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緋踏入承明殿時,但見滿室橘紅燭火輝映下,一人側對自己,半坐半靠在榻上閉目而憩,雖是閉目,但那俊容上劍眉星目間仍濃濃緊蹙。
葉緋遠遠站定,看見那人渾身周圍散落著幾卷書冊,半落在地的雪青衣衫在夜風中如蝶羽翼微微浮動,漆黑如緞的長髮隨意散在胸前,映在身後玉石照壁上,一抹斜斜長長的俊逸身影。
見他呼吸均勻,且只是和衣而眠,葉緋走到內殿取過一件黑色鑲金錦緞披風,再回到榻前想給他披上。
可是披風剛一沾身,秦陌就驀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雙眼,不像是剛剛睡醒的惺忪,而是帶著無比的清醒防備,以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直直的打探。
他剛醒來,墨離就匆匆從殿外走進來,他看見葉緋也在這裡,驚愣了楞,心中一虛地看向秦陌。
「你怎麼來了?」秦陌掀開身上蓋了一半的披風,坐直了身體,自顧取過手邊一卷書冊看了起來。
葉緋知道他是在問自己,於是側身指指身後侍女手上端著的一個瓷盅道「臣妾聽說皇上這幾日忙於政務,睡的時辰也少,就讓人燉了些安神的藥膳,皇上要不用些吧,這樣晚上安睡的會好些……」
「朕不用,你拿回去吧。」秦陌頭也不抬地打斷她的話。
「皇上要不用些吧,臣妾以前夜裡難眠時,也曾用過,效果甚好……」葉緋繼續堅持道。
「昭儀莫不是忘了朕說過的話了嗎?」秦陌聽下手中翻動的動作,抬眼看她,眸中如一傾碧波泛著凜凜寒意。
「臣妾沒忘!」葉緋垂眸道,隨後她揮了揮手,讓侍女端著瓷盅先出去了。
「哦,沒忘嗎?那今日此番又是為何呢?
秦陌冷冷道」朕早說過,你若是想要出宮那便出,但既然你已想要留在宮裡,那就安安靜靜回華音殿做你的昭儀娘娘,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葉緋面上如清風拂過,淡笑如漣漪」臣妾沒忘,臣妾時刻謹記皇上吩咐,也一直知道自己是何身份,所以從未敢在心中對皇上有一絲覬覦之心。相反,臣妾之所以今日前來,也正是因為若再不來,就恐會有負於皇上當日委屈自己,擇了臣妾的一番苦心了。「」你什麼意思?「秦陌劍眉微皺。」皇上自從北越回朝後已三月有餘,卻未曾來過臣妾宮裡一趟,如今後宮皆在傳言皇上已然厭棄臣妾,若是臣妾寵妃身份不保的話,那麼又何談去替皇上,擋去您想讓臣妾去擋之人、之事呢?「
秦陌眉頭蹙的更緊,他正要開口再說話。
只聽葉緋又緊跟著道」請皇上聽臣妾把話說完吧。「」臣妾雖愚鈍不堪,但自入宮後,卻也將皇上對後宮的心意看到清楚分明,所以一直安心在華音殿不敢有非分之意。「」待得您讓臣妾從離宮和寵妃之間再做選擇之後,臣妾心中更是明白,也更加不敢奢望皇上的真心寵愛,所以此生左不過已是有家難回,須得在這宮中虛度耗盡的結果,那麼得到皇上多少賞賜,是否有寵妃的名份於臣妾來說又有何意呢?「」那你還來找朕做什麼?「秦陌冷冷問。
頓了頓,葉緋笑的慘淡」不管如何,是皇上給了臣妾家人富足安穩的生活,也給了臣妾衣食無憂的優渥,所以此番北越以前楚公主為由要與我朝開戰,兩軍對戰,臣妾自然希望皇上能勝。「」可是縱然臣妾久在深宮,也知如今前朝大臣們心中惶恐,先有先皇后言您對先楚公主舊情未了,後有您將自己困鎖在日光殿中三日不出,再有您在北越親自入寒池救出先楚公主。「」若是您再從北越回朝後,突然冷了臣妾,冷了後宮的話,不知他們會否更加堅信流言,從而會擔心您在兩軍對戰之時對北越手下留情,進而影響士氣呢?
「畢竟在戰爭中,兵士們是需要捨棄自己性命而去換來家國安寧的,不是嗎?」
秦陌面色陡然一沉,面容如青瓦冷霜,不可否認,葉緋說的很對,如今南秦他雖然大權在握,朝中和軍中尚無一人膽敢直言,但他知道,不過是無人敢言而已。
在他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曾有過擔憂的吧。
就如杭天澤一樣,也曾擔心過自己會不戰而退,甚至拱手讓國的吧。
眸中哀傷一閃而逝,他抬起星眸看向面色淡然的葉緋,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長相,一襲月白宮裝,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在腦後,幾枚圓潤的珍珠隨意點綴發間,極致簡約雅致。
他還記得,自己對她留了心是因為她那日被刺客所傷時,倒臥在雪地中的模樣像極了南意歡假死離宮那日的情形,隨後,那一次,他在華音殿隔窗見到她,縱然她的長相與南意歡截然不同,氣質也相差頗多。
但無端的,他總是覺得她,有些像她。
所以才會在宮裡選上她,來做那無謂的擋劍之人。
良久,秦陌緩緩道「昭儀提醒的好,是朕疏忽了,多日來忙於政事,冷落了昭儀,朕以後會多去漪蘭殿看望昭儀。」
葉緋微微鬆了口氣,唇邊漾著淡淡的淺笑「臣妾怎敢讓皇上賠不是,且如今皇上忙於出征,冷落後宮本是應當,若是皇上不棄的話,臣妾可以每日令人送些吃食過來,當然,皇上您不喜的話也大可不必用,只擱在一旁便好。」
秦陌瞇了瞇眼,他沒想到,葉緋竟然猜到了自己還是不願去她宮裡。
「時辰不早了,若是皇上沒別的吩咐的話,那臣妾就先回宮了。」
說完,她福身行了禮,往門外走去。
秦陌也不攔,只看著她邁著穩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外走去。
……
葉緋走後,墨離上前走了兩步,跪地低聲道「屬下失職,讓昭儀娘娘進來吵到了皇上。」
秦陌轉身,回到龍案前坐下「先前查過的她的資料在哪?」
墨離知道秦陌口中的她指的是葉緋,直接走到背後書櫃的頂層,一個木盒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秦陌。
秦陌打開掃了幾眼後,毫不猶豫地道「再探一遍!」
「是!」墨離沉聲應道,他其實也有些猜不透葉緋的想法。
說她欲擒故縱想要借此來吸引秦陌注意力的話,可之前有的時候秦陌去她宮裡時,她又乖覺地給自己在偏殿裡置了個寢臥,然後只要秦陌一去,她就躲在房裡不出,盡量避免倆人的照面。
可若是你說她完全不爭不搶的話,她卻又甘願淌入這一湖渾水中,為家族爭利,為兩國之戰而憂心。
秦陌說完,眸光突然掃到桌上一旁西延送來的國書,他取過打開,一字字從頭到尾細細攬來,視線最後落在那最後一句「你若不願,那就活著再站到朕的面前來跟朕吵!」
「也許,朕會考慮……放過你!」
短短兩行字,秦陌看了許久。
苦笑著搖頭,是因為當年的事,所以自己和燕驚鴻倆人如今皆是如此被上蒼報應嗎?
當年的自己,在以為南意歡身死後,不是也曾這樣熱切期盼過。
希望南意歡未死,渴盼著她能提劍來取自己性命,只為那樣可以再見她一眼,再聽一聽她的聲音,再觸一觸她溫潤的容顏。
如今這一日,終於來了!
可是為何自己,又開始期冀更多!
只是,燕驚鴻比起自己還是何其有幸?
若是楚蘇復活,最多不過對於強加於自己身上的皇后之位去辯去爭。
而燕驚鴻也可以選擇忍痛放手亦或是纏之不捨!
可是,自己與南意歡之間的生死仇結!
又該如何去解?
……
墨離見他神思越飄越遠,大約猜出他在想什麼,也不敢打擾,就在這時,他聽見門外傳來了說話聲。
悄然退出去查看,只見許久未曾見過的劉夢凝站在承明殿門口,對著守門的護衛道「本宮想要見皇上,還請入內通稟吧。」
墨離想了想秦陌今晚的情形,猶豫著道「皇上今日處理了一天政務,頗有疲累,娘娘要不明日再來吧。」
劉夢凝淒然一笑,遙指著遠遠離去的葉緋的背影道「怎麼,墨統領,如今本宮果真連一個昭儀都不如了嗎?若是本宮沒看錯的話,葉昭儀也是剛從皇上宮裡出來的吧,難不成,她就是皇上的政務嗎?」
墨離面色一變,他低聲道「娘娘何必如此自毀,昭儀娘娘也不過是來說了幾句話,皇上便讓她回去了。」
「本宮與皇上,也不過幾句話而已。」劉夢凝堅持道。
墨離知道今夜攔不住了,只得道「那請娘娘在此稍後吧,屬下進去稟報。」
「如此就有勞墨統領了。」
墨離見劉夢凝如今對待自己也如此疏離,心中幽歎,返身回了殿內。
內室裡,秦陌依舊對著那紙明黃發呆,察覺屋內燈影晃動,他問「雲州那邊的山崖派人去瞧過嗎?情況如何?」
墨離回道「屬下親自帶人去看過,那裡崖底有積雪未化,根據西延所提的具體方位,楚皇后落地之處確實有狼群隱伏和出沒的跡象,那山下也有不少枯骨和衣物碎片,不過因為那崖底村落附近時常有人失蹤,所以已無法辨認楚皇后和燕殺是否在其中。」
秦陌默了默,黯然道「無法辨認,總好過直接確定,無法挽回吧」
「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去尋,另外通知雲州州府,發動周邊百姓,再去尋一尋,也問問那些時日州旁是否有陌生男女出現過吧。」
「屬下知道,也已經吩咐過了。」墨離道。
「嗯……」秦陌扔下手中明黃絹帛,掩口打了個哈欠,剛才他剛入睡就被葉緋吵醒,如今依舊睏倦,就想起身離座。
「皇上。」墨離喊道。
「什麼事?」
「淑妃娘娘在外求見!」墨離低聲回道。
秦陌滯住腳步,過了會後,他扶額道「跟她說,朕今日累了,讓她有事明日再說吧。」
墨離上前一步,低聲道「此話屬下已經說過了,可是淑妃娘娘堅持想今日見您,而且,她還提到說……」
「她說了什麼?」秦陌追問。
墨離道「淑妃娘娘剛才來的時候在門口遇見離去的葉昭儀了。」
墨離只簡單陳述了這一句,秦陌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原地站了片刻後,他低歎一聲,重新回到金座上做好,摸過旁邊一杯早已涼了的茶,喝了幾口提神道「讓她進來吧。」
「是!」墨離垂手退出了殿外,跟候在門外的劉夢凝說了兩句話,然後自己側身讓過,往裡做了個請的姿勢,請她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