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一章漠北漢地孰先(下)
軍事會議散了以後,種去病、曲端、蒙兀爾先後告退,蕭駿這才重新參拜折彥沖等伯父三人。
折彥沖看了蕭駿一眼,歎道:「這些孩子交在應麒手裡,卻都學的太文了。你看看,駿兒哪裡有一點鐵奴的樣子?若不是他這張臉,我都要以為是應麒的兒子了。」
蕭駿心頭一緊,楊開遠已經微笑道:「大哥,打仗又不是什麼好事情,我們這代人是沒辦法。眼下我們還打得動,再過個一二十年,天下多半便定了。那時候需要的便不是武功之才,而是文治之才了。所以孩子們多讀些書也沒什麼不好的。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啊。」
折彥沖還未說話,蕭鐵奴冷冷道:「大哥,這崽子讓我帶著吧。讓他在風雪中熬個兩年,自然就出息了。」
楊開遠驚道:「你這幾年來南征北戰,都沒心思照顧這些孩子。跟在你身邊的兒子已死了四個了,你就……」
蕭鐵奴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我蕭鐵奴的兒子居然熬不得那點苦,那是該死!難道要我養一幫長命百歲的廢物麼?那我寧可沒有兒子!」
蕭駿聽得心裡一寒。
楊開遠勸道:「鐵奴,你二十幾個崽子裡頭,沒夭折的就他最大了,他又習慣了後方的生活,不如便讓他在南邊安心讀書吧。」
蕭鐵奴問折彥沖:「大哥,你怎麼說?」
折彥沖默然片刻,問蕭駿:「你怎麼說?」
蕭駿看看折彥沖,看看楊開遠,再看看他父親,終於一咬牙道:「我願跟爹爹,最多死了,也不做廢物。」
折彥沖哈哈大笑道:「好,這才有幾分鐵奴的樣子呢!」
兄弟幾人散了以後,蕭鐵奴回到大帳,蕭駿跟在後面,叫道:「爹爹……」便要敘別來之情,蕭鐵奴卻怒眉道:「這是在軍中,叫什麼爹爹!」
蕭駿沒經歷過這等情境,楊應麒對他素來親近,楊開遠亦對他寬厚,就是折彥沖也沒對他大聲呼喝過,這時被親生父親這麼一喝,忍不住全身發抖——那不僅是害怕,也是傷心。不過他終於沒哭出來,忍住了道:「六將軍。」但聲音還是發抖。
蕭鐵奴喝道:「六將軍是我的老部下才叫的,你一個新兵,叫什麼六將軍!」
蕭駿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了出來,大聲叫道:「蕭帥!」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哭什麼!你是娘們麼?滾出去!」
蕭駿顫著身子退出來,竟不知如何是好,帳外種去病蒙兀爾望見,蒙兀爾頗為不忍,種去病入帳問道:「六將軍,怎麼安置這孩子?」
蕭鐵奴道:「讓他洗馬去!」
種去病奇道:「洗馬?」
「不錯。」蕭鐵奴道:「等什麼時候他把應麒灌進他腦袋裡的東西全忘了,再給他刀,讓他知道什麼是打仗,什麼是殺人!」
種去病不敢違拗,真個安排蕭駿去洗馬,蕭駿雖然練過武藝,但哪裡幹過這等活,沒洗得多久,手便酸疼難當,他尚未編入行伍,沒有長官也沒有同袍,馬伕們又不敢來和他說話,所以吃飯時也沒人來通知他,到了晚上,也不知道去哪裡睡覺,最後實在受不住了,便躺在馬棚內瞌睡,夜裡又被老鼠給驚醒。當晚饑寒難忍,對比在楊應麒羽翼下的生活,當真有如地獄天堂之別。
蕭駿抱著乾草,一邊流淚一邊自己抹乾,心裡總是晃過楊應麒的影子,但隨即又告誡自己:「不要想七叔,不要想七叔……」卻又忍不住想,在他背負叛徒之子的那段日子裡,夜裡常常要躲在楊應麒的被窩裡才能睡得著。那段時間楊應麒也過得艱難,經常把事務帶到住處,理事到通宵,蕭駿或在被窩中望見楊應麒的背影,或醒來後發現楊應麒躺在自己身旁,這樣才能闔上眼再睡一二個時辰。現在他爹爹平反了,漢部外事大順,他蕭駿更因此成為漢廷軍方最顯赫的功臣之子,在後方人人見到他都哈腰點頭,誰知世事難料,與父親重逢之後竟要再次忍受這等苦楚。
「他……真是我爹爹麼?」
蕭鐵奴的眼睛好冷酷,半點看不到父子溫情,蕭駿閉上眼皮後,必須幻想楊應麒的背影才能得到一點暖意。
「不,不能想七叔,爹爹剛才在帳內說過,我要把七叔給忘光了,那樣,那樣他才會重新認我做兒子,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蕭駿心裡的鬥爭雖然與楊應麒有關,但我們這位楊相爺並不知道。得到折彥沖的召令後他便啟程趕來燕京。楊應麒進入燕京之後見到滿目瘡痍,甚是感歎,這時聽了屬吏來報,才知道折彥沖已不在燕京中住,今日一早便搬到城外西山大營去了。
楊應麒心想:「燕京這等樣子,如何住得人?」心裡忽然對在此立都有了動搖。他從來信服因地制宜,而不喜平地起高樓,但想想軍政商工各方的準備,多年來都是按照以此為都進行設想安排,此時扭轉,代價更大,所以這猶豫只持續了片刻便罷,問左右:「如今燕京城最高長官是誰?」
屬吏報:「三將軍尚在城中。」
楊應麒又問主政長官,屬吏道:「是盧克忠大人。」
楊應麒心道:「他來得倒快!」原來韓昉進塘沽後請調盧克忠為燕京之守,楊應麒已經答應。他本來想吩咐燕京主政長官清理城內廢墟殘壁,以備重建,但一聽說是盧克忠,便非常信任地沒說什麼,逕往大營來見折彥沖。
折彥沖的使者已將上次軍事會議的情況告訴楊應麒,所以楊應麒來燕京的路上已想定了主意。到西山大營時已是入夜,他趕了一天的路,但這時精神仍旺,問知折彥沖尚未就寢,便不休息,直入折彥沖帳中議事。
折彥沖正在用膳,見他來,便推一份肉脯,命人添一碗魚羹,楊應麒也不多言,坐下就吃。
楊應麒吃的慢,折彥沖吃的快,先漱了口洗了手,問楊應麒:「你大嫂到了麼?」
「還沒。」
折彥沖沉默半晌,又問:「她還生氣不?」
楊應麒道:「我出發之前曾去見過她,那時覺得大嫂對會寧的事情還有些放在心上,現在或許已沒什麼了。那畢竟是國事,怨不得誰。」
折彥沖嗯了一聲,楊應麒又道:「不過大嫂有些擔心完顏亶和完顏亮,我已經答應盡量周全,大哥你的意思呢?」
折彥沖想了想,說道:「這兩個是二房的孽種,留著恐怕會有後患。」
楊應麒道:「這兩個孩子我見過,都很喜歡讀書,不類女真,卻像漢家小子。」
折彥沖哦了一聲,道:「那好吧,你派兩個飽學之士給他們作老師,等局勢緩和下來,便送山東去,讓他們做學問詩文去。」
楊應麒點了點頭,推了碗筷碟盤,洗手漱口,等侍從收拾好退下,才說道:「漠北之事,大哥你如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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