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蕭蕭清亮的眼睛對上了燕月那漆黑而透徹著水月光輝的雙眸,雖是恍然一瞬,只覺清風鑒水,明月天衣,不由呆呆地楞在那裡。
燕月正想斥蕭蕭口無遮攔,忽見他微蹙眉頭,凝著雙眸,只輕輕仰首望著自己,那月色照在他年輕的臉上,竟是那麼輕柔。
而蕭蕭微翹的雙唇,半張半合,紅暈而又晶瑩,竟似女子般柔嫩,燕月就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兩人一時到真是靜靜兩相看,脈脈不得語。
「是燕月兄嗎?」荊軻微弱的聲音在靜寂中倒是清晰入耳。燕月順手敲了蕭蕭的頭,道:「一會再收拾你。」
蕭蕭伸手摸了摸頭,卻不覺得痛,只是心跳的厲害,還有些渴,低了頭,隨著燕月進去荊軻的房間。
荊軻倚靠在床上,月色映照在室內,半明半暗。荊軻看蕭蕭手中的燈光充盈了屋子,臉上浮現出舒心的笑容。
燕月看著荊軻玉白的臉,心裡微微一驚。卻笑著走到床前,拽了椅子坐下:「荊兄氣色不好。」
「喊我楊二哥吧。」荊軻笑著,並不在意燕月的隨意。
燕月伸手握住荊軻的脈搏,眉峰輕蹙。
荊軻身上一陣涼似一陣,竟連喘氣都有些力不從心。忽然感覺一股暖暖的氣息,從燕月的手尖傳到自己的身體裡,已經冰住的五臟六腑,似乎慢慢有了溫度。
荊軻想笑,嘴邊鮮血卻流了出來,裡面有殷紅的碎塊。
宇文蕭蕭驚得搶上前來,用手按向荊軻的胸膛,又按向他的脈搏。
「五臟皆毀,生機已絕,回天乏術。」荊軻笑,彷彿調侃得是別人的生死。
「為什麼?」宇文蕭蕭只覺手腳冰涼。
荊軻喃喃笑道:「似我這般對家門不孝,對親兄不敬,對主上不忠,對愛人不貞,對子女不慈,對兄弟不友之人,哪還有面目再活於世。」
宇文蕭蕭看著荊軻,不語。
荊軻伸手拉過蕭蕭:「其實我早知你是我的兒子。只是芸兒不想讓我認,我就不認。」
「我這一生裡,前二十年,便只知有大哥。後二十年,便只知有芸兒。」荊軻笑,既欣慰,又心酸。
「可是偏偏這兩人,都生我的氣,一氣也是二十年。」荊軻嘴邊的血越流越多,但是神情卻很安詳:「如今,總是芸兒先原諒了,大哥也原諒了我。」
燕月看宇文蕭蕭蒼白的臉,不由對荊軻有些不滿:你難道不知你面前站著的這個孩子,有多孤獨,雖然他裝得不在乎,可你畢竟是他的爹爹。
「帶我到她那裡去。」荊軻笑著看燕月。
「讓我死在她的墳前。」荊軻還是笑著看燕月,眼光中已經有了哀求的神色。
這輩子,唯一能令荊軻哀求的,便是慕容芸。
「定是讓老大罰死了我,你才甘心。」燕月的聲音冷冷地,卻將更強地內息源源不斷催入荊軻體內。
荊軻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紅暈,他掙扎著站了起來,宇文蕭蕭伸手扶助了他。
宇文蕭蕭看燕月。燕月心裡歎了口氣,到底是父子,哀求的眼神那麼的相似。
「多謝燕大哥。」宇文蕭蕭推開房門,燕月抱起荊軻,邁步走向院中,卻突然停了下來。宇文蕭蕭關了房門,剛想說話,聲音卻也卡在了喉嚨裡。
院子內,楊榮晨負手而立,他身後,是同樣驚訝的楊浩威和小莫。
「要去哪裡?」楊榮晨的聲音似乎都帶著森森寒意。
「師父正要去向王爺請罪。」宇文蕭蕭打破寂靜,鎮定自若地說謊。
楊榮晨聽宇文蕭蕭說話,本就不暢快的心情更加不爽。「師父?王爺?」怒視楊榮曦:「你教導的好徒弟,好兒子!」
楊榮曦跪倒在地:「大哥息怒,是榮曦疏於管教。」
宇文蕭蕭還未開口,燕月已經一腳踢向他的腿彎道:「沒規矩,還不給你大伯請安。」
燕月這一腳力道巧妙,宇文蕭蕭剛說得一句「燕大哥」,已經普通一聲,被踢跪在地。
楊榮晨看看了燕月,知是他搗鬼,也不理他,冷冷對楊榮曦道:「你要做什麼去?」
楊榮曦猶豫了一下,「啪」地一聲,楊榮晨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接將他打倒在地:「你還敢騙我。」
楊榮曦倒在地上,掙扎爬起,楊榮晨已經一腳又踹了過來,楊榮曦如個沙袋般,滾了幾丈遠才停了下來。卻是半天也爬不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心窩裡似乎都沒了熱氣。
宇文蕭蕭狠狠瞪了楊榮晨一眼,過去扶起楊榮曦,卻見爹爹面色發白,雙目緊閉,嘴邊的鮮血汩汩,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
楊榮晨兀自怒道:「你還敢跟我裝死,這些年,你在江湖上如此廝混,楊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說著話,又要去踢打弟弟。
浩威忙跪到爹爹跟前,道:「爹爹息怒,二叔他如今禁不住這樣責罰了。」
「你給老子滾開!」楊榮晨一腳將浩威踢到一邊:「老子教訓弟弟,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楊榮曦在燕月的推拿下,終於又緩過一口氣來,掙扎道:「大哥,是榮曦不肖。」
楊榮晨看弟弟面如金紙,心裡也有些疼痛。可是心裡卻被一股怒火燒得更加難受。
楊榮曦改名荊軻在姊妹宮任尊使一職不過是這三兩年的事情。姊妹宮行事雖然狠辣,但是畢竟還處於暗中活動時期,剷除異己,打壓吞併江湖其他幫派勢力的行為也還教為收斂,故此傷在荊軻手下的人並不多。
而且據小卿的查證,楊榮曦還利用手裡的權力保存了不少良善人士。但是令楊榮晨沒想到的是,楊榮曦竟然會在私生活上墮落到如此地步。
除了和慕容芸先後有了宇文蕭蕭和宇文宛然兩個骨肉外,竟然另和孫劍蘭、阮丁丁、青碧宮主均有所沾染,而且如宛然所說「尊使大人的女兒又不止一個」。
楊榮晨痛心疾首,楊家弟子居然會出了一個如此不肖之人,而這個人還是他從小就寄予厚望的唯一的弟弟。
「榮曦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罪不可恕。」楊榮曦叩頭:「今日大哥許可榮曦重返楊家大門,如此寬饒了弟弟,榮曦實在惶恐羞愧。」楊榮曦幾乎泣不成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人又昏了過去。
楊榮晨恨恨地跺了跺腳,終於還是移步到弟弟跟前,看了楊榮曦的微弱氣息,才驚覺,似乎弟弟可能真的要離自己而去。
燕月輕蹙眉頭,內力綿綿輸入楊榮曦體內。楊榮曦噴了一口鮮血,終於又睜開了眼睛。目光渙散,卻似乎在尋找什麼,喃喃呼道:「哥哥。」
楊榮晨心裡一顫抖,可是只是握緊了拳站著。燕月心裡哼了一聲,忽然將楊榮曦的身體順手推了出去。
宇文蕭蕭正要去扶,卻被燕月拉住。楊榮晨終於在弟弟身體將落地之時,將他抱在懷中。弟弟的身子竟然是那麼瘦弱,那麼冰涼。驚慌間,撫上弟弟的手臂,依舊涼得迫人,脈息若有若無。
「榮曦,你……」楊榮晨看著懷中的弟弟,心一陣陣疼。
「哥,這些年榮曦未曾在哥面前侍奉,還累哥傷心失望,都是榮曦不好。這不關芸兒的事,哥不要怪她吧。」
楊榮晨看著弟弟,沒有說話,如果沒有那個叫慕容芸的女子……
「榮曦不孝,還想求哥答應一件事。」楊榮曦怯懦而又希翼的眼神,盯著大哥的眼睛:「讓曦兒和芸兒葬在一處吧。」
「不許,不許,不許……」楊榮晨抱著弟弟,心裡有千萬個不許,卻都哽在喉嚨裡,無法說出。只怕自己再說一個字,弟弟就這樣去了。
楊榮曦眼中希翼的光芒漸漸減弱。慢慢了垂了眼睛。
依稀的,看見芸兒站在那棵柳樹下:「我叫慕容芸。你救了的性命,我日後必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芸兒輕輕扯落身上的衣服,用手勾起自己的下巴:「楊榮曦,為什麼,你要出現,卻出現的這麼晚。」
華燈初上,喧囂調笑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入耳中。四周柔軟的綾羅隔著的暖房內,楊榮曦一身的血跡,滿身的鞭痕,剛從家中逃出的他,臉色蒼白,卻不影響他將琥珀色的酒,大碗地灌入口中。
四五個花枝招展,羅裳半解的女子,依偎簇擁著他,曖昧地放肆地調笑。而他眼中,卻只有坐在他前面的那個女子,半裸香肩,濃妝艷抹的慕容芸,裝扮正如一個末流的官妓,彈著一隻弦子,溫柔地小調從她那紅艷艷的唇中漾出:
「心兒疼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愁在眉端,左也攢攢,右也攢攢。夢兒成良宵短短,影兒孤長夜漫漫。人兒遠地闊天寬,信兒稀雨澀雲慳。病兒沉月苦風酸。」
衣裳似花瓣飄落,她緩緩地走到楊榮曦的身邊,輕撫他的頭,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胸膛上那滲著血絲的傷痕,喃喃地唱:
「就好似你和我,散也艱難,聚也艱難。若是朝朝暮暮相伴,必不在這人間。」
「芸兒,如今我終於要與你朝朝暮暮相伴。在不在人間,那有什麼關係。」楊榮曦看見那柳樹下,慕容芸終於轉過了身,走了過來,拉起他的。」
楊榮晨終於緩緩鬆了手,放了楊榮曦在地上,轉身離去:「葬了吧。」
他終於是許楊榮曦與慕容芸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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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蕭蕭看著面前的新墳,裡面安葬的便是他的爹娘。記憶中,娘對自己總是可有可無,不若對宛然一般的疼愛。冷淡而疏離。
對娘最後的印象,便是她為了逼迫爹爹,而刺入自己胸膛的那一劍。自己卻並不惱恨。就如同爹爹不顧這幾日燕月大哥如此耗費心力的替他輸入功力療傷,自顧自地就自斷了全部的心脈,只是因為他如今再無牽掛。
前二年只有大哥,後二十年只有娘。娘去了,大哥也原諒他了,他便心安理得的去了。宇文蕭蕭苦笑:爹爹這一輩子活得倒是簡單。
燕月踢了踢宇文蕭蕭,宇文蕭蕭看燕月:幹嘛?
「不給你爹娘叩個頭?」
宇文蕭蕭笑:「他們不需要。」
燕月挑了挑眉毛。
宇文蕭蕭跪下叩頭,沒有誠意,只是不想惹了燕月。燕大哥為了自己沒少受傅小卿的氣。
「燕大哥。你要回關外去了嗎?」
「是啊。」燕月和宇文蕭蕭並肩走在月色下。
「帶我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