看著兩人,更是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面積廣大的酒樓上,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之後,老爺子才抬起頭,向著服部呵呵一笑,說道:「服部,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總是能在別人的心中找到最柔軟的地方,然後狠狠的插上一刀!」
服部對他話裡的鋒芒充耳不聞。只是笑道:「怎麼樣?老先生拿定主意了?」在他看來,老爺子接下來就會服輸的點點頭,答應出任西平維持會的會長,然後痛哭流涕的請求自己放過家人。
老爺子轉過了頭,看著窗外斑斕的夜色,淡淡說道:「不錯,我拿定主意了!」
他站起身,伸了伸腰骨,指著自己大紅的衣服說道:「你知道我穿的是什麼衣服嗎?」
服部搖搖頭:「不知道。」他只覺得老爺子的衣服有些怪異,卻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含義。
老爺子說道:「我穿的是壽衣!」
「壽衣?」服部的思想一時有些轉不過來。
老爺子說道:「不錯,就是壽衣!是我給自己準備的!」他在地上走了兩步,繼續說道:「我們中國人,最在意的就是做人的骨氣!我幼讀詩書,師長告訴我,頭可斷,血可流,做人的骨氣,絕不能丟!我現在已是風燭殘年,難道真的為了幾個黃口小兒的性命,就對著你們這樣的豺狼搖尾乞憐,讓天下人都罵我是個老漢奸?!」
他開始還是語氣平和,但卻漸漸激動起來。到了最後,已經是在怒吼了!手中的枴杖更是直指服部玉的鼻尖!
服部氣的滿臉鐵青,他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大叫道:「任老先生,難道你真的不要你孫子孫女的命了麼?」
老爺子仰天哈大笑,半晌後才大聲說道:「任家的幾條性命,算得了什麼?半個中國都已淪陷在你們的鐵蹄之下,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拿起槍,發誓要把你們趕出中國去!我只恨自己年紀老邁,不能和他們一起,殺盡你們這些豺狼野獸!」
服部雙手一抬,「嘩啦」一聲,掀翻了桌子!他大叫道:「來人,把這個老瘋子給我關進監牢!」兩個衛兵衝了上來!
任老爺子右手一擺,說道:「不勞你們動手!」他握住枴杖的龍頭,用力一拔,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
老爺子把劍架在頸間,大叫道:「列祖列宗,任繼祖對得起你們給我起的名字了!」手上用力,「嗤」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割斷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