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
雖然朝廷抑佛,收繳了大量的佛田和寺產,可當了和尚幾乎就是一輩子的職業了,總不成因為香客殘落就關門大吉吧。再江南原本又是好佛之風最盛的處所,民間的寺應受到的抑佛影響其實不大。
好比這間菩提禪寺,就是設在鄉間的,原本就沒幾多佛田寺產,也沒有什麼士紳官宦的大護法,自然也就無所謂抑不抑佛了。
寺廟門前的空場地是一處集市,四鄉八里的蒼生按期在這裡趕集,出售農產品,購買家用。落發人和入世人在這裡相安無事,兩相得宜。
此刻,在集市的人群裡,也有幾個詭異的身影,他們穿戴普通的衣服,也像趕集的蒼生,卻不像他人一樣問問菜價、買件家用的器物,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審慎的掃視著每一個匯入集中的蒼生。
夏潯牽著茗兒的手,剛剛走進集市不遠,就發現了這些行為異常的人,比起那些專業的乞丐所扮的乞丐密探,這些專業的密探扮的蒼生顯然太業餘了。
夏潯攸然一驚,想要退回去,可是這時離開無疑更加明顯。他一扭頭,就看見了菩提寺,未等那獵犬般四處掃視的密探盯住他,便轉身向寺廟裡走去。
徐茗兒覺察了他的緊張,瞄了他一眼,卻未話,而是默契地加快了腳步。一個密探就像警覺的獵犬,他盯住了倉促閃進寺院的那個身影,心中微微產生了一絲疑惑。他頓住了腳步,向同伴私語一聲,兩人便故作悠閒地向寺院裡追來。
寺院裡香客很多,是香客也不正確,因為這些人大多是趕集,順道兒到廟裡來看看,所以人雖挺多,香火卻不旺盛。寺院兩側的廊下擺著些攤位,有幾個沙彌在那兒賣些香燭以及開光的飾物,卻也乏人問津。
夏潯進了寺院片刻不斷,又閃身進了左偏殿,殿裡供奉的是四大金剛,門楣下懸著一張條幅,上書四個大字:「免費解經」。
夏潯一見有個老婆婆正要坐到座位上去,急忙一個閃身,一屁股先把座位佔了,茗兒便乖乖往他旁邊一站,那挎著菜籃的老婆婆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站到了後邊,堪堪將他蓋住,從外邊看過來,倒像是一個老婆婆帶著她的孫女,在這兒等和尚解經。
書桌後邊,一個四旬上下、方面大耳、紅光滿面、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上下打量他幾眼,安詳地一笑,雙手合什,溫和地道:「施主不是本地人吧?」
夏潯忙也雙手合什道:「是,信男從和州、烏江那一帶來,往揚州去走親訪友的。」
大和尚啟齒一笑,緩緩頷首道:「嗯,千里迢迢,施主偶然經過這裡,這也是一場緣分吶!」
「從烏江到這兒,有千里之遙麼?」
夏潯想笑,忙又忍住,虔誠地應了一聲:「是,是緣分,信男與佛門一向有緣。」
這時那兩個人已經追進了寺院,四下一掃院中的遊客,便往大雄寶殿裡追去。
大和尚雙眼閃爍著慈愛、睿智的光輝,向身後一指,和藹地道:「緣份既然到了,不清一柱香,敬奉與佛祖麼?」
夏潯往他身後一看,只見壁前窄窄一道木板橫在那兒,上邊擺著許多捆最粗陋的草香,大和尚道:「一枝香九父錢,一柱香九十九父錢。卻也不貴,只是對佛祖的一番心意。」
夏潯向正院裡掃了一眼,笑笑道:「大師,信男一路趕來,囊中羞澀,今日入寺,只是想聽大師解解經父罷了。」
大和尚聽了,臉上仍然掛著恬靜淡然的有道高僧般的微笑,眼皮卻向下一耷拉,嘴角也微微地一撇,他張一隻肥大的手掌,輕輕地如戲水般地向外一擺,十分的優雅。
夏潯驚訝地道:「大師?」
大和尚的雙眼合上了,嘴角向下撇的幅度更大了一些,他沒有話,只是再次白外擺擺手。
「哦!」
夏潯趕緊點頷首,抬起屁股就走。
「這落發人怎麼……」
茗兒憤憤不服起來,夏潯捏捏她的手掌,不言不語地走到寺院門口,夏潯買了一個菜墩子豎著扛在肩上,蓋住了他的半邊臉,又拉著茗兒的手,隨著人群一步步向前挪動……※※※
夏潯看到秦淮河上游的嚴密戒備,就已醒悟到自己看了羅克敵,他絕不走出了城就平安了,這場貓鼠遊戲才剛剛開始罷了。
他認真闡發了一番,認為這時再往南去很是危險,行蹤已然洩露,如果強行南下與自己放置的接應人員聯繫,必定是自投羅。所以他果斷地拋卻了往南與接應人員聯絡的想法,轉而往北走。不出所料,這一路下來,戒備其實不算是十分嚴密。
顯然,那輛馬車已經吸引了錦衣衛的注意,他們的主要力量已經撲向南面,在那裡張開了一張巨,刮地三尺地正要把他搜出來,他這時往回走,反而有驚無險。夏潯往回走,固然不是回南京城,進城就是聽天由命了,他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給老天來左右。
他相信經過一年多的歷練,他的手下已經具有了起碼的鬥爭智慧,他們一定會順水推舟,把聲勢造得更大,吸取官府更多的注意,北行走他最可能的去向,可是隨著南路發現他們蹤蹤的消息傳開,羅合事必定抽調大量的人力往南搜索,這樣北面的明哨暗探勢必大為減少。
果然,一路上關卡、設防的人員已經大大減少,夏潯抄著道,平安地逃到了長江岸邊。再往前去,卻不容易了,前邊是一個碼頭,不是很大,這個處所停泊不了吃水線很深的大貨船,也不是擺渡客人的專用碼頭,而是沿江打漁的漁民砌建出來便利漁舟靠岸的一個碼頭,可就是這麼一個碼頭,也有人守著。
夏潯悄悄觀察了一番,那些人應該是處所上的巡檢和他們的幫閒打手,四個帶刀的人顯然是衙門裡的最好巡檢官,另外還有十多個拿水火棍的,就是經制正役以外的幫閒打手。夏潯盯著這些人散佈的位置、攜帶的武器,盤算著如何脫手奪船。
等他心中有了些眉目,便對徐茗兒悄聲道:「茗兒,帶著去搶船太危險了,沿江往下走,走遠些,至少要到幾里地外,就在下游江邊等我,我奪了船之後會去找。」
夏潯完了沒有聽到徐茗兒的回答,他扭過頭,有些驚訝地看向茗兒,茗兒趴在旁邊,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看著他,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兒來,夏潛挑了挑眉,疑惑地道:「怎麼了?」
茗兒搖搖頭,抿著嘴兒沒有話。
夏潯道:「四個巡檢,十幾個幫閒,不太好對。並且,一旦流露了咱們是兩個人,是一男一女,那目標就更明顯了。到下游去等我,等我奪了船,如果……,我一直沒有呈現的話,瓏…先回中山王府吧,我知道不肯回去,不過…」
「我知道!」
徐茗兒繃著臉,很嚴肅地了一句,她把下唇咬得發白,一句話完,便貓著腰向長江下游跑去。夏潯對她的神情轉變有些許疑惑,不過這時他也沒有多想,他又轉向碼頭,把注意力放到那些巡檢和幫閒身上,琢磨著如人奪船的計劃。
又有一艘漁舟靠岸了,船上兩個竹筐都已裝滿了大半鮮魚,一個巡檢迎上去,彎腰看看,見那筐中銀光閃閃的都是鮮魚,上邊幾條還在不竭地蹦踞,不由樂作聲來:「喲呵,任老實,運氣不錯呀,居然滿載而歸。」
嘴裡著,他就從沙灘上拗斷一根長長的野草,捋去了葉子,只留下草莖兒,然後老實不客氣地彎下腰去,在筐裡拾拾揀揀一番,專挑又肥又大、肉味鮮美的大魚,用草莖串起來,旁邊一個巡檢,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坐在一艘船的船幫上,對他道:「給我也挑幾條大的出來,晚上回家下酒吃。
這人聽了,便又挑出幾條大魚來,這才擺手道:「行了,去吧!」
「天殺的,這些狗雜碎,怎麼就不遭個報應!」
任老實暗暗咒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悅,連忙頷首哈腰地承諾一聲,把筐提上岸,又拿出條扁擔,剛把筐挑到肩上,走出去還沒有十步路,一個穿戴灰布短褐的青年漢子便迎面走來,與他擦肩而過。
「站住,幹什麼的?」
那提魚的巡檢疑心大起,看這人穿戴不像是個漁夫,這兒又不是渡口,他到這兒來幹什麼?
夏潯沒容他再多問,那個巡檢的手還沒摸到刀柄,夏潯就已出手,他的五指一屈,拳形如鈍鏟,「噗」地一聲鏟中了那個巡檢的咽喉,這個巡檢一聲沒吭,仰面便倒,喉間呵呵直響,夏潯這一拳,怕是連他的喉骨都擊碎了。
大魚散落了一地,幾條還沒死的大魚一落到沙地上,便拚命地扑打著尾巴,其中一尾魚跳躍著,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臉上,大尾巴啪啪地不竭扇著他的臉,他也一動不動,
任老實看見這一幕,驚得扁擔從肩膀上一下子滑下來:「我的老天,真這麼靈?」
幾個巡檢和幫閒見狀立即怒吼著撲過來,其中反應最慢的就是坐在船幫上的那個巡檢,夏潯一個箭步衝上去,一隻大腳帶著腳下一片沙土飛踹過去,鞋底和他的臉來了一個最大面積的親密接觸,那個巡檢臉上馬上五彩繽紛,鼻血長流,他只悶哼一聲,便出溜到船舷下去了,身子浸在江水裡昏了過去,好在此處水淺,只能沒過腳面,要否則就得溺死過去。
夏潯悍然脫手,他不克不及不脫手,他身上的路引沒有金陵府的官防,人卻呈現在這兒,一查就漏馬腳,只能先下子為強。踹暈了這個巡檢,夏潯一彎腰便拔出了他的佩刀。剩下的兩個巡檢揮舞著鋼刀在後面狂吼催促,十幾個幫閒掄著水火棍,仗著人多勢眾,向夏潯亡命般撲來。
「殺!」
夏潯一刀在手,突然釀成了一頭噬人的猛虎,他猛地一踏鬆軟的沙灘,飛身向前躍去,縱身撲起的時候,腳下用力略偏,原本正面樸出去的身形,迎上當頭一棍的時候,已經微微側移了一分,哨棍貼著他的肩榜呼嘯著落下,夏潯手中的狹鋒單詞訟挺的捅進了那人的腹,手腕一翻,再一挑,那人便嘶吼著倒下,鮮血飛濺。
夏潯單刀一收,右肩向下一沉,整個人重重地摔在沙灘上,一個滾翻避過了五六桿一旦挨著身子,足以把人打得骨斷筋折的哨棒,手中刀就勢一滑,好像刈草一般橫掃過去,又是三個幫閒狂叫著摔出去,棄了手中棍,抱著鮮血淋漓的腿狂吼。
可是一個幫閒也趁此機會,以棍為槍,改劈為刺,狠狠地一下搠在他那田嚇,要不是因為那人要避他的刀,臨時向後跳了一下卸了些力道,這一棍就能頂斷夏潯的一根肋骨,饒是如此,那痛澈入腑的感覺還是讓夏潯幾乎喘不上氣來。
能給巡檢們做幫閒打手的,都是潑皮裡最凶悍的一幫亡命之徒,一見了血,反而激起了他們的凶悍之氣,一狠狠風火棍被他們舞得呼呼生風,夏潯故意要在這裡把事情鬧大,舞脫手中一口刀其實不逃避,一開始,因為他肋下挨了一棍,手上的速度和力道都嫌不足,片尊之後他的速度和力道就恢復了常態。
他一刀削斷了兩條哨棒,順勢一抹,又一個幫閒轉著轉轉兒飛出去,那人肋下被他的刀切開了一道口子,內臟都擠了出來。
可是夏潯在這剎那間,也被一個經驗老道的巡檢抓住機會,在他後背上刺了一刀。
好漢難敵四手,脫手之際想要毫髮無傷難如登天,可是有的人一身是傷照樣生龍活虎,有的人挨上一刀就一命歸西,這其中的不同就在於,要曉得遁藏要害、曉得卸勁。夏潯的戰鬥經驗在這個時候就充分體現出來了,那巡檢的刀剛一挨著他的身子,他就全力向前縱去,拚著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棍,這一刀的傷勢卻其實不嚴重。
後背挨了一刀,火辣辣的,手上的動作即是一慢,前方一個巡檢見有機可趁,揮刀加入戰團,當頭向他劈來,夏潯慌忙中腳下一頓,身子硬生生側開,手中刀向上一撩,隨著震天階一聲大吼,一條握刀的手臂飛上了半空,噴出的鮮血濺了他一頭一臉。
夏潯瘋虎一般,狂舞幾刀迫開眾人,縱身跳到江邊,揚手一刀剁開拴住一條船的纜繩,倉促跳上船去,迅速擺槳脫離岸岸,藉著江水的流速,同時拚命滑槳向下游逸去。
弓是軍隊和民壯弓手才配備的武器,並且平素還禁絕動用,非戰爭狀態或奉命剿匪時都要鎖在武庠裡,這些公門巡檢是沒有弓箭的,他們只能揮舞著刀棍,眼睜睜看著夏潯的船順著江水飄下去,沿著江岸朝車追。
可這江岸並不是一馬平…處處易行的,那船順江而下,再加上夏潯滑槳助力,一時間快如馳馬,他們之中可沒有一個長跑健將,很快這些大呼叫的公門中人就被甩在了後面。
夏潯在岸邊等了很久,估摸著茗兒已經走出了相當遠的距離才現身奪船的,一俟脫離了那些公門中人,他立即盡力往岸邊靠近些,沿江尋找茗兒的身影。
舟如風中的一片落葉,被浩蕩的江水沖擊著,向下游猛衝。岸邊,陡然呈現了一個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夏潯立即站起來,揮刀向艙底劈去,一刀、兩刀、三刀,木屑紛飛……
夏潯一身是水的洇上了岸,身後那艘船還在往下游飄,可是江水已經從船底噴泉船湧上來,船已半沉,很快就要完全沉入江心了。
茗兒挎著籃子站在江邊,籃子裡有他換洗的衣物,夏潯一身是水池淌上岸,向她咧嘴一笑,茗兒突然把籃子一丟,縱身撲到他的懷裡,緊緊箍住了他的腰,把頭埋到了他的懷裡,那雙纖細的手臂用力是如此之力,箍得背部有刀傷的夏潯疼得直抽涼氣。
夏潯扎撒著雙手,有些手足無措地道:「茗兒,怎麼了?」
懷來出來茗兒悶悶的、帶著鼻音兒的聲音:「我還以為……,不管我了!」
茗兒從他懷裡仰起臉來,眼淚汪汪的:「我以為……,要丟下我,一個人去逃命呃…」
「這個丫頭,心思也太敏感了吧!」
夏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未想過金枝玉葉般的茗兒,此時的心靈是何等懦弱。三哥死了,死在大哥手裡,這件事對她心靈的衝擊是何等強烈,原本無憂無慮,從不知世事艱險的她,突然看到至親骨肉尚且如此,她還能相信誰呢?
無情的大哥是中山王府的主人,哀思欲絕的茗兒已經不再把那個處所當作她的家了。最親的親人沒了,家也沒了,陡然間變得一無所有,無所依恃,她怎能不旁皇忐忑,患得患失。
醒覺到自己還緊緊抱著他,茗兒害羞地鬆開手,擦擦眼淚,破啼為笑道:「算有良心,還記得我……」
夏潯後腰的傷口被江水一浸,原本有點麻木了,被她一抱,又覺痛不成當,她一鬆手,夏潯也鬆了口氣,趕緊道:「快走,找個處所先換衣裳。」
茗兒忽地想起一件大事,奇怪地問道:「對了,怎麼把船鑿沉了,咱們怎麼過江?」
夏潯道:「誰咱們要過江?」
茗兒驚訝地道:「不過江麼?」
「過不得,江那邊也是他們的土地,知道咱們奪船過江了,那邊還不撒下天地?咱們的路引走到溧水的,一旦有人盤查,馬上露餡。」
「那咱們……」
「還是往溧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