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並不是一個討喜的季節。
萬木蕭瑟,氣候寒冷,甚至人們都不能在外面多加行走,只能躲藏在室內,圍爐驅寒。對於年輕的女郎們,又有一宗不好處,便是衣著不得不厚實到甚至臃腫的地步,即使再花費心思,也只能走華貴之風,而少了婀娜纖巧。
在這樣漫天大雪的天氣,穿著能襯托出裊裊腰身的深衣,只在外面披一件皮氅,便能娉婷行來的女子,都是無畏無懼的「勇士」啊!
織成本來是隔著落地的琉璃窗,斜倚著隔有玉色牡丹鸞雀金紋的引枕,悠閒地看著窗外的紅梅,見狀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曹操前半生雖然頗為節儉,但隨著功績越來越多,也就不吝享用之福。整座銅雀台中都佈置得美輪美奐,講究的是移步換景,舉目皆致。桐花台能為世子府第的代稱,昔日又是世子的起居之所,其景致當然不會只有一處紫桐。四時花卉草木皆是不缺的,講究的就是無論這府中的主人立於何處,往何處觀賞,皆有新鮮不敗的景致。
比如這冬天,雖然從其中一邊的窗子看出去,那些紫桐花皆都沒了,只有秀挺筆直的樹幹,未免有些乏味。但臨著另一邊的窗子,卻有這一片梅林。梅林如血似胭,積雪晶瑩潔白,原本是最鮮明清眼不過的景致,因了這幾個不合時宜打扮著的女子,頓時那境界也就降了三分。
崔妙慧嫣然一笑,端起一旁的青玉內嵌釉瓷膽雞首湯瓶,親自給織成將一旁几上的青玉附半月形耳盞裡,注上了新的滾水。盞中茶湯青碧,浮起縷縷清香。
時下茶飲已頗為風靡,過去洛陽也好,鄴城也罷,飲茶多是用的茶餅。先在茶爐上將其烤炙,再搗為粉末,用沸水滾過,然後加上蔥、姜、橘餅或新橘等物,再在專門的鍋中煮成。只是眼前這位端起耳盞來,悠然品茶的女郎卻與眾不同,早在她當初尚在織造司為院丞時,便已經喜好用這種不加任何輔料,也未曾煎烤研煮,直接殺青滾炒後,就沖水飲用,被稱為「青葉」的茶水了。
崔妙慧最初飲用的時候,只覺寡淡之極,既無蔥姜之香,又無橘味之美,苦澀得幾乎要吐出來。
喝得久了,便覺得那寡淡苦澀之中,卻有無數餘味。
便如眼前這位女郎,要說並不算怎樣出眾之處,偏就有令人無法說清的東西,於萬芳之中,矯矯不群,卓然兀立。
董媛咕噥道:「來了來了!這幫子女人,還以為一個個都死絕了呢!當初春陽殿出事時,躲得人影兒都不見,後來更不必說,我只當她們是屬耗子的呢,往哪個牆洞裡一扎便不知去向。眼下見轉了天,一個個又鑽出來噁心人了!」
崔妙慧撲噗一聲,卻是被茶水嗆住。
趕緊抽了塊絹紗帕子,沾了沾唇邊茶水。
辛苑卻瞪了董媛一眼,道:「你少說幾句!人家都快進來了!」
這話聽著也不錯,倒有世子婦身邊女官的氣度,但下一句就不對了:「要罵,也等她們進來了再罵,不然你罵了有什麼用?」
董媛鼓了鼓嘴,卻見籐兒快步進來,含笑行禮道:「夫人,郭夫人、麗姬她們求見。」
織成點了點頭,籐兒低頭抿嘴一笑,那笑意卻多少有些興奮,很快便退出去了。
崔妙慧看在眼裡,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織成。
織成明白她的意思:織成素來寬厚,只要不觸及底線,在她的原則範圍之內,倒也不是苛刻之人。董媛等人就不用說了,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氣,不像是女官,有時倒像是妹妹在姊姊面前撒嬌。而籐兒最初是在洛陽時織成買來的世家婢,按說與槿妍一樣,都是經過嚴格的培訓的。但不過是在織成身邊呆了數日,眼見得就調皮了起來。
興奮……看熱鬧有什麼好興奮的……至少崔妙慧她自己心裡也有些興奮,卻就不會表現出來……
有鶯鶯瀝瀝的聲音,在室外響了起來:「妾等參見姊姊。」
平穩一些的,是郭煦。嬌媚些的,就是麗姬。其他的或宛轉,或柔弱,不一而足,真如百花齊放。
這些姬妾,入府時原也是見過的。但那時一個個規矩得很,或許是那時世子曹丕生死未卜,閤府中人戰戰兢兢,皆不知性命前途將在何方,也顧不得邀寵工媚之事。眼下曹丕不但奇跡般活了回來,而且勢如雷霆,令得曹植吃了那樣大的一個啞巴虧。這整座世子府,頓時精神奕奕,活力百倍,彷彿一夜封凍,被春風吹開,連帶裡面的女人們,也一個個花紅柳綠起來。
織成覺得眼睛有些不夠用了。
她並非沒有見過美女,槿妍、辛苑、董媛、董嫻,甚至還有如今的郭夫人,更不用提當初艷壓眾女的崔妙慧,唔,還有她當初在巴蜀納過的那個愛妾劉玉如……無一不是美人,況且到目前為止,她還未曾見過有容色氣度超過崔妙慧者。
但饒是如此,她仍是大吃了驚,目不暇接。
無他,蓋因眼前這一群美人,打扮得實在是太美。
三分姿色,加上七分打扮,便是十分美人。
何況眼前這些能入世子府的,無一不是上等的美人。
崔妙慧雖美,但美得端凝典,一對一自然是穩奪勝券,但眼前這一群美人出現時,論數量也將她壓倒了。
而且這些美人,還各有各的美。加上用心的飾扮,真是春蘭秋菊、紅芍艷李,濟濟一堂。
比如那位麗姬,大冷的天氣,領口處看得見的只有三層衣領,雖然披了鑲有紅狐毛的氅衣,但是她要講究步態優,不可能將氅衣緊緊裹住自己罷?那高聳的胸脯、盈可一握的腰肢,便都在寒風中勇敢出陣。
幸好臉上塗了燕脂,根本看不出唇紫臉青,被這殿室之中暖氣一薰,臉上更添幾分麗色,倒的確不愧麗姬之名。
又有一名李姬,卻是通體素白,甚至那錦衣也是銀底海棠,外罩一層素紗禪衣,飄飄渺渺,越襯出烏鬢朱顏,方才從雪中梅間行來,就數她最為醒目。
這位相貌不過清秀而已,遠遠比不上麗姬,走的是氣質派路線。那一種傲凌霜雪、玉潔冰清的氣質,倒有些像……
織成心中一動:
是甄洛。
她從沒見過甄洛,只知道甄洛是如何性情婉順,但婉順不等於沒有傲骨,若真是一個婉順到失了骨頭的人,又怎麼會因為曹丕的一句話便了結了自己的性命,還交待要將骨灰撒入洛水?
尤其是李姬這飄飄渺渺的氣韻,才有些許「髣拂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之意。
曹丕雖然沒有什麼好色的名聲,也不像何晏一樣風流之名天下知聞,但越是如此,當初能被他同意納入府中的姬妾,即使沒有肌膚之親,也一定有入眼之處。
便是為了這入眼之處,尚可算一絲憑恃,今日這些美人才大膽地前來求見她罷。
郭煦施禮之後,便退到一邊。她是側室,織成不會為難她,旁邊也有她可以側坐的一席之地。她坐在那裡,低眉斂目,神態安靜。
其餘的姬妾雖是鶯聲瀝瀝地行過禮,卻見榻上斜倚著的女郎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目光如兩道清水,在她們的臉上轉了幾轉,卻似曾未見般,只端起自己的耳盞,輕輕呷了一口。
麗姬的心中,卻已經燃起了妒火。
她並不是出身寒門,雖不及清河崔氏那樣的大世族,但亦頗具權勢。
只是藉著行禮的間隙餘光微掃,便可見這室中擺設。
春陽殿一夜之間付之一炬,世子與世子婦居於這桐花台中。桐花台是世子從前的起居處,麗姬也曾經來過一兩次。但如今看來,卻是大變了樣子。
昔日桐花台中,陳設諸物皆少而精,且是極簡之風,曹丕喜檀木、淨色、悠長馥郁之香。但如今多了一位女主人,便有了諸多不同。
帳幔榻席之類,皆是淡而不失精美的玉白、淡金、淺碧等色,花紋多為線條秀麗細膩的花草、禽鳥、雲氣,案榻器具多為淺黃光潤的花梨木,昔日那昂貴而馥郁的龍涎香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凜冽的冷香——案頭奉一隻白玉鵝頸瓶,瓶中疏落幾株梅花,有白有綠,吐蕊幽芳。與室外的白雪紅梅,倒是相映成趣。
至於女主人使用的那些器皿,也多以青玉、白玉為主,那茶盞,還有雞首湯瓶,無論做工還是質地,皆是難得的珍品。且不論每處案腳上或鑲玳瑁,或嵌瑪瑙,雖都在一些不易看見的地方,但唯有這樣漫不經心,才更現一種悠然的光華。
最貴重的,倒是那落地的琉璃窗——如今琉璃雖不似秦末漢初時那般值錢,但尋常世族女郎們若得到一枝琉璃釵子,還是相當珍惜的會藏在妝盒深處,此地卻用來作窗子,不過是為了讓室內通透!
麗姬入府,已有五年!
這五年之中,她從未得到與這室中任何一件珍品相等值的物事!
世子對於這個不男不女、四處混跡、又莫名被召回鄴的織奴,還真是寵愛得緊啊!憑什麼?甄氏因是袁紹姻親,袁氏一倒,甄氏早就沒什麼勢力了,何況還是出身旁支?也沒聽過有什麼出眾的德行和才學,所長者不過打打殺殺,像個莽夫罷了!
這樣的女人,也配在這裡接受她們的參拜?
便是郭夫人,曾代掌府中事,也還一樣對她麗姬客客氣氣!
如今這女人卻大剌剌地坐著,不說看座回禮,便連個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麗姬塗了鳳仙花汁、精心養護的通紅指甲,在袖底悄悄回握,幾乎要將自己肌膚掐出個印子來。
若不是為了世子,誰耐煩來見她?
「姊姊?」
這次說話的,倒是在另一旁案幾邊坐著,本在隨意翻著一卷簡書的崔妙慧。
她這一抬頭,就多了幾分諷剌,因了那自然高貴的風度,頓時將麗姬壓得不禁一窒:「爾等不過是卑賤的姬妾之流,如同犬馬寶石一般的玩藝兒,也敢與女君稱姊道妹?」
麗姬的臉龐,頓時變得血紅一片!
李姬與之相反,倒是臉色雪白。而其他姬妾,也是神情陡變,有人泫然欲涕,有人黯然神傷,有人如風中楊柳,微顫不已。
因為她們眼尖,透過那琉璃窗扇,已看見庭院之中,被掃雪後露出的青石徑上,有一裘衣公子,正疾步而來。他行走得那樣快疾,似乎是一心只要快些奔來,竟無暇往四周看上一眼,卻是容光煥發,似乎一路的草木殘雪,皆被他感染,亦是神采奕奕一般。
那是世子曹丕!
織成坐在榻上,將一切收入眼底,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
宅鬥!
她最不喜宅斗啊!
一群女人,為了個男人在這裡鬥來鬥去。其實倒也不怪這些女人,誰讓這個世道對女子本就不公呢?後世的女人嫁不嫁男人,都有自己的天地。這個時空的女人在家中從來都是男人的附庸,無論嫁與不嫁,無論父兄還是丈夫,均可將其如貨物般發賣。一生的世界便在內宅之中,這個男人不僅是其愛情的寄托,還是「事業」的所在。是錦衣玉食還是沉淪下潦,便全在得不得寵。
男人用了許多律條來約束女人,讓她們不爭不鬥不嫉不恨。若只是愛情倒還罷了,愛情喪失之後,也不會有什麼好在意這個男人。問題是當愛情與事業、生存聯繫起來之後,無論愛和不愛,都必須需要這個男人!
她們稱呼丈夫,有夫郎、夫君、夫主,由此可見在婚姻關係之中,處於怎樣被動的地位。
地位既不平等,男人又是富貴所繫,如何能叫麗姬等人不爭、不鬥、不嫉、不恨呢?
對於這些女人是如何踩著點兒精心打扮,冒著凍病也要美貌的危險,來到這裡來參拜她這個「姊姊」的原因,她自然心知肚明:
這不都是瞧著曹丕麼?
知道曹丕每日這個時候便下朝返府,直接來桐花台所在。所以她們便來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觸動他的心。
離那次兄弟交惡,已有數日。曹操於第三日回到鄴都時,一切皆已平息。果然正如曹丕所說的那樣,曹操大怒之下,斬了掌管宮門的公車令,並以「擅闖宮門、縱馬踏道」的名義,指責曹植「為人浮浪、儀度不修」,令其回府閉門讀書。
這看上去做得無可指摘,但眾人仍是品出了其中的意味。
曹植所犯的罪行,卻不單單是闖了宮門,踏了御道那樣簡單!他圍攻世子府,與曹丕為敵,公然挑戰世子的地位,這才是最大的罪過!
若曹操當真是發怒,怎的曹植既無降爵,又無受懲,而只是閉門讀書?
他終究還是偏心這個兒子,用了一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方式,來保護其安全,也希望能庇護他暫時躲過兄長的怒火。
曹植在宮中乃至自己府中的謀劃,如此機密皆能被曹丕所知曉。可想而知,若曹丕真想報復,曹植又怎麼躲得過?
單看曹丕引禍宮門的這一招,便知曹植可能被其吞得骨頭都不剩。
如今曹操將其閉於府中讀書,實則也是正大光明地派了自己人,將曹植的臨淄侯府護得鐵桶也似,反而令得曹丕無法下手,最大程度地保證了曹丕的安全。
只是……
「阿父終究待我不同,既不如對長兄,亦不如沖弟,更不如子建……」
曹丕當時曾這樣苦笑著對織成歎道:「我要害子建,他便如此緊張。那子建籌劃多時要對付我,阿父可有絲毫對策是護著我麼?」
「魏王心中自然知曉,以你之能,子建哪裡能動你分毫?」
織成雖然心中也頗為嗟歎,但還是盡量安慰他:「父母之心,便如天道,更用心的,總是更弱的那一個。你若也是這般弱,魏王應該也是一樣護著你。」
「或許吧……」
曹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子建太過重情,才有今日之厄。阿父以為我就是無情之輩麼?子建無殺我之意,我又豈會殺他?」
他微微一笑,眉宇間帶了幾分厲色:「然我既為大丈夫,自不會一生仰人鼻息,避人羽翼。」
也正因此,你才能成為魏國的開國皇帝魏明帝,而子建只能是顛沛流離、鬱鬱而終的陳思王。
織成在心中默默地補了一句,想到在府中閉門多日的曹植,湧起一種非常複雜的心緒來。
那樣毫不掩飾喜惡、任性妄為、卻又至情至性的曹植,如今正是他一生中最為肆意、最能揮灑光華的時光。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未來,竟是流遷四方,至死未能回到鄴都罷。
想到那日洛水之畔,焚香虔誠而拜的少年,織成又怎能沒有觸動呢?
只希望曹植自此之後,能夠好好收斂自己,趁著曹操尚在人世,多與曹丕修補關係,畢竟這一次曹植雖針對曹丕,不過是對其對兄弟相待略為薄情,而感到失望而已,卻無加害其性命之意。也正是因了這一點,兄弟二人的感情尚未完全破裂。
她雖是一直小心翼翼,不肯打破歷史的進程。
但是,歷史上的曹植並未被賜死。
那麼,她如果做些努力,讓曹植與曹丕的兄弟感情恢復一些,應該也並沒有違犯天道罷。
即使那樣,歷史上不會出現千古名篇——那首「煮豆燃豆萁」的七步詩,但也不會有一個失意鬱鬱、流浪而終的陳思王。
腳步聲響,織成收回遙思,卻見曹丕已經走入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