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排低矮的籬笆牆,圍著的牆根地下是一層開得正艷的牽牛花,招搖的姿勢將花頭探出路邊,似乎連它也預料到今天將會有不同尋常的事發生。
拉著紅燭的滿嬸子走到門口衝著裡面吆喝了一聲,音量著實讓陳瀟嚇了一跳,如此有爆發力的洪亮嗓音,很難想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鄉村婦女發出來的。她一面樂呵呵的牽著紅燭站在門口,一面像是看自家閨女一般瞅著她發笑。別看這滿嬸子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可她感情卻相當細膩,容易感動也容易哭。紅燭又是她看著長大的,消失了這麼多年再見,心裡那個親啊,她瞇著眼睛抹了下眼角,嘴上卻咧著一直在笑。
紅燭伸手替她擦了擦,她笑著搖搖頭連連對她說:「沒事,沒事。」
紅燭就笑的更感動了,當自己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的時候,為了那所謂的愛情她拋棄了所有,包括自己的父母,連滿嬸子再見她都這般模樣,試想一下自己的親生爹娘又該如何承受這份思念啊!
「她滿嬸子,一大清早你喊啥呢?」正當紅燭和滿嬸子相互抹拭眼淚的時候,從屋裡走出一個女人,不,可以說老人,身子有些佝僂,大部分已經花白的頭髮有些凌亂的盤了起來,像每個下地做活的田間婦女一般,臉上是一層濃的化不開的愁雲表情,皺紋很多,老年斑也很多,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清瘦。
她一面扶著牆邁著步子走出來,一面看著眼前這個咋咋呼呼的胖女人說道,絲毫沒注意到胖女人身邊又多出的這兩個年輕人來。滿嬸子笑著提高了聲音:「鳳兒娘,你看看這是誰回來了。」
鳳兒娘將目光轉移到這個一身清爽的長髮女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等她激動的表情徹底溢出來,紅燭快速上前兩步對著她結結實實叫了一聲:「媽——」
這一聲叫的人肝腸寸斷,鳳兒娘張大了嘴巴卻應不出聲,她哆哆嗦嗦的想上前去抱住她,無奈身子卻動彈不得。憋了許久,當女孩上前一下撲進她懷裡的時候,她才硬是從喉嚨裡擠出一個長長的「哎」字來。
「鳳兒啊,我的鳳兒,你回來了,想死媽了!」她抱著女兒哭喊道,聲音裡夾雜的思念和辛酸,絕不是陳瀟他們這些外人能夠體會到的。看著這副母女團員的動情畫面,陳瀟偷偷轉身抹了下眼角,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要是見到自己,會不會有這位母親一樣的反應。
見她們哭久了,滿嬸子終於抹著眼淚上前勸慰,她扶開鳳兒娘對紅燭說道:「這些年你娘可真是想壞你了,身子又不好,一想到你就病好些時候,還經常念叨等她閉眼的時候,還能不能再見你一面。」
鳳兒娘似乎不願意她提及這些事情,一直擺著手說好了好了,別提了,又將目光轉移到遭人遺忘許久的陳瀟身上,紅燭這才笑著把陳瀟拉到身邊介紹。
「媽,他是我朋友,叫陳瀟。」紅燭說。
鳳兒娘瞪著眼睛淳樸的點著頭,倒是滿嬸子話多,調笑道:「什麼朋友,男朋友吧?」
她這話倒是對鳳兒娘很受用,她看陳瀟的眼神頓時親切許多,咧開嘴對他笑著,一直點著頭重複著那個「好」字。紅燭沒有強解釋,也只是低著頭淺笑,她偷偷看看陳瀟,只見他瞪著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場動人的團聚場面很快在籬笆牆外面惹來一些人的觀看,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有剛從花田做活回來還扛著鋤頭的,有抱著孩子散步的,一時間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失蹤許久的老伍家閨女回來了。
「鳳兒娘,趕緊找人去花田把伍叔找回來吧。」扛著鋤頭剛從花田回來的村民扯著嗓子喊道,今天早上他和伍叔一起下田,現在他早回來一步就碰見這件大事,對著那些花花草草的老伍叔還渾然不知自己女兒回來的消息。
鳳兒娘有些高興壞了,要不是村民提醒,她完全忘了去通知老頭子一聲。興沖沖的就想喊人去幫忙告訴老伍,滿嬸子倒是個利索的爽快人,她一把攔住鳳兒娘說:「這事兒我去吧,你陪孩子到屋裡歇歇去。」
說罷,滿嬸子扭動著她那略顯肥胖的身子興沖沖的朝花田走去。
陳瀟跟隨著紅燭臨進屋前在她耳邊不滿的嘀咕了句:「我什麼時候成你男朋友了?」
紅燭抿著嘴偷笑,斜著眼睛看了一眼滿臉委屈的陳瀟,沒理他。
其實陳瀟是兩手空空過來的,陳瀟自幼和神獸偵探跟著老狐狸長大,也沒有走過親戚串過門,更不懂送禮這些門道,只是偶爾看電視的時候覺得人家走親戚都是要帶些禮品的,一來禮貌,二來也是一番心意。可想來想去陳瀟還是什麼也沒買,因為他看紅燭也不著急說給爸媽買些什麼,人家做女兒的都不管了,他一個外人更沒必要操這份心。再說真要是提著大包小包的過來,陳瀟還覺得彆扭,怎麼都感覺像是女婿看丈母娘一樣的滋味。
滿嬸子很快就把伍叔給找回來了,這個頭髮花白的乾瘦老頭兒是跑著從花田里回來的,到臨進屋前才改了慢悠悠的走進,見到女兒也沒有像她娘一樣抱頭痛哭,說是平靜但他的眼睛卻是紅紅的。他沒有對這個不孝的女兒有任何抱怨,只是找了個小馬扎坐下來點著旱煙一邊抽著一邊重複著一句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要指望著這些樸實的花農能長篇大論的說出什麼讓人淚流滿面的話來,再多的思念再多的牽掛到了他們嘴裡頂多化成一個「想」字,簡單的一個字就包括了千言萬語勝過無數情意綿綿面,這就是最樸實的人最真實的寫照。
老人表情慈祥,帶著種最原始的泥土氣息,腳上踏著一雙佔了些黃泥的布鞋,藍黑色的單褲挽起到膝蓋,上面則是一條白色背心,很普通的農家裝扮。他坐在那裡低頭抽著寒煙,嘴巴不時的在煙嘴上品品滋味,煙霧繚繞中,老人樂呵呵的瞅著坐在她娘身邊的女兒。
有妻有女,他心中充滿無限滿足。或許在這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眼裡,眼前的母女真的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比任何權利財富都要寶貴。陳瀟不知道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老人要是有了和歐陽幕海、付德洋一樣地位的話,他的要求還會不會如此單純。而他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眼前這個和歐陽幕海差不多年紀的老人的生活,卻著實比歐陽幕海幸福的多。再多的金錢權利也都只是身外物,恐怕他比那個長在金山上的亦都之神要看的透徹吧。
老兩口沒有抓著女兒問東問西,更沒有問她這麼多年的生活,也許在他們心裡那是一個禁忌,一個誰也不願去回憶的事實。再次重逢的喜悅替代了往日的愁雲慘霧,煙火灶台前裊裊炊煙升起,她忙和著為歸來的女兒做上一頓豐盛的家常飯。
皎月當頭,鄉村的夜晚格外透亮,像人的心情。
陳瀟巴在打開的窗前望著籬笆院裡忙碌的老伍,他依舊踏著那雙帶有泥土的黑布鞋蹲在籬笆前修理著鋤頭,彎曲瘦肉的脊背正對著陳瀟,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見一聲聲有節奏的敲打鋤頭的聲音。
蟬音徐徐,紅燭悄然來到他身邊透過他的目光向外望去,看著他盯著自己的父親許久,忍不住開口道:「我爸老了許多。」
陳瀟聞聲收回目光,看見紅燭正舉著那雙沾了麵粉的芊芊玉手笑臉依稀的對著自己,她撇了下嘴繼續說道:「我媽也老了許多。」
向著那邊低頭做飯的老婦人望去,陳瀟端詳著紅燭所謂的「老了許多」的真切含義,自從見到父母,這個女人一直不曾說過這些話,而此時她對著陳瀟有感而發,才把心裡最真實的感覺說了出來,大概是不想讓老人心酸吧,陳瀟這樣想。
「在我印象裡,我媽是個很會操持家務的女人,我爸則很健壯,他似乎什麼事都能做,沒有能難住他的問題。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連續下大雨,很多村民都擔心花卉收成問題,我爸就一個人悶不吭聲的去花田里把那些怕雨水過量的花卉全都用塑料布抱起來……」紅燭靠在窗邊笑道,「當時很多人都說他這麼做沒用,可我爸不聽,結果雖然損失挺慘重的,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個時候我媽就說我的倔脾氣隨我爸。」
「倔一點沒什麼不好,像我,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脾氣是像我爸還是像我媽,說不定我跟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呵呵,挺諷刺的。」陳瀟舒了口氣,笑道。
紅燭轉了個身,盯著他問:「你似乎從沒跟我說過你的身世,你父母呢,還有上次你那兩個朋友他們叫你蒼鷹,那也是你的名字?」
陳瀟搖了搖頭,道:「陳瀟這個名字是老狐狸告訴我的,他是我師父,確切的說,是我、靈貓、白鯊三個人的師父,就是你上次見到的我那兩個朋友。我們都是老狐狸養大的,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誰,也不知道我們是哪裡人,打從我記事起,他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不過,僅是名義上的親人而已,因為嚴厲的老狐狸除了教我們功夫外,幾乎從不和我們談論別的事,也從來沒有像父親一樣關心過我們的生活,但是很奇怪,我們三個卻打心裡把他當成最崇拜的父親,或許這就是與生俱來的緣分吧,人都說生不及養大,這句話挺準。」
紅燭點了點頭,笑道:「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幸福,比起你來。」
陳瀟有點鄙視她的直接,自己幸福卻拿出來和別人的不幸相比,這種故意炫耀的精神使得陳瀟狠狠瞪了她一眼,紅燭倒是不吃他那一套,笑著將一手的麵粉抹了陳瀟一臉。
陳瀟英俊的小臉蛋頓時成了花貓,這女人簡直興奮過了頭,居然拿他這個相比較「失落」的小青年玩笑。她像一隻蝴蝶般偏偏飛出,陳瀟則頑固的充當著捕蝶人。
「不行,讓我抹回去。」陳瀟伸著手很小氣的說道。
「簡直做夢。」紅燭哈哈笑著,跑著。
兩人的追逐打鬧驚動了一旁做飯的老人,她停下手裡的活看著,笑著,十分愜意。紅燭順勢繞到她娘身後躲起來,像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般探出頭對著陳瀟吐舌頭,一邊還幸災樂禍的拿話刺激陳瀟,嫣然一個被母親寵慣的小丫頭。
陳瀟不好真的抓她出來,只能站在對面討價還價,說是英雄就別躲在別人後面,有膽量出來單挑。
紅燭躲在她娘身後勾著她的脖子氣鼓鼓的對她撒嬌道:「媽,你看他欺負我。」
陳瀟直接無語,有一種被這妮子戲耍的感覺,當著人家娘欺負人家閨女,這種缺德事陳瀟真是百口莫辯,他尷尬的想要解釋下,才發現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紅燭的一個表情一句言語似乎已經將這事給定性,他如今是想撇也撇不乾淨。
她鼓著腮幫子氣呼呼的對陳瀟哼了一下,滿是嬌羞任性,任誰看了也不會想到這是個離家在外十幾年的女孩,反倒像是一直被母親寵著慣著的小公主。
鳳兒娘狠狠戳了她額頭一下,寵溺的笑道:「你呀,我看你不欺負人家陳瀟就不錯了。」
「媽,你偏心。」紅燭不滿道。
「媽不偏心,媽看陳瀟這孩子老實,你和他在一塊媽放心。」她話玄機般說道。紅燭不忙著解釋,只是摟著她母親微笑,似乎一直等的就是這句話。聽著這母女的對話,陳瀟更加尷尬的站在一邊,無形之中他似乎已經被默認了是這家的女婿,而兩位老人對他這個長相還說得過去的半個兒子也頗為滿意。
陳瀟覺得這是一個套,是紅燭早就精心安排好的圈套。
酒是自家釀的老燒酒,菜是新採摘下來的新鮮蔬菜,老伍還特意把家養的老母雞給殺了,又去市場買了條魚,一桌豐盛的晚飯就這麼做好了。
籬笆院內早早擺好一張小方桌,四張馬扎,老伍端著壇燒酒樂呵呵的斟了兩杯,一杯遞給陳瀟說道:「這酒挺烈,能喝不?」
陳瀟接過來看了紅燭一眼,打趣道:「再烈也沒她烈,她都拿下了這酒還能難得倒人?」
老伍和鳳兒娘聽了這話都笑了,紅燭則一眼感激的看著陳瀟將酒一飲而盡,她知道他已經完全瞭解她的意思,自己在父母面前如此依賴陳瀟的表現,無非就是想讓他們放心,覺得女兒這麼多年在外是有依靠的,她不解釋他倆的關係,也是想讓二老覺得她的未來也有的依靠,不在為她操心受累。
「很辣?吃口菜。」紅燭夾了塊雞蛋到陳瀟碗裡。
家養雞下的蛋很香很嫩,嚼在嘴裡柔滑香軟,陳瀟吃的很香,老兩口一頓飯只顧著相互看他吃,自己倒是沒怎麼動筷子,一邊不停給陳瀟夾菜,一邊讓他多吃點,好像他們現在對他好,將來他必定會對他們的女兒好一樣。
鳳兒娘把一塊雞肉放到他那碗鼓出來的白飯上,笑道:「再吃點,呵呵,自己做的不比城裡的好吃,就吃個心意吧。」
陳瀟忙點頭接下,一面嚼著還沒嚥下去的飯,一面笑道:「好吃,是真的好吃,比我以往吃過的都要好吃。」
鳳兒娘就笑的無比開心,她看看老伍,又轉頭夾了塊相同的雞肉給紅燭。老伍抽著旱煙卻沒怎麼動飯,他習慣於吃飯前先來上兩口,提勁。
「嘿嘿,好吃就多吃點。」老伍笑呵呵的從兜裡掏出一包用報紙包的煙草,打開捏了兩把塞進旱煙裡,然後優哉游哉的抽了起來。裝有煙草的報紙攤開在桌上並沒有急著收起來,煙草覆蓋下,一行小字進入紅燭的視線。
「重華公司藝術總監王乾坤橫死酒吧,疑為冷血女殺手勾魂玫瑰又一傑作。」
匡,一不小心剛夾上的一整塊雞肉從白飯上滾落,掉到了桌子上。陳瀟抬頭看時,紅燭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報紙發愣。她心下一緊,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席捲過來,覆蓋了這一整天的喜悅。
原來即便她換下那套外衣蛻變回來,她依舊是那個人們眼中可怕的冷血殺手,她的手上沾染的無辜人的鮮血,一輩子都不可能洗掉。
「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來,吃這個。」鳳兒娘一邊拿抹布擦掉桌上的油漬,一面重新夾了塊肉給紅燭,她笑容不減,而此時在紅燭看來,卻為了她這一抹微笑感到萬分愧疚。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老天在看著,即使她回來之後絲毫不敢向父母提及在外面的事,原來上天早已安排她的罪孽悄無聲息的來到了父母的眼前,而且還被父親時刻踹在了胸口,這是件多麼令人膽戰心驚的諷刺。
陳瀟放下碗筷折起來桌上的煙草,說道:「叔,夜裡露水多免得潮了,收起來吧。」
「哎,好好!」老伍放下旱煙將煙草包上,又重新放回了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