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臘月又到了。這天早晨,天剛剛有點兒亮色,陳忠孝忽然起來了,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肖蘭感到很奇怪。強兒也醒了,他看著穿衣服的陳忠孝好奇地問:「爸,這麼早,你怎麼起來了?」陳忠孝說:「唉,來大事了,要上廁所。」肖蘭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還想是不是良心發現,給我們生爐子?
屋子裡沒有生爐子,很冷,也就有十度左右,強兒覺得很冷,說:「太冷了,爸,你上廁所回來,生爐子唄,太冷了。」陳忠孝不知是哪股風吹的,很痛快地說:「行,等我回來的吧。」陳忠孝出去了,肖蘭和強兒娘倆說著話,是睡不著了,天還早,今天又是週日,不必起那麼早,況且屋子很冷。
陳忠孝去了一陣子,肖蘭想該回來了,怎麼還不見影?強兒還等著他生爐子呢。可下子回來了,強兒說:「好爸呀,你快生爐子吧,太冷了。」
陳忠孝說:「小犢子,我生不了了,我得馬上走。」肖蘭和強兒都很奇怪,問他為什麼呀,陳忠孝就講起來了。
陳忠孝在微光中去廁所。這廁所,在肖蘭家後面大道右側,李春燕家的對面。是公共廁所,沒有人專門打掃,很髒的,偶爾有人去打掃,糞便多了,凍得堆積起來,除非農業社的社員為了要積肥,才去刨,他們不去刨,廁所都滿了,沒法子,很難進去,附近就這麼一個廁所。清原鎮,衛生就是這樣不好,沒人好好地去管理。
陳忠孝剛一進廁所門,不知什麼東西在前面擋著,他進不去,他也看不清,外面都不亮,何況是廁所?陳忠孝用手一摸,咦,怎麼像是人?他的心裡不由得一驚。他正在納悶,他身後又來一個人,那人見陳忠孝不進,他也就沒法進。那個人說:「你怎麼不進,我也進不去呀?」
陳忠孝回頭看看,也看不清,說:「門口有東西擋著,進不去,我也看不清,用手摸,像是人。」陳忠孝側過身子,那人好奇地往裡進,他也碰到了,用手一摸,「媽呀」一聲,好像很害怕。陳忠孝他畢竟是公安人員,有點兒經驗,他覺得問題嚴重,他說:「我回家取電棒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人說:「我回去取,我家就在對面。」那人跑了,不大工夫,拿來電棒,兩人一照,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是個人,上吊了!兩人急忙去解救,在廁所門不遠的上面牆上,橫著一根不太粗的圓木,那個吊死鬼就吊死在這木頭上。
陳忠孝照照上吊的人的臉,看看是死是活,一看,是個大約六十來歲的老頭,雙目緊閉,面目猙獰。再摸摸身子,好像有些硬,陳忠孝明白人已經死了多時。陳忠孝覺得就兩個人不夠用,他就去找在廁所南邊住的陳海江,他也是局裡的警察,和陳忠孝是一個組的。
於是,又找來幾個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吊著的人解下來,抬到道西的地面上,人是活不過來了,每人的心裡都很沉重。有的人認識,這吊著的人,是廁所道西後面磚房的老尹頭。但他為什麼要上吊?什麼時候上的吊?家裡的人都哪裡去了?怎麼沒人發現和阻攔?是自殺還是他殺?這一系列的問題亟待解答!出人命了,是大事故,陳忠孝和陳海江須上報領導處理,還得找家屬。
陳忠孝講到這裡,肖蘭和強兒都驚得說不出來話!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完了,真是可惜啊!陳忠孝說:「我得和海江去找領導,然後處理。爐子我可生不了了,你們自己生吧。」說完,陳忠孝就走了。肖蘭起來了,生好爐子,屋裡有點兒溫度了,才讓強兒起來。
肖蘭的心裡一直惦記這個上吊的老尹頭,她想吃過飯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等到肖蘭把一切都安排就緒了,她讓強兒自己在家學習做作業,自己去了後面的老尹頭家。老尹頭家院子裡,人很多,有公安人員,有鄰居,有親屬,有路過的人。肖蘭看見老尹頭已經入殮了,是一口平平常常的榆木棺材,棺材前頭擺著供品、香案,香煙縷縷升起,彷彿痛惜死者的離去。在棺材前面,還跪著老尹頭的兒子,他披麻戴孝,一個勁地磕頭,簡直是磕頭如搗蒜,他哭喊著,聲嘶力竭,嘴裡說道:「爸,都怪我啊,我對不起你呀,我太不是人了,我是個畜生!要不是我和你吵架,你也不會上吊哇。」在場的人,看到這情景,聽著老尹頭兒子的哭訴,心裡都很悲傷,有的人甚至抹眼淚。好慘哪,可憐的老人家!你再哭,你再喊,他也不能死而復生了!老尹頭的兒子越哭越悲,越哭越愧疚,他又哭喊:「爸呀,都是我不爭氣,都是我不對,是我逼死了你,你就是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呀!爸,呀,爸,爸——」老尹頭的兒子哭著,說著,又磕頭,他狠狠地磕,額頭都破了,血流了出來,他還是不停地磕,他磕出了自己的悔恨,他磕出了自己的傷痛,他磕出了自己的罪孽!
後來,才弄明白,這老尹頭在三十多歲才娶妻,四十過了才生子。這麼晚才喜得貴子,兩口子如獲珍寶,倍加關愛,甚至到了溺愛的地步。兒子長到八歲,妻子突然身患重病,不治而亡。
彌留之際,兒子跪在面前,她緊緊地握著兒子的小手,對老尹頭囑咐又囑咐:「我死了,你不能給他找後媽,後媽好的少,不能讓兒子受委屈,你要好好地把他養大成人。等他娶了媳婦,你再找人,不然的話,我死不瞑目!」妻子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尹頭,彷彿等他的承諾。那八歲的兒子痛哭流涕,老尹頭見如此,也流淚不止,滿口應承。妻子臉上露出了笑意,閉上了眼睛。
老尹頭是不折不扣地按著妻子的臨終囑咐去做,果然不續絃。多少人給他介紹,他都不動心。
老尹頭身體不太強壯,只能在打棉社幹點兒輕活,也掙不多少錢。家裡頭雖然只有爺倆,但還是不寬裕。妻子死了之後,老尹頭對兒子更加珍愛,真是頂在頭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對兒子毫不管教,只是一味地嬌慣。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怪,你越是對他好,他倒認識不上去,你越是驕縱,他越是不爭氣。老尹頭的兒子就是這樣,他認為父親就應當這樣地溺愛他,好吃的好喝的,就應當可著他。
這個兒子就不成才了,都到二十歲了,還不出去幹活找工作,一天吃飽了喝足了,就是游手好閒,東遊西蕩,賭博玩樂,沒錢就向父親要。這天,他又要錢,老尹頭也真沒錢了,沒給,兒子大發雷霆,竟然罵父親:「老不死的,你個窩囊廢,連錢都掙不來,你死去吧,你還活著幹啥?」
老尹頭思前想後,萬念俱灰,守著這麼個兒子,對他百般疼愛,卻得到這樣的下場,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像兒子說的死去吧。兒子不知去向,老尹頭晚上也沒吃飯,他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拿著繩子到廁所去上了吊!
父親是死了,是自己逼死的,老尹頭的兒子這才夢醒!父親的死,喚回了他的良知;父親的一條命,他得到了新生!這代價,也太慘重了吧?!在現場的人,看看那停放的棺木,看看這兒子的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搖頭歎氣,心裡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
然後,人們多數散去,有些人幫助老尹頭的兒子料理後事,都啟靈了,老尹頭的兒子還是不停地哭。送完靈回來,人們陪著老尹頭的兒子坐了一會兒,也都勸勸他,說:「你爸已經走了,你再哭,他也回不來了。問題是你今後怎麼活著,可不能像以前了吧?」
老尹頭的兒子止住了哭聲,說:「各位鄰居,是我逼死了我爸,我是個畜生,我不是人,我的心裡就像是刀割的一樣。謝謝你們了,今後,我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說完,他還是難過得哭了起來。
鄰居們還是勸道:「你不要再哭了,只要你以後好好的,你爸就不白死了一回。」老尹頭的兒子點頭答應了。從這以後,老尹頭的兒子真的好了,他也不東遊西蕩了,也不玩耍賭博了,他去了建築工地,幹活了,他幹活很勤勉,實實在在的,對人也不酸性了,和工友們互相地幫助,成了一個好工人。
過了三年,他多多少少地積攢了一些錢,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他人也越發地成熟了,熱心腸的人,見他如此,就給他牽線,找了個不錯的姑娘,這姑娘叫肖紅,這肖紅是個清雜工,她見了老尹頭的兒子,見人長得也不錯,看樣子也很本分,心裡也就滿意了。他們相處了半年以後,就結婚了,他們真是男耕女織,相親相愛,一年後,肖紅生了個兒子尹小林,三口人非常幸福。父親的死,救贖了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