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步向前,到了多吉措姆近旁。
「我不知道……你知道些什麼,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嘉斡上師是阿里地區最年長的尊者,他能夠從瑪尼石中吸收博大精深的智慧與精華,再通過巖脈之水的融合,供養自己不生不滅。沒有人能說清他的來歷,沒有人預知他的未來,可以說,他已經是極物寺裡的一道獨特風景,與兩湖、兩山共存……」多吉措姆並不正視林軒,而是對著空寂的夜色低語。
作為一名掘藏師,多吉措姆一向以冷靜、鎮定、釋然、通達著稱,即使是別人視為山精樹鬼、怪力亂神的詭譎至極的事,在他眼中也淡然視之,毫不動容。可是這一次,林軒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巨大的迷惘。
「大師,我不知道。」林軒簡單地回答。
「嘉斡上師認為你知道,所以你一定知道。」多吉措姆說。
林軒微笑:「那麼,帶我去見上師可以嗎?」
多吉措姆搖頭:「不,還不到時候,我在等他的召喚。」
林軒沒有多問,默默地站著,等待多吉措姆的下文。這是他在做人上的最大優點,多聽、多看、多思而盡量不要問那些毫無營養的問題。
「那小女孩在看經卷。」多吉措姆換了個話題。
林軒點點頭,知道他說的是來歷奇特的格桑。
「我曾自以為對於藏傳佛教門中的所有典籍、要義、宗旨有所頓悟,對各教宗的經文廣泛涉獵,總能解答別人的疑問。現在,我一下子推翻了自己從前的想法,在那小女孩面前,察覺自己的悟性實在是糟糕之極。我明明知道她看懂了那經卷,卻不知道她究竟看懂了什麼,也無法跟她交流。那經卷是本寺的立足根本,從我記事以來,沒有人能看懂它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你以為呢?」多吉措姆問。
「我不知道。」林軒坦然承認,「但我知道世間萬事都是有序地向前發展,四季更替,日夜互換,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奧秘。我們不該執迷不悟於一人、一事、一物,而應該總是向前看,用辯證的眼光來看問題。如果總覺得自己看不透、解不開,那麼就一定會事事看不透、件件解不開,最終導致走火入魔、氣血逆行、思維大亂、腦力枯竭而亡。」
作為一名醫生,林軒看過大量這方面的病例,深知人的思維是有極限的,正如一台汽車發動機是有轉速極限那樣。超速運轉,只會因過度發熱而車毀人亡。很多精神病、抑鬱症、妄想症患者正是如此,只懂得讓思維盡情馳騁,如脫韁野馬一般,卻不懂得適可而止,最終自己殺死了自己。
「答疑,解惑,是一名掘藏師與生俱來的使命,所以我不能停止思索。」多吉措姆搖頭,並不認同林軒的觀點。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林軒微笑著,用一句漢語中的古語作答。
多吉措姆凝視林軒,忽然苦笑:「我知道,中國漢語古書中有很多深奧的道理,哪怕只懂幾句,就能受用終身。可是,我又常想,自己連藏傳佛教中的奧義都思索不清,還有什麼餘力與資格研習漢語文化呢?」
林軒從來不想用大道理教育別人,但他見多吉措姆困於思維陷阱而無法自拔,忍不住提醒:「大師,中國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說一個人不在於懂多少,更不在於什麼時候覺悟,只要他能夠覺悟,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天醒來,也是一位值得尊重的智者。藏傳佛教之中,為什麼有的大師能夠在修行的極限之日『肉身虹化』?就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生命結束的剎那間做到了真正的頓悟那是思想的深度頓悟,而不是語言上的表面頓悟……」
藏傳佛教高僧的「虹化」亦是「西藏十大未解之謎」之一,有據可查的例子至少過百,口口相傳的例子則多不勝數。
林軒所說的,是自己對「虹化」的理解,因為他的確費了很大力氣探究過,「虹化」與「肉身成佛」、「坐化」、「遺蛻成仙」等等有許多相通之處,都是修煉到極致後的自然進階反應。
多吉措姆雙手抱著頭,如一隻把頭沙地裡去的鴕鳥一般,喉嚨裡不停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林軒長歎,本來佛教中的修行是讓人變得聰慧並快樂的一種方法,像多吉措姆這樣,因修行困頓而痛不欲生,其實已經違背了「修行」的真正目的。
「呼」的一聲,林軒面前的地上忽然起了一陣勢頭很急的旋風,捲起一大堆落葉,飛起五六米高,然後再紛紛揚揚地拋撒下來。
同樣的事,連續重複了三次,枯葉撒了兩人滿頭滿臉。
「上師召喚咱們了。」多吉措姆說。
他頭前帶路,引領著林軒,沿一條小道傾斜向下,曲折行進了百十米,在一大片瑪尼石壘成的石陣前面止步。
「就是這裡,但瑪尼石陣勢相當複雜,我們無法進去,一進去就會被困住。」他說。
組成石陣的瑪尼石大小不等,最大的如磨盤,最小的如算盤珠,總共堆成了近百個瑪尼堆,高的近三米,矮的只及林軒的腰帶。
瑪尼石是藏族的傳統民間藝術,上面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佛造像或者是各種吉祥圖案,是藏民們祛邪求福的寄托物之一。瑪尼石可組成為瑪尼堆或瑪尼牆,在藏區各地的山間、路口、湖邊、江畔,幾乎都可以看到。
在阿里地區,極物寺的瑪尼石是最出名的,數量極多,年代悠久,上面繪製的圖案相當精美,並且被寺中的僧人完美保存下來,成為朝聖者留給阿里地區的最虔誠印記。
「嘉斡上師就在裡面吧?」林軒問。
多吉措姆點頭:「對,沒錯,他在瑪尼石陣的中央下陷部分,那裡有個小小的水窪,他就靠那個生存。」
林軒沒有猶豫,大步進陣。他看懂了,這個陣勢與中國古代兵法中的《八陣圖》近似,其佈陣原理與破解之法大同小異。
「喂,小心啊!」多吉措姆在背後叫,但聲音相距甚遠,就像兩人站在兩個相鄰的山頭上喊山一樣。
林軒沒有回頭,而是一直向前。
《八陣圖》最早的來歷可以追溯至三皇五帝時期,成名於三國時期的西蜀丞相諸葛亮之手。相傳,諸葛亮以亂石堆成石陣禦敵,按遁甲分成生、傷、休、杜、景、死、驚、開八門,變化萬端,幾乎將東吳精兵全部困殺。
這種奇門陣法的可怕之處在於其複雜的變化,就算是天下最勤奮的將才,都無法窮其究竟。
在林軒眼中,腳下的每一塊瑪尼石都有妙用,而非簡簡單單的擺設,而石頭上的不同花紋,則代表了陣勢門戶的正確行進路線。
史上最完整的《八陣圖》分別以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命名,加上中軍共是九個大陣。中軍由十六個小陣組成,周圍八陣則各以六個小陣組成,共計六十四個小陣。八陣中,天、地、風、雲為「四正」,龍、虎、鳥、蛇為「四奇」。另外,尚有二十四陣佈於後方,以為機動之用。
林軒要找的,就是嘉斡上師所代表的「中軍」,也就是驅動該奇門陣勢運轉的核心樞紐。
他繞過一塊繪製著猙獰虎頭的巨型瑪尼石,便聽到了緩慢的滴水聲。
再向前,由兩塊形如蒼鷹展翅的瑪尼石中間穿過,他就看到了背靠巨石坐著的嘉斡上師。那塊石頭上畫著一大片白雲,雲中隱約可見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
此刻,嘉斡上師赤著腳,腳伸進一個淺淺的水窪裡,裡面的水正好能沒到他的腳踝。水來自他頭頂的岩石,應該是山石縫隙裡滲出的泉水。極物寺地勢極高,這裡能出現泉水殊為不易,所以,那只能是「滴水」,連涓流都無法形成。
水很清,水窪底部畫著的大團盤蛇清晰可見。
「上師。」林軒站定,先躬身行禮。
他看到石頭上的白雲時,腦中浮出的首先是「珠峰旗雲」四個字。旗雲,顧名思義,雲狀如旗,並且全世界只有在珠穆朗瑪峰上空,才有這樣形狀奇特的雲朵。
嘉斡上師半閉著眼,彷彿睡著了一樣,並未對林軒有任何回應。
林軒想了想,走到水窪邊上去。裡面的水沿著角落裡的小溝向下淌,形成了典型的「活水」。按照藏傳佛教的說法,活水能夠洗滌人體表面的污垢,更能清除人體內部的「惡」的思想,使人擺脫無知的困境。
「上師,您叫我來,是有話跟我說嗎?」林軒問。
嘉斡上師了一聲,慢慢地睜開眼。他身上的僧袍褪色嚴重,很多地方已經被磨成了絲網狀,似乎輕輕一扯,就要分崩離析開去。
「上師,我是林軒。」林軒俯身下去,看清嘉斡上師那張半老半少的臉。他能想像到,僧袍下面覆蓋著的軀體,也同樣是半邊衰老半邊嫩弱的,彷彿一棵枯死的大樹空干中又生出了一株嫩芽似的。嫩芽是老樹的新生,而老樹是嫩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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