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深怎麼會不願意?
她本來就是為了扮演好這個角色而在努力,可是越瞭解這個角色背後所背負的意義,她就越發下定決心要扮演好這個女孩。
她對於有些事情並不夠瞭解,那也沒有關係,她會一一嘗試著去瞭解。就像女編劇說的一樣,她看見這一切——她沒法視而不見。
而表演,本來就是她的本職。
她一開始只是想演出不同的人,享受不同的人生。她會想要演出《有罪判定》只是因為顧臻想要她演出,以及故事和人物讓人覺得感動。
可是在閱讀劇本的時候,她也發現了自己的不足——她對於不同的人物瞭解實在太少。她的世界太過狹隘,接觸的圈子太過限定,這讓她演繹不具備「顧深特色」的人物時,就有些茫然而乏力。
說到底,目前的兩部劇,蘇屏和琳琅兩個角色,顧深都不過只是在演繹自己,或者自己理想和認可的形象。
可是……這又哪裡談得上是「體驗不同的人生」?
現在明白這一點還不遲,因為她還年少,一切還剛剛起步,顧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去瞭解。
女編劇給她指引了一條路,在那之後,顧深開始主動地尋找相關作品,圍觀女編劇推薦的相關論壇。編劇很認真地告訴她:「網絡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在這裡人們更加容易直白地表現自己的內心,向陌生人袒露真實的想法。他們會無限放任和放大自己的人性特徵——包括好的和不好的部分。坦誠自己的想法和慾念,坦誠自己的不甘與惡意……越是流動性強和匿名性質高的論壇,人們的戒心越小,越能顯露真心。在這裡你往往能看到各種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性格。」
「你需要注意的只有兩點:一、網絡上表現的只是真實想法,而不是真實感情。二、學會分辨幻想,謊言。」
「這並不容易,但是很有用。」
顧深便聽女編劇的話,開始花費不少時間,慢慢在論壇和論壇之間遊蕩。她越是遊蕩,越是發現這個世界上很多人的想法都是千奇百怪——這就像是一個折射了無數思想碎片然後被次元壁無限放大其色彩形狀的世界。
真實誇張扭曲到荒謬,謊言中卻又時常不自覺地洩露出真相。
女編劇說:「如果每一個人都是由成千上百的碎片構成,那麼你在論壇上捕捉到每一塊關乎於金錢,道德和感情的語言碎片,都是發言者人自身人格的一部分,而且是構成他們人格的本質。它的佔有比例很小,你從這一塊小小的碎片裡面並不能看到一個人的全貌,但是這卻是真實存在的社會主體觀念的折射。」
「理解它,就是理解一種思想,一種人性。你不需要去認同它,只要明白它誕生的土壤,和指向的方向。」
「我默認顧深你是能夠代入他人的位置思考的人,當然我也是。因為你是演員,我是作者,我們都必須先理解他人,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表現一個人物,或者很多不同的人物。但是要理解他人,我們首先也要明白,這世上也有人是無法代入他人的。」
「一個人永遠無法理解超出它自身認知觀念的事情,而有些人更加狹隘,他們無法理解他們本身不曾經歷過的事情。所以當我打開一個論壇的時候,我會首先分析哪些言論是理性的,哪些言論是感性的,哪些言論是理性和感性共同作用下的發言,而哪些言論是完全同時脫離理性和感性,只為發洩而存在的。」
「一個人的發言總是他自身的性格,經歷,喜好,觀念息息相關,他們無法作出與自身觀念相違背的反應,即使刻意掩飾,也常常因為爭論的深入而暴露出真實想法。比如在《有罪判定》之中,曹雪在選擇自殺之前進行的這場最後的匿名求救,每個人的反應就是對這一狀況的印證——這些留言裡面的任何一句話都不是曹雪最後選擇自殺的原因,而它們反映出來的社會態度才是曹雪的壓力來源,與促使她決定放棄生命的理由。」
顧深這段時間也看了不少相關的帖子和新聞,因此對於女編劇說的話此時已經有了比較深入和直觀的瞭解,越發理解到了其中的無奈。
而後一段時間,她又開始直接和一些顧臻早前的病人接觸,對於這方面的理解變得更深刻了一些。她接觸的五個女性病患裡面,主體的發病原因都可以歸類在幾個方面:離異家庭,家庭暴力,性侵害和少年心理創傷……而五人全部遭遇過和感受到過性別上的歧視與惡待。
——全部。
除此之外,研究所的心理醫生還向她普及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常識,讓她知道了在統計記錄中,女性患上抑鬱症的幾率是男性的兩倍,而其中的多數都有過幼年心理創傷。很難說明這幾率是受了生理差異或者社會態度的影響,還是兩者皆有之。
但是對於顧深來說,這個數據已經足夠觸目驚心。
然後這些曾經患過抑鬱症的少女也並不像顧深預想中那樣陰沉和消極。相反,與顧深說起自己的經歷的時候,她們的態度溫和,對親人朋友都有很深的感情,並不像顧深以為的那樣偏激或者生無可戀。
顧臻為她解答了疑惑。
「抑鬱症的具體發作原因並沒有完整系統的總結,但是總體來說,抑鬱高危人群都屬於心思細膩敏感,心理負擔較重的人群。也就是說她們有較為沉重的社會責任感和想要體現自我價值的**……就目前來說,抑鬱症患者大多有自罪傾向,認為自身的存在沒有價值,或者對於親友抱有負罪感,認為『死了的話對所有人都比較好』。很多病人的這種想法,並不是出於憎惡或者厭世,而是尋求自我解脫的一種方式。」
「也就是……出於愛?」顧深眼睛紅紅的,望著顧臻,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顧臻點了點頭,給了她確定的答覆:「對。」
「可是,太可笑了。」顧深語氣略帶激動地說道,「如果很重視自己的至親,怎麼會覺得自己死了對方就能活得更輕鬆呢?」
「深深你不理解也是正常的。」顧臻回答道,「很多時候,抑鬱症病人的壓力也來自於家人朋友。學習,工作,或者戀愛方面,很多時候有父母家人會因為一時衝動而出口傷人,但是抑鬱症患者因為心事重,所以對於否定其存在價值的言語會銘刻在心,而且反覆自問。這種情況下,對親人的重視也會反而成為他們的心理負擔。」
顧深聽著,想了一會兒,回憶起劇本的細節,反而有些明白了。
曹雪因為父母離異的事情一直處於自責狀態,她的母親經常會不經意地流露出埋怨她不是男孩的意思,而這種觀念從小就在曹雪的腦子裡扎根,雖然明知生為女兒並不是自己的錯誤,但是每次感覺到母親的失望和怨責,她都覺得十分痛苦。
但同時,她又非常愛她的母親。父親是個人渣,母親雖然重男輕女,但是離婚的時候,她還是不顧父母兄弟的反對要了女兒的撫養權。母親承擔著沉重的工作,一個女人獨自撐起一個家庭的天空,和女兒全部的未來。她沒有再嫁人,也許是因為不信任男人,也許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女兒。而在這種情況下,看見母親的艱辛的曹雪,哪怕經常承受不合理的責難,亦感觸於母親的艱苦,深愛著自己的母親。
十二歲的時候,因為母親的疏於看顧,她被母親上司的兒子所侵害。那時的她懵懵懂懂,心中留下了嚴重的畏懼,卻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真正的可怕之處。
而二十歲這一年,專科畢業的她畏懼社會,畏懼外界,工作也因為精神抑鬱而做得亂七八糟。她沒有戀人,因為對於男性有著嚴重的恐懼。她努力想要振作,想要讓母親幸福,但是她只是做不到。
母親的責備和強求一直讓她覺得痛苦,而每一次被責備「沒有用」,「沒出息」,「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你再這樣下去我在鄰里可丟死人了」的時候,曹雪都會產生深深的痛苦與自責。
她一遍一遍地懇求母親不要再說了,可是母親卻無法瞭解她的痛苦,而只認為那是一種頂撞。
她的精神抑鬱越發嚴重,最後終於受到確診。
但是母親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是個精神病,她不許曹雪去接受治療。她認為女兒如果是個精神病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她堅持曹雪一定能夠自己好起來。
母親考慮的是女兒要是傳出精神病的名聲,就再也難找到很好的對象。但是對於曹雪來說,這卻是一種無法迴避的指責。
……她,從來都只是一個負擔,一個恥辱。她的存在,始終在讓母親覺得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這兩章稍微有點太理論化,但是也就這點內容了,因為這部分是女編劇幫忙引導顧深的部分,對於全文它應該是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雖然對於單章來說它們佔有的篇幅確實有些大。我把它特別寫出來只是為了稍微提一下女編劇教了顧深什麼。對了,這位女編劇是顧深的女神,就是《渡生者》的原作者。之前的劇情是她給顧深上課的部分,顧深會從她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包括一些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