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武鄉侯」的封誥之令一下,即使是詔令之中並沒有提到封邑,但葭萌的五百戶卻還是留著的,也不能說就是個完全有名無實的虛銜。
而頂著武鄉侯之命的原雲葭君董織成,進鄴都時無疑便似掀起一道巨大的風浪。
主要原因還是年節太閒……
若是尋常,即使是一個公主下嫁,也不過是吸引部分人的注意罷了,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每日不知有多少事端。雖近年來很少聽到哪位被滿門抄斬,但今日哪位上朝時觸怒魏王挨了廷杖,明日哪位上朝時又當眾被搶白譏諷,後日哪戶權貴家的正夫人又掌摑了嬌妾……每一樣都是精采十分,且天子腳下,盤根錯節,往往一枝微動,全城皆知。
董織成雖然頗有傳奇色彩,但應召入都城,也不算什麼特別的大事。
只是,她弄了這麼一個花車巡道,公然展示了那十幅前所未見的美麗彩錦,又大張旗鼓地豎起一面絲幛,寫上獻給魏王的那首詩。
雖然那詩與當下的仄律,有那麼一點不太合適,但不可否認,這的確是一首好詩,不但與董織成的際遇相映,且意境頗高,微微的調侃之中,卻又有著一種安然自適,亦不失內心的傲氣。「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這二句,竟然隱隱有著一種闊朗之氣,遠不似閨閣女子的格局。
不過聯想到董織成這一年來起伏跌宕的際遇之奇,便也不難理解了。
這樣的女子,又怎會困囿於閨閣之內,眼睛只盯著後宅的那一方天空呢?
年節閒暇,有功夫四處轉悠,又有炭火和吃食,正好嘮嗑。可恨朝廷卻放了假,那些口舌紛爭乃至廷杖謫貶的好戲是一出也沒有了。昔日朝堂上的人也各自歸家休沐,準備安然度年。主人翁們一回府第,多了時間盤桓,四面門戶扎得更緊實,各府女人們也安安分分。其實也不是真的安分,但爭寵是件很耗時耗神的事情,哪裡還有閒功夫也不敢像往日一般,為了爭鬥故意將府中這些軼聞故意傳播到外面去。一來二去,董織成這次入鄴,便恰逢其會了。
建安十八年底,典滿二百鐵騎,護衛著董織成一行,終於抵達鄴都。
這是董織成第二次踏入鄴都。
上次鄴都尚是鄴城,是一座方建未久的新城。而這一次,已是魏之國都。而天下誰都清楚,眼下的天子,不過苟延殘喘罷了,這鄴都不僅是魏王曹操封國之都,還是真正的朝廷所在,是一個新興之國的都城。
而踏入鄴都的同樣一個人,也是判若雲泥,天壤之別。
織成坐在車中,不曾掀起車簾,只是盤膝趺坐,垂目養神。車外的喧囂聲浪,於她彷彿根本無礙。崔妙慧素來養氣功夫到位,也和她一般閉目靠著車壁,唯有辛苑一人從簾子縫隙中瞧出去,嘖嘖有聲:
「不曾想鄴都百姓這般有閒,依妾看來,倒有些像當初涪城的光景。」
涪城什麼光景?
織成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嗔道:「頑皮!」
當初在涪城時,她還是妻妾成群、風頭無二的「董真」,「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的名頭,雖是被人推波助瀾地宣揚出來的,但的確也是為她博得了不少「顏面」。那時在涪城街上經過時,多少人投擲鮮花水果?正當春日,雪白的梔子花被拋了一地,宛若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正如……今日一般。
「昔日主君在涪城,以美色美名而動之。如今這鄴都百姓,倒似只是因美色而動之。」辛苑皺起鼻子,難得地露出幾分頑皮之色:「這難道不是好事麼?」
「也不儘是好事。」崔妙慧也睜開一雙明眸,淡淡道:「昔日我與各縣主、亭主入鄴都之時,街市井然,哪有這許多喧囂?」
辛苑臉色一沉,卻終究是沒有說什麼。
崔妙慧知道織成素無芥蒂,也根本不像臨汾公主那樣的人,在意女子間這些心思,是以在她身邊呆得久了,說話也並無什麼顧忌,只指主題。
她所說的那次,便是為曹丕大張旗鼓挑選正妻和滕妾的時候。那時織成還剛入鄴宮,擔任中宮少府,也曾躬逢其盛。
說是挑選正妻,但那時人人皆知曹操屬意於臨汾公主,縱以崔妙慧之出色,也不過位列其二,其餘人不過滕妾罷了。這樣多的備選人,這樣大的聲勢,也是喜聞樂見的八卦事件,過街市時竟然秩序井然。
而此時車外聲浪甚大,皆是呼朋引伴來看的聲音,又伴隨著氣喘吁吁的腳步雜響,還有嘻嘻哈哈的說笑聲,若不是礙著虎豹騎厲害,只怕還要一直鑽到車簾底下來看才好。
不能說典滿的虎豹騎不得力,主要原因,還在於織成並沒有真正得到尊重。雖得了武鄉侯的封號,且不說鄴都並無多少人知道,便是這「權貴多如狗」的鄴都,一個無根無基的女鄉侯又算得了什麼?話說回來,人皆勢利,看人不過車馬衣裳而已,這一隊車馬如此樸素,根本也無法讓人肅然起敬。
若不是織成前些時日安排了那一隊花車彩錦來奪人眼球,先壯行色,恐怕今日入城,還說不出是怎樣冷清呢。
「無妨的,」
織成瞟了車簾一眼,哪裡還有不明白這二女的心態,閒閒道:「鄴城百姓,對我不過多獵奇罷了。又未曾象葭萌那般同甘共苦過,如何肯對我敬重?人皆如此,也不必在意。」
「可是……可是……」
辛苑猶豫一下,終於還是道:「世子為何尚未出現?」
崔妙慧目光閃動,也擔憂地望向了織成。
這才是織成心中最為擔憂的地方,與她們是不謀而合。
入鄴是她的選擇,是各種權衡之下,在當時對她最好的選擇。自然也一早就知道將要面臨怎樣的處境,同樣也不乏面對的勇氣和信心。
其實這樣的勇氣和信心,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她昔日曾與曹丕的那些感情。縱然時常有意壓制在心底,但是從來很少想起,不代表可以忘記。
可是曹丕是什麼態度?
她如今是真的不知道。
若說在葭萌隔得還遠,可是一路行來,離鄴都越來越近,只到今日入城,他怎的也沒有隻字片語前來?
雖然曹操定她為世子婦,並未詔告天下,不過是私下的約定。但是曹操此人,也絕非不守信諾之輩。令她入鄴,必然自有深意。
有什麼深意,需怎樣應對,她其實真的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不,也許不僅是要聽聽意見,她是真的想見見他了。
人家是近鄉情怯,於她,卻是相反。越是離鄴城近,昔日那許多事情,便越是從心中翻騰起來,一件件一樁樁堵滿了胸臆。
想念他了,想念他冷峻的面孔,墨如漆星的眸子。雖然也不見什麼甜言蜜語,但一件件,一樁樁,都是為她實實在在地做出來。
銅雀之亂中的相護,鄴宮大火後的助逃,還有青陽山上那一箭……那一箭,她幾乎都不敢想起。只因一想起來,自己的胸口便是鑽頭的疼。彷彿那箭射中的是她,而那箭傷至今未癒一般。
若是遇上典滿等人的輕遇時,她骨子裡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尊嚴會迫使她迎難而上,可是一個人靜下來時,她卻那樣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
她其實還是怕的。
怕的是,曹丕那曾經皎皎如明月時被她躲避、消失如黑夜時卻令她擔憂的心意。
辛苑聽著外面一陣陣的喧囂聲浪,想著虎豹騎們那看似威嚴實則憊懶的情態,卻是火氣慢慢升上來,她眉毛一揚,正待掀簾跳出去,卻聽聲浪一低,倒似乎有一片馬蹄之聲,如疾雨般往這邊奔來。
尚未想到「這會是誰人」的答案,一個尖尖的童聲卻已經響了起來:
「都閃開,我要見武鄉侯!」
武鄉侯這個封爵,聽起來陌生得很。至少除了典滿等人之外,並無多少人知曉。便是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是從許多八卦渠道知曉進城的人是雲葭君董織成,卻不知她又新封了武鄉侯。但這童聲響起時,外面卻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甚至連那些鐵騎,也停下了腳步。
馬車晃了晃,穩穩地停住了。
辛苑皺眉道:「這是哪家的孩子,這般囂張……」
話音未落,只見車簾一掀,眼前人影晃處,織成早已沒了蹤影。
她方才不還沉穩之極地靠著車壁安之若素麼?這一下倒是快得很……辛苑張大了嘴巴,尚未反應過來,只聽織成的聲音已在車外響起:
「這樣大的雪,誰許你就這麼騎馬跑過來?」
呵斥之中,頗有厲色。
辛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想要掀開簾子,崔妙慧已坐起身來,眼中掠過一道喜色,道:「難道是他?」
辛苑一怔,但見崔妙慧已躍身下車,隨也跟在後面而出。她對鄴都府第名門,自然比不上從小便背讀世家門譜作為女學功課之一的崔氏女,然而崔妙慧既已躬身行禮,她便也依樣施為罷了,眼風一瞟,但見漫天飛雪之中,立有四五匹駿馬,最首的一匹駿馬之上,騎著一個男童,不過七八歲模樣,髮束金冠,身著錦衣,外披玄狐大氅,眉目清秀,膚光如玉,一看便知是尊貴門第的小公子。此時騎在馬上,被織成戟指厲聲一喝,眼圈兒裡有淚花打了幾個滾,猛地從馬背上跳下,騰騰騰地跑過來,不管不顧地撲向織成,口中嚷道:「我就是來了!又怎麼樣?」
辛苑見他撲來,本能地便想出手相阻,卻覺手背一沉,是崔妙慧將她壓住,低聲道:「且慢!」
辛苑知她素有分寸,也覺蹊蹺,便不再上前。轉眼一看,竟是目瞪口呆:那男童撲入織成懷中,便如八爪章魚一般,將她抱得嚴嚴實實,也不顧她臉色陰沉,便在她的衣襟上蹭了兩蹭,自然地擦乾了凍出來的鼻涕……
幸好車內溫暖,織成並未披著貂裘,否則被他這麼一蹭……那場面太美會不敢讓人看……
織成指著他厲喝的手還在半空,懷裡就猛地衝過來這麼個毛茸茸的小東西,雖然被抱得緊緊的令她有些尷尬,但那本想推開他的手,在接觸到他的後背時就遲疑地放下了,還輕輕拍了拍。
因為她感覺到了,那孩子的背心有輕微的顫抖,是在忍住哭泣吧,所以蹭在她衣襟上的,並非只有凍出來的鼻涕,應該還有小小男子漢心中不願被人看到的眼淚……
她很快回過神來,一手摟住男童,目光如劍,卻剌向隨他前來的那幾名護衛模樣大漢,此時他們也翻身下馬,卻是有些畏縮不敢上前。
她的目光終於落在最前一人身上,沉聲道:「你是張舉?」
那大漢也著錦衣,身形魁梧,看得出平時也並非尋常奴客衛士,此時卻不由得將身一縮,恭聲道:「是!」
再顧不得別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人張舉,拜見君侯。」
「回去找你們大管事,領十杖!」
織成臉陰得能下雪,又指了後面那兩名護衛:「你們乃是從者,領五杖!」
「啊……」
織成如劍般的目光,驀地又剜了回來,嚇得那男童不敢再出聲。這才緩了緩語氣,道:「張舉,你知道我為何罰你麼?」
那張舉垂頭喪氣,苦著臉看了男童一眼,道:「是小人失職,未曾攔住小郎君……可是小郎君他聽說君侯你進城冷冷清清,無一顯貴相迎,說是怎麼也不能叫君侯受這樣的委屈,故此……」
其餘幾名護衛大氣不敢出一聲,早就跟著張舉跪於其後。此時也趕緊道:「小郎君一片孝心,還望君侯莫要責怪,至於小人們犯了錯,是甘願受罰的……」
周圍人一片茫然,便是典滿,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但怎樣也挨不過去,只得從馬上跳下來,走到織成身前,躬身行禮,道:
「典滿見過君侯。」
此君侯,自然不是彼君侯。
雖然圍觀百姓知道這女子剛封了武鄉侯,卻也知道令典滿如此行禮之人,必然不會是她/
若不是她,自然是她懷中的男童。
只是看這男童如此年幼……
帝都腳下百姓,終究是有見識的,
有機靈些的瞬間便已想到:昔日高祖皇帝與臣僚相約,外姓者不得封王,無軍功不得封侯。可惜自他一死,他的皇后率先便封了母族中人為異姓王,至於侯爵,也未見得非要軍功便能取得。過了這許多代,一直到了時下之世,封侯者更眾。只是要麼因軍功,要麼因祖蔭,要麼就是如織成這般因別的什麼功勞得了機緣。可是無論是哪一種,眼前這男童都不大可能啊。就是祖蔭,若這男童父親為侯,那麼他這般年紀,其父定然尚在。便是不在人世,也沒有他一個幼童承爵之理。
只除了有一人……
崔妙慧拉著辛苑退後一步,在她耳旁低聲道:「是武德侯。」
「啊……啊?」
辛苑大吃一驚,驀地想了起來!
自己怎的這樣傻?早就該想到了:以幼童之身,得侯爵之封,又被典滿如此恭敬對待的,除了曹操之孫、曹丕之子武德侯曹睿,更有何人?
曹丕身為世子,雖有姬妾,卻一直沒有正室夫人。然而曹睿雖是庶子,卻是曹丕唯一的兒子,也是曹操的嫡子長孫。多年以來,曹丕別無所出,曹睿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