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陳忠義家裡。草房,是東廂房北屋,就是一間房的一半,連整個的屋子都有。屋裡破爛不堪,沒有什麼好東西,連個箱子都沒有,炕稍堆著一些衣服,也都是很不好的衣服,雖然沒有破洞,但已經是很舊了。
陳忠義本年四十九歲,此時已瘦骨嶙峋,宛如七十歲的老翁。他是四月清明節說出來的病,發病比這還早,究竟是哪天他發現的自己脖子上的疙瘩,那也是說不清楚。到現在,是六月末了,已經是三個月了。按大夫的說法,他只能活三個月,現在是他的末日了。
陳忠義躺在炕上,炕上的蓆子也是壞得一塊一塊的。陳忠義身下的褥子髒髒的什麼顏色什麼花紋兒都看不出來了。陳忠義是瀕臨死亡的時刻,不知道他心裡做何感想。他的家如此貧困,不都是他造成的嗎?但凡他勤快一點兒,也不會如此呀。
他自己過著這種日子,是否心裡頭舒心,別人也無從知曉,起碼來說,他不會太在意,甚至不會在意,他若是在意的話,長點兒志氣,好好的勞動,也不會如此這般。他的家人,老婆、孩子,都吃了他的鍋烙。他的妻子死得早,算是享福去了,他的妻子據說是個離婚的,他的妻子太老實了,老實得愚訥,老實得陳家人都欺負她。
陳家的兒子不爭氣,不好好地勞動,陳家人管不了,但是,他們卻不責備自己的無能,也不責備自己兒子的懶惰不走正路,反而把責任推到兒媳婦身上,說是兒媳婦完犢子,管不了兒子,要是媳婦能管了兒子,兒子絕不會如此!那理,都是陳家的,這兒子懶惰不走正路,責任歸到兒媳婦身上,那兒子聽媳婦的,和媳婦好的,陳家又說兒子窩囊,怕老婆,他們又深惡痛絕!
這時候,在陳忠義的破屋子裡還有肖蘭、陳老四的妻子薑玉艷、陳忠義的兩個兒子陳小輝和陳小偉。其他的人在前院的鄰居家裡。陳忠義滿臉呈痛苦之色,他無力地說:「水,水。」肖蘭急忙地倒水,走到炕邊:「二哥,給你。」
肖蘭用手托著陳忠義的頭,餵他,姜玉艷也過來幫忙。
陳忠義喝完水後,掃視了一下屋內說:「他三叔呢?」
肖蘭連忙地說:「在前屋老張家呢。」陳忠義有氣無力地說:「在人家幹啥?」
肖蘭解釋說:「和大哥、我姐他們說話呢。」陳忠仁、陳忠孝、陳忠信、陳秀蓮、陳秀梅,都在前院的老張家呆著,不知道他們在商量什麼,還是在閒扯,反正是沒在陳忠義的破屋子裡。老張家只有老太太在家,老張太太陪著陳家的人,她不怎麼說話,只是聽著陳家的兄弟妹妹們說話。
過了一會兒,陳忠義看看自己的兒子小輝說:「你三叔他——」肖蘭明白,這陳忠義是想叫陳忠孝過來,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情。肖蘭看著陳小輝說:「小輝,去叫你三叔來。」姜玉艷站起身來說:「我去吧。」
肖蘭看看陳忠義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也是招人可憐,他三個月來,發病,一天比一天地加重,也吃不了多少食物,癌症的後期,就是疼痛難忍,這些天就給他打止痛針,什麼毒毛之類的藥物。
肖蘭輕聲地說:「二哥,有事兒嗎?」陳忠義搖搖頭沒有說話。肖蘭又問:「二哥,你想吃什麼嗎?想吃什麼就說,我給你買去。」陳忠義搖搖頭,他又看看屋內,又看看肖蘭,最後把目光落在肖蘭身上,那呆滯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絲光亮,他慢吞吞地說道:「打我病後,虧得你和老三了。你們倆在我跟前,我就踏實了。」
陳忠孝過來了。陳忠孝坐到陳忠義的身邊問:「二哥,想幹啥?」陳忠義搖搖頭說:「不幹啥。」陳忠孝看看自己的二哥,原來的身體是多壯啊,但是現在卻被這癌症折磨得瘦弱不堪宛如一具骷髏,陳忠孝的心裡十分難過,恨不得自己得這癌症換回哥哥的健康。
他溫柔地說:「二哥,這會兒覺得咋樣?」別看平時陳忠孝對肖蘭和孩子那麼凶,可是對他的家裡每一個人都是那麼溫順,那麼關心備至,和藹可親。
那陳忠義到了彌留之際,陳忠孝更是百般溫和可親。
陳忠義歎了口氣說:「唉,不好,痛得厲害。」陳忠孝皺了皺眉頭說:「那就再打一針吧。」陳忠孝上前院把他的姐姐找來,他的姐姐會打針。打完一針後,陳忠義覺得好多了,他逐漸地安靜下來。
陳忠義看看陳忠孝說:「老三,說實話,我到底得的啥病?這麼治咋不見好呢?」
陳忠孝看看陳忠義,遲疑地一下,果斷地說:「二哥,那就真話告訴你吧,你得的是——」陳忠義說:「是啥病?你就說吧,讓我死也死個明白。」陳忠孝遲疑了一下說:「二哥,你得的是淋巴癌,大夫說已到了晚期。」陳忠孝說完,很難過。肖蘭哽咽起來:「二哥。」
陳忠義聽了很平靜:「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嘛,問個明白,你們不用難過,這幾天我就覺得不行了。我倒是不怕死,活著也是太遭罪,死了就是享福了,我不死,你們也不得消停。」陳忠孝掉了眼淚,肖蘭也哭出來了,小輝他們哥倆也哭。
陳忠孝擦了擦眼淚說:「二哥,這種病你也明白,實在是沒有法兒治好。」
陳忠義點點頭:「我明白,明白。」陳忠孝緩緩地說:「二哥,就是清明節那時候,你說你脖子上長了個疙瘩,我領你去鎮裡的醫院,大夫就說是淋巴腺癌,這裡的大夫都看出來了,你的病就是不輕了。」陳忠義聽了,點點頭。
陳忠孝繼續說:「鎮裡大夫讓去外地確診,我不就和你去齊齊哈爾的鐵路醫院嗎?人家給你做了病理切片,結果是淋巴腺癌,已經是晚期了,這病就是這樣,早期不易發現,一發現,就是晚期了。」陳忠義也沒說什麼,還是點了點頭。
陳忠孝說:「當時,大夫就是說了,沒救了,到哪兒也治不好了,只是挨日子。」陳忠義說:「是啊,這病到了晚期,那就是治不了的,這個嘛,我還是明白的。」陳忠孝說:「嗯,二哥,沒有辦法的事。」陳忠義並沒有難過,他這幾個月來被折磨得也太痛苦了,他也是想開了,與其是活著遭罪,還不如死了的好,一死了之,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陳忠義看著自己的弟弟說:「那大夫說我還有多少日子?」陳忠孝心裡明白,這三個月的時間已經到了,他還是不忍說出來具體的時間,就說:「這個嘛,大夫沒有說,他們也不好說准哪。」陳忠孝又擦擦眼睛說:「二哥,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陳忠義歎氣說:「唉,我也沒啥。這些天來讓你們大家受累了,尤其是你們倆,照顧得周到。我想啥吃,你們也買了也做了。連吃藥帶打針,病也沒少治,錢也沒少花。我——唉,真是對不起你們。其實,你不告訴我是癌症,我也明白不是好病,唉,也行了,這個病,治不好的,但你們也是盡力了,我明白,我也很知足,我一點兒錢也沒有攢下,都是你們的錢,我可真是拖累你們。」
陳忠孝他還能說什麼呢,不管怎麼樣,老二他平日裡懶塌塌的,不會過日子,窮得叮噹三響,誰都沒有把他改造好,今天,到了臨死的時候,他倒是說了明白話,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太晚了。但他在彌留之際,還能醒悟,也算是無可不可的了。
陳忠孝看看自己的哥哥,心裡還是很難過,他柔聲細氣地問道:「二哥,你還有啥說的嗎?你要是有心事,你就說出來吧,我是你的弟弟,不是外人,你說的話,我都會照辦的,這個嘛,你就不用擔心了,你說出來,我知道了你是咋想的,我好照辦就是了。」陳忠義說:「我死了,也安心了,只是小輝、小偉他們倆,你們多管點兒,唉,這兩個孩子像我,懶塌塌的,沒正事兒」,陳忠義讓兩個兒子過來說,「小輝、小偉,以後你們多聽你三叔三嬸的話,好好幹活過日子。」兩個孩子難過地說:「爸,你就放心吧。」
陳忠孝看看二哥的一對寶貝,沒有說話,他的心裡,對這兩個孩子根本沒有好印象,這兩個孩子,既懶惰又不懂事,恐怕,還不如他們的老子呢。陳忠義說:「他三叔,別的事兒,我就沒有了,我知足了,就是這兩個孩子,我心裡放不下,今天我就托付給你和肖蘭,我也就沒有啥牽掛的了。你們倆就多多費心吧。」陳忠孝說:「二哥,你就放心吧……」肖蘭也說:「二哥,我們會照顧好他們哥倆兒的的,你就不要多想了。」陳忠義點點頭,一滴眼淚從他那刀條似的臉上流了下來。陳忠孝見了,很是傷感。
五天後,陳忠義死去,出殯等諸事都是陳忠孝和肖蘭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