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織成第二次與他同騎而乘。
令得她不由得想起與他的首次相逢,洛水之畔,洛神廟的血腥廝殺。當時的他亦是如此,將她放於自己鞍前,闖過無澗教人的追殺。然那時她初來這個時空,又逢生死危急之時,昏頭脹腦,倉皇奔逃,更多的是想要怎麼逃出生天,哪有今日這般旖旎光景?
她只穿牙白中衣,是上好的細葛,輕軟薄柔,如同一片晴空的白雲。此時被他緊緊裹在氅衣裡,她整個人也彷彿化作了一片雲,柔軟得只能緊緊依附在衣內。
放眼看去,遠處的樹木樓閣,都只有烏沉沉的剪影,唯有廊簷下的燈星星點點,遠看也彷彿是星辰一般,與夜空上的星辰和諧地連在了一起。
這樣初春的時節,樹木都在暗暗地拔節抽枝,嫩芽的清氣、花朵的芬芳,融合了春夜獨有的煦和,整座桐花台都沉浸在淡淡的星光裡,沉浮在花木的清芬裡。
她和他所騎的白馬,不緊不慢,就行走在這星光與清芬裡。
銀灰底色的氅衣垂下馬背,雪白的毛色反而更清晰地映出了衣面的暗紋:那是用幾乎近似的煙紫、藕青、淡白、淺藍繡出的樓閣、草木、大海、樓船,被稱為「碧海求仙錦」,極為精緻,淡白的波浪下,隱隱透出海水的藍青。這種織繡之法,也是來自於她的「落花流水錦」中那瑩透生動的水波。
即使她如今並沒有真正掌握織造司,但因了她的身份,織造司中她的舊人卻在大量地起用。她來鄴都時日尚短,卻已意識到了因了他而得的身份,卻對鄴都織業帶來了何等的影響。
她忽然嗅到一縷寒香,驚訝地叫道:「是梅花?」
他有些得意,下巴在她的鬢間摩娑:「你沒來過這邊罷?」
這裡是桐花台的西南,皆是碎石鋪成的小徑,兩邊花木繁茂,潑潑灑灑地伸展出去,有種山野的蓬勃之氣,卻是一看便知少人照料。除卻幾處亭榭之外,竟沒有什麼高台樓閣。
她搖了搖頭。自入桐花台後,的確未曾來過這裡,只是藉著星光,可以隱約地辨出,如果一直走下去,再往西邊拐去,應該是那處也被稱為桐花台的殿室所在。穿越這一片繁茂的花木,前方遠處那黑竣竣的地方,是否就是紫桐林了呢?
前日看時,紫桐已經打了些毛茸茸的花苞,也許不久就會開放,那枝頭棲滿「紫鳳」的盛景,就會再次看到了罷?
昔日紫鳳枝頭,那飄然而下的瀟灑身影,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與左慈的那次會面,織成不覺有些黯然神傷。
白馬往南邊拐去,離紫桐林越來越遠。
「前面連著從前的鄴都別宮,」曹丕耐心地指給她看:「萬年公主府也在那邊。前不久阿父令上方御府的人在此重新丈量繪圖,連萬年公主府在內,要建一座新的別宮。」
「新的別宮?那萬年公主府?」
織成大為意外。
萬年公主府,曾有著曹操年少時的回憶。他卻將其賞給了兒子,聯想到前些日子他去洛川之下劉宜之墓的祭祀,難道是他終於打算放下對這一段往事的執念?
心弦忽然彷彿被什麼重重撥動,她驀地明白過來:
「魏王……是打算要建立真正的魏國了,是麼?」
曹丕一怔,漆黑的雙眸頓時冷冽起來,抱著她的手臂也不由得一僵。
「你不用吃驚。料想,這建成的別宮,也是要賜給你的罷。」
織成微微一笑,連頭也未曾轉過來,卻似乎早就料到了曹丕的神情有異:「或許,魏王念著曾受大漢重恩,未必當真要廢了當今天子。但魏王已老,終有一日由你承繼這萬里江山。他肯將最為看重的萬年公主府與昔日別宮一起交給你,甚至要重建為你的別宮,這便是意味著,他將未盡的理想,已經完全托付給你。」
前方是半明半暗的夜色,星光灑滿道路,馬蹄篤篤,沉穩地往前行去。
織成側過身,抱住了他的腰身,感覺到僵直的肌肉,在她的環抱中慢慢放軟。
「子桓,你會是一個開國皇帝。」
曹丕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開口:「阿宓……」
「嗯。」
「就算我做了皇帝,你仍是我的皇后。」
「皇后……」
織成喃喃道:「可是子桓啊,你不會只有一個皇后。」
她不會忘記,在她前往這個時空之前,一個灑滿陽光的春日下午,她在圖書館裡翻閱魏史時,看到的那行字:
「昭甄皇后……黃初元年十月,帝踐阼。踐阼之後,山陽公奉二女以嬪於魏,郭後、李、陰貴人並愛幸,後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賜死,葬於鄴。」
「德郭皇后……太祖為魏公時,得入東宮。後有智數,時時有所獻納。帝定為嗣,後有謀焉。太子即王位,後為夫人,及踐阼,為貴嬪。甄後之死,由後之寵也。黃初三年,將登後位,帝欲立為後,中郎棧潛上疏曰:『今後宮嬖寵,常亞乘輿。若因愛登後,使賤人暴貴,臣恐後世下陵上替,開張非度,亂自上起也。』帝不從,遂立為皇后。」
甄洛已死,據說她親生的一兒一女,東鄉公主至今未曾出現,曹睿也分明是任兒所生。歷史與這個時空,有著微妙的變化。
但是,甄洛畢竟曾經出現,而郭煦也好端端地留在世子府。
在潛意識中,織成似乎覺得,命運的車輪或許曾駛上某一條開滿繁花的小徑,但在片刻之後,仍然回歸主路,穩穩地駛向必定的軌道。
「你胡說什麼呢?」
曹丕有些恙怒地捏了捏她的下巴,隨即又將她緊緊摟住:「我說過,我只愛你一人。」
他忽然低下頭來,幾乎是報復性地露出牙齒,在她的臉上「狠狠」咬了一口,在她的驚叫聲中,才得意地露出笑容,道:
「咱們這就是往那別宮方向去的,將來建成了別宮,夏日時大可在此納涼宴樂,我自然是要跟你常常去的,你也去瞧瞧,想建什麼樣,想玩什麼,如今就告訴我,可好?」
也不管織成正捂著臉瞪著他,他自顧自地講起來:
「你看這裡,從前是種滿梅花,打算建一處賞梅塢。誰知去歲冬日一場大雪,梅樹竟凍死了不少,梅塢建不起來,原本打算建來賞梅的樓台也就停下來,未曾再建。」
他耐心地指給她看那些明顯原本是空地,也隱約看得出台基,此時大多掩映在荒草之中。
「我讓人把這裡留了下來,就為了等你回來。」
「等我?」
他說的梅樹凍死那一年,正是她逃出鄴都之時,那個冬天的大雪鋪天蓋地,至今仍然難忘。那時便留下這片地方給她?
她皺了皺鼻頭,哼道:「我不信。」
他笑而不語,白馬的蹄聲,在夜色中清脆悅耳。不過這裡的確荒涼,看樣子的確是一副急待修築的模樣,連梅樹都不知藏在哪些荒草裡,只是香氣卻愈發濃了。
「我送你的東西,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叢繁密的樹木,宛若灰紗的屏風,層層疊疊的枝葉,留下深淺的影子,便是屏風上繁密的繡紋。
等到將梅樹遠遠拋在了身後,先前那寒香已浸透了氅衣,即使走到這樣遠,仍縈繞在鼻端不去。
「好冷!」
她忽然覺得一股寒意,穿林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想要解開氅衣,被他一把攔住:「冷你還解衣?」
「你也會冷啊。」
從車中下來,曹丕只著了外袍而已,此地又看不見外人,就算她暫時露出中衣也沒有什麼關係罷?好歹也把氅衣披一披,抵禦這樣的寒氣也好啊。
至於她,她總是在他的懷抱之中……
「過去隨阿父征戰,大雪之中也不過只穿薄袍披甲,些微寒冷,又算得了甚麼?」
他的笑意更深,眼神更是燦然,連嘴角的弧度,也更柔和了幾分,不由分說,將氅衣緊裹在她的身上。
白馬馱著他們,轉過屏風般的樹林。
眼前闊然開朗,那裡是一大片空地,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殿室,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任何建築。粗礪的青石台基之下,簌簌長草在風中拂動不已。
那殿室楹柱簷廡,俱都是原木之色,莫說是塗丹飾朱,便是連雕飾也一應全無。然而那木質潔淨平滑,在星光下泛出黃玉般的光澤,一陣風來,吹得簷下一串琉璃風鈴叮叮作響。
織成訝異地看了一眼曹丕,他卻含笑驅馬往前走去。
這殿室雖也建在台基之上,卻不似其他的宮殿那般有著可達數十丈的高度,不過只有兩級石階罷了,他們甚至沒有下馬,曹丕揮袖一拂,袖端凝聚了真氣,便如長長的手臂一般,擊在兩扇門上,吱呀一聲,門扇應聲而開,二人一馬,便這樣長驅直入。
迎面而來的,居然是一個月形池沼,四周砌以青石,水波清碧,倒映出無數星光。
星光?
她抬頭看去,這才發現,這殿室竟然是沒有屋頂的!夜幕上的群星,此時正綴於頭頂。唯四面原木的牆壁,沉默而立,那黃玉般的表面,也反射出水中的星光暗影。
怪不得這殿中如此之冷……不過,就算是沒有屋頂,應該也與方才在外面的溫度差不多,為何她卻覺得越來越冷?
織成只覺得今晚曹丕的行為,實在是詭密之極。然而看見他唇邊含著的笑容,隱約可見期待的天真,那是在他臉上很少出現的珍貴表情,她便忍著不問。
二人騎馬沿著池沼往前,一排殿門又出現在眼前。
見他如法炮製,又一手抱她,另一手揮袖而出,打開明顯是通往裡面殿室的門扇時,她終於疑惑地開口:「子桓,你這是……」
吱呀。
殿門洞開,眼前的景象,令得她忽然失語,非但是喉中發不出半個字,甚至繼而連大腦也是一片空白,整個人便怔在了他的懷中,呆若木雞。
那是一片……花海……
星光之下,那淡藍近白的花瓣,千百朵融在一起,淡淡的白,擁出幽幽的藍,宛若是波浪寧靜的大海,又宛若是從這殿室之中,星光之下,浮起的一個最飄緲脆弱,卻又美麗絕倫的夢境。
他們便浮在這花海之畔,夢境之中。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聽到了自己飄忽的聲音:
「這是……是茫……」
「是茫茫。」
她的呆怔和驚訝,徹底地取悅了他。他將臉貼在了她的臉上,吐出的熱氣透過氅衣,似乎都還帶著梅花的寒香:
「還記得麼?陽平之巔?」
如何不記得呢?在那並非真正陽平的陽平崖,那是昔日張衡與萬年公主遊玩過的勝景,就在那陽平之巔,這種名為茫茫的奇花植根於此。且這茫茫之名,還是萬年公主親口所取。只是當初她在蔣賢的帶領下爬上崖頂,所見的只是一片纖細如草蘭的青色植株,並無花朵。然而即使如此,此時她卻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茫茫!
昔日蔣賢的話語,宛然響起在耳邊:「這茫茫並非平常花朵,生於這懸崖之巔,生性不畏陰冷,那花朵只盛放於冰雪之中,越是凌寒,越是開得茂盛。但那莖葉花朵,都異常嬌嫩。有一種古怪性子,獨懼光熱,休道遇見陽光火焰,便是人輕呵一口熱氣,都能令那花瓣莖葉,盡數融化。故此蜀地相愛的年輕男女才喜歡重金購得此花,互贈為信物。只因此花飄緲易傷,一如人間情愛,茫茫無依,結局悲喜,實在是不可預料。」
而曹丕的聲音,也在此時響了起來:
「從前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世間有一種花朵,名為幸福花。但教尋著了它,便會幸福一生,再無苦憂。這樣的花朵,我未曾見過,也無處可尋,然那一日在陽平之巔,我看到你的神情,便知道你至少是極為喜歡茫茫的,當初將植株千辛萬苦地帶回來,卻是在途中便死了一大半。好不容易栽活了,偏偏不肯開花。後來才發現,原來這茫茫竟是只在蜀地的冰雪之中才開放。我們鄴都雖也有風雪,卻不如蜀地濕冷,它自然就不肯開了。一絲一毫也不肯受委屈,就像你一樣倔強的花朵呢……」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他笑了,雙手從她腰後攬去,將她更緊地貼在自己懷裡:
「可是啊,我連你都娶到了,難道還奈何不了小小的一株茫茫?答應你的幸福,必是要給的。我便叫人在此處建了這花房,設月沼於內,取其濕氣。又在四周牆壁之中遍佈冰盆……」
是冰盆?
她睜大了眼睛,他更歡悅地笑了。
難怪這殿室之中這樣冷!
難怪分明已是初春,茫茫卻能開放!想來他的那些花匠,也是絞盡了腦汁,試驗了許久,才能有了今天這茫茫的逆天開放吧?
「你……你居然大興土木營造別宮,又為寵信甄夫人,重金建這花房,此乃行商紂之舉……」
她故意嘔他:「昏庸!無道!奢侈!靡糜!」
他放聲大笑,得意無比:「不錯,我若是商紂,你便是那……」
忽然她只覺身形騰空,是他帶著她從馬背上躍了下來。那密密的幽藍的花朵,此時便近在眼前。
聲音故意一低,帶著沙啞的誘惑之意:「小狐狸……蘇妲已……」
唇上一熱,織成只覺一片陰影,覆在了自己的臉上。唇瓣無形之中,已微微開翕,保持了渴盼的姿勢,恰好迎接著對面那靈巧的舌尖,霸道而迫切地探了進來。
唇齒相結,舌尖互纏,他火熱的臉和呼吸,都近在咫尺,呼應著她同樣滾燙的呼吸。只是在神魂搖旌之中,她睜開迷濛的雙眼,依稀看到,原本還在他和她臉龐邊搖曳的茫茫花朵,忽然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是初春的薄冰,遇上了熾熱的艷陽,在他們的喘息聲裡,那些幽藍白邊的花瓣,竟飛速地融化、消失了。
茫茫的飄緲易傷,一如愛的不可預料。她一直在尋找著屬於她的幸福花,只是不知道,這樣易傷易逝的茫茫,究竟算不算是一種長久堅固的幸福。她無法預料。
但至少眼下這一刻,這一刻的幸福,是真真實實,無需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