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暖春,林如箏看著書房美人榻上閒坐讀書的自家夫君,面上帶著笑為他縫製春裳,心裡卻是一片淒苦。
成親二十餘載,她如何不知他的性子,愈臨大事反倒愈能沉得住,便是生死關頭也能嘻嘻哈哈的,可對親人友人卻是看得最重,這幾日自家長子一散值就跑到內院來膩著,早已出嫁到王府的長女也三不五時就回門子,小兒子在外學武,想必也快回來了吧……
更別提日日午後打著商議政事的名頭聚在外書房裡那一干至交好友,不過……
他黏著最多的,還是自己。
成親這些年來,他一直東忙西忙的,幾次出征不說,即便是在京裡也是常常要替皇帝打理六部要務,二十幾年下來,除了吏部沒敢沾,禮部去的少,幾乎成了其他四部的常客,不過忙歸忙,只要是他在京裡,總都是要膩著母親、自己和孩子們的,逢年過節的,一家人也可團聚,自從四年前衛氏夫人歿了,他便更加戀家,卻還總是不得閒。
她也曾想過,等到他不這麼忙了,能休養幾年,好好調理調理身子,今年年初他突然告訴自己,要告病修養,自己本來還是十分歡喜的,想著他總算是能歇歇了,可是幾個月下來,她卻是什麼都明白了。
終是不願被蒙在鼓裡,幾日前她裝作什麼都知道,套出了葉濟世的話,才知道情勢竟然已經如此糟,知道田小兮前一段也是來過的,如箏再也沒有旁的辦法可想,只得又加了一封書信,催蘇憶海趕緊回家,得到的迴夢樓回信兒,卻是自家兒子並師父上官鐸,已經連夜離開了江南,想來是能趕上的。
她從來沒想過,一向身強體健的他竟會這樣……但仔細想想,她卻又都明白了,雖然說自己一向是很重給他調養身子的事情,可是這一年到頭,他又有幾個月能留在京裡,這二十來年受的那些磋磨……
從北狄回來第二年,他和凌家就又出了三關,仗一打就是大半年,這二十年間前前後後五次對北狄的驅趕,三次都是他帶的兵,承平十二年,西南土司造反,本來朝廷沒當成什麼大事,派了幾個年輕將領去了,卻沒想都折在了莽莽大山裡,承平帝大驚盛怒,他和凌朔風自請帶兵出征,一年半才平定了西南,結果又在大山裡吸入了瘴氣,雖說有田小兮給的藥防身,還是傷了肺,一病就是半年。
承平十九年,江南大水,他和凌逸雲到已成澤國的江南三道賑災,一直折騰到年底,回來又瘦了一圈兒,想想自己這些年真的是提心吊膽啊,只要他在家的日子,千方百計地給他調理身子,就盼著能補一補他這些年的虧空,卻沒想,還是……
聽了葉濟世說過二十幾年前他中毒的那件事,如箏才知道,隱患居然自那時候便已經埋下,如今一股腦爆發出來,便不可收拾。
事已至此,他卻還是要瞞著!
聽他又咳嗽了起來,如箏強忍著眼淚回身取了茶碗,偷偷沾了沾眼角,為他斟上一杯茶,蘇有容抬頭笑了一下,飲了一口卻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將殘茶撇到旁邊的杜鵑花盆裡,笑著tiantian嘴唇:「茶太苦了,給我換杯白水吧。」
聽了他這一句,如箏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地落下來:「大家都知道了,你卻還瞞著我,準備瞞到什麼時候?!」趁他呆愣,她劈手奪過他手上的茶碗,看著上好白瓷上那一絲殷紅,忍不住就跪坐在了地上:「怎會這樣呢,夫君……」
看她哭了,蘇有容知道自己是再也瞞不下去,也不能瞞了,趕緊起身將她扶起,摟在了懷裡:「箏兒,是我對不起你……」
如箏憋了許久的淚水終於痛快地流了出來,心內卻是一片淒涼,蘇有容一向是最會哄她的,此番卻是再沒了言語。
他總以為沒什麼是自己解決不了的,二十年前這麼大的事情,不也圓滿解決掉了麼,可是這一次,他卻只有輕撫著愛妻的背苦笑。
死神舉起鐮刀的時候,是不分身份地位和年齡的,所謂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遷延到五更,說的大概就是今日這樣的情形了吧……
哭了一會兒,如箏又強自忍下,扶著蘇有容坐下,淚眼迷離地問了一句:「究竟還有多久?」
蘇有容愣了愣,眼睛剛一轉就被如箏抓住了手:「我認得你這副樣子,不許騙我!」
聽了她這一聲斷喝,蘇有容反倒笑了:「好,不騙你,約莫還有一個月吧。」
「一個月……」如箏喃喃重複了一句,又落下淚來,少頃卻又微笑了:「既然這麼短,咱們倒是要精打細算,好好斟酌著用了!」
看著她這個毫不作假的笑容,蘇有容心裡卻是一沉:他想過她會痛哭,會崩潰,甚至會掙扎不信,卻從沒想過她竟然會這樣從容,還在替自己打算著僅剩的一個月,蘇有容愣愣地看著她坐在書桌前,研墨寫信,卻不想去過問她是寫給誰。
一個月……斟酌什麼呢,左右不過呆在自己的窩裡,想見的人,自然都會回來見自己,自己……只要守著她就夠了!
午後,和暖的陽光照在外書房裡,蘇有容看著垂首肅立的自家長子,眼中是慣常有的那種讚許:「祥兒啊……坐吧,你忙了一天也累了,不用杵著了!」
這樣再普通不過的話,卻勾得蘇應祥落了淚:「父親,您就讓兒子站著吧,是兒子無能,才將父親累成這樣……」說到後面,他已經是帶了哭腔,蘇有容反倒笑了,起身上前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行了,天天對著我哭,你不煩我還煩呢,不許哭了!」
蘇應祥見自家爹爹發了話,強忍了淚水抬袖子擦了擦眼睛:「爹,有中都驛的飛鴿傳書過來,二弟已經過了中都,想來今日或者明日就能返家了。」
蘇有容聽小兒子回來的這樣快,心裡也是一喜:「好,許久不見,真想他了,那你安排一下,等你弟弟回來還讓他住進寒馥軒來,你娘也想他了,另外……」他低頭笑了笑:「你娘已經知道了,你們不必再瞞她。」
他一言出口,驚得蘇應祥幾乎跳起來:「怎的,我娘她……」
蘇有容點了點頭:「她知道了,還好,我也不知道她為何還是那樣平和,不過你娘心重,愛藏事兒,你回去囑咐瑛兒,將來……多陪陪她,勸勸她。」
蘇應祥仔細應了,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蘇有容拍了拍他肩膀,笑到:「怎麼樣,我讓你向聖上辭了世襲罔替的恩賞,怪爹爹麼?」
蘇應祥重重一搖頭:「爹爹說哪裡話,兒子自幼就得您教導,大丈夫存身立世不可靠恩蔭祖蔭,即便爹爹您不說,兒子也是要辭的!不過您放心,兒子定會再將咱家這匾額賺回來!」
蘇有容笑著點了點頭:「好,有志氣,不愧是我兒子。」父子相視一笑,傷感被沖淡了幾分,蘇有容又肅容到:「祥兒,你是家裡的長子,也是朝廷的重臣,我有許多事情要托付給你,我想旁的我不必多說,你自然都能做的比我好,只有兩宗,你要切記!」
蘇應祥聽自家父親這麼說,趕緊起身肅容到:「是,父親,兒子一定謹記。」
蘇有容笑著揮手讓他坐下,又到:「第一是紅衣大炮和火銃的事情,你也知道咱們大盛地大物博,百工興旺,如今造炮和火銃的技術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可是你不要以為只有咱們大盛有能人,他國就都是未開化的蠻夷,切不可大意守著老本不思進取,要知道火器是咱們立國保國的根本……還有我說的其他那幾宗,雖然現在都還不成熟,但是你要記著這些技術,都要在我們蘇家代代相傳,爹的孩子太少了,你弟弟又只是醉心武學,爹希望你的孩子,你的孫子,以後咱們蘇家世世代代都能出一個長於百工機巧之術的人,不要以為只有讀書取士才是光耀門庭,用不了多久,朝廷定會開始重視百工機械,到時候咱們蘇家,要把這個擔子擔起來,你記著!」
蘇應祥趕緊仔細應了,父子二人又細細說了些神機營的事情,蘇有容又到:「還有一宗,是我前次說的立憲之事……此事要保密,慎之又慎,但不可在咱們家失了傳承,有朝一日條件成熟了再說。」蘇有容知道立憲什麼的,對於蘇應祥這個土生土長的大盛人來說,也是十分不可理解的事情,不過好在如今承平帝已經立了內閣,大約將來是能成的,即便不成……
歷史畢竟是充滿了變數,也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說完這些,蘇有容還想叮囑些家裡的事情,卻不想門簾一挑,一個藏青色的身影如風一樣捲了進來,一頭紮在他膝上喘著。
蘇有容嚇了一跳,才看清居然是自己的次子,此時應該還在趕路的蘇憶海。
感受著蘇憶海微微的顫抖,蘇有容突然知道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對著蘇應祥說到:「趕緊,給你弟弟導引一下真氣,他是一路跑回來的!」
蘇應祥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將手貼在蘇憶海背上,眉頭馬上就皺了起來:「小海作死麼,從中都輕功飛過來的吧你!」
蘇憶海此時卻是沒力氣再說話了,只覺得哥哥的手掌是救命的良藥,自己藉著他的幫忙也努力調息著,好一會兒才喘勻了氣兒,抬頭,兩行清淚就順著滿是汗水的臉流了下來:「爹……」
蘇有容看著他煞白的臉,心裡也是一陣不忍:「這傻孩子,你能比馬快多少!哪許這麼發瘋的!」
蘇憶海卻是茫然不懂一般,只是抬頭又喊了一聲:「爹……」
蘇有容搖頭對著蘇應祥笑了笑:「你弟弟跑傻了,你去讓他們端點蓮子湯進來,這貨得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