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城下,氣氛詭異。
這女人是當真不肯退了,真遺憾……這座至關重要的破城,難道還是拿不到?
典滿雖還是怒火滿胸,但心中卻知道,對面女人根本不怕。真要衝上去,殺光那些人來要挾她麼?開玩笑,她是那種被要挾的主兒麼?
再說魏王是當真要聘她為世子婦的,他要是當真做了這樣的事,回去還不被那些最重規矩的臣噴死?雖然魏王要聘她之事,本身也不怎麼規矩……
旁邊一片鐵甲輕磕的丁當微響,他側首一瞥,但見關豐戰戰兢兢地看了過來,不禁將雙目一瞪,低喝道:「想說什麼就說!畏畏縮縮作婦人狀,不嫌丟臉?」
關豐乃是關平從弟,當初典滿在虎騎營任曲長時,與關平交好,對他的弟弟也如對自己的弟弟一般,甚是威嚴。
真要做婦人狀,也不怎麼丟臉呢……問題是,自己這些人論膽子,還比不上城頭那婦人呢……
關豐腹誹了幾句,但還是乾笑一聲,低聲道:
「將軍奉魏王令前來,為人,也為城。然不知人重要,還是城重要?」
典滿瞪著他,眼前這小白臉雖然看上去頗為弱,但能入虎騎營的又豈是真正的弱之輩?不過他倒真的一向素有智計,此時看似戰戰兢兢地插業,其實不過是為自己解圍吧?
他轉了轉方才瞪得太厲害以至於酸澀的眼,沒好氣道:「當然是人重要了。」
「有人即有城。」
關豐小小地笑了一下,道:「將軍,你看這雲葭君衣著情狀,又看那些將卒對她的尊敬之意,想來城中居民也一樣如此,已儼然是這城中的主心骨。顯然是已這數日之中,與守城士卒同甘共苦,她連尊榮性命都尚且不惜而保下的葭萌城,豈能因為一封輕飄飄的帛書,便送到你的手中?」
典滿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
怪只怪這個女人,與平時所見的那些貴女太不一樣了!否則被他這麼一敬一嚇,還不就乖乖就範?
「若是此時奪城,自然也沒什麼阻礙。然而奪來之城,軍民是否歸心?畢竟先奪人婦,再奪人城,便是傳揚出去,也為天下人所不恥。何況若她當真成了世子婦,一直記恨於心,將來世子究竟是更信任於她,還是更信任於將軍?」
關豐幾句話一說,典滿其實心中已經想通,但只是臉皮上著實有些下不來。
他依仗曹操龐信,又與曹昂結義,連曹丕對他都頗為敬重,對後宅婦人根本不曾放在眼中。是以如此簡單粗暴行事,反弄成了僵局,不由得悶悶問道:
「你有何計較,說出來便是!」
「依屬下想來,魏王之意,也未必是人城皆得,不過是讓將軍相機行事罷了。如今既然二利不能並偕,將軍不妨退後一步。先請雲葭君相隨歸鄴,便是大功一件。她如今自然捨不得交出葭萌,但若嫁於世子,當以夫家為重,未見得那時捨不得葭萌。而她在葭萌城中人望尚隆,仍可為魏王所用。且傳揚開去,我們大可說,是雲葭君為解葭萌之危,自請魏王相援,甘願結為秦晉之好。如此一來,她聲名更佳,魏王也少了奪婦之譏,劉備也無話可說。」
何止是劉備……典滿覺得自己也無話可說。
但事已至此,正如關豐之言,最好的辦法,是請動這女人同意親事,並歸鄴都。
雖然先低頭未免有失丈夫尊嚴,但為了魏王……
典滿長吸一口氣,翻身下馬,向城上一揖,沉聲道:「是典滿無禮,還望君侯恕罪。然魏王心意殷切,若君侯肯結兩姓之好,則葭萌城是君侯之邑,今遇敵犯,魏王豈能置之度外?望君侯以百姓之念,慎思慎允之。」
「不!」
一聲利喝,忽然驚破夜空,卻是霍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厲聲道:「末將等願戰死城上,誓衛君侯,亦不願將君侯千金之軀,送入那鄴都虎狼之地!」
倖存的諸多士卒一起跪地,齊聲道:「願衛君侯,百死無憾!」
有人哽咽,但一抹眼淚,仍是聲震城牆:「願衛君侯,百死無憾!」
虎狼之地……
虎騎衛們驀地抬頭,眼中冒火,恨不得燒著那城頭上大膽妄言的將軍:誰是虎?誰是狼了?
不是說名字叫虎騎,就是真的殘忍無情的獸虎!
分明是迎這女子入鄴都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貴人,怎的就說得好像是進入虎狼之地一樣淒惶?
還說什麼願衛君侯,百死無憾……
心中雖在咒罵,但也有一些自己說不清的情緒。這是在鄴都,甚至在轉戰天下各地時所沒有的情緒:那不過是一個女人啊……雖然他們也經常護衛那些鄴都的女貴人,但是不過是職責所在,從來沒有像那些城上的士卒一樣,如此發自內心地想要用生命去保護一個女人……不是當作一個女人,而是當作真正可以漚心瀝膽去追隨的主君……
織成心中複雜莫名,只是轉過頭來,看著霍峻,歎了一聲,道:
「你們這又是何苦!」
她背光而立,故此霍峻等人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心中只覺又是悲壯,又是愴怒,決然道:「曹賊欺人太甚!見我主公不在,便如此欺辱君侯!曹氏小兒,如濁泥微塵爾,也敢肖想神仙!」
一旁昂然仗劍,全神警戒的辛苑:「……」
「是我自己願意去的。」
織成緩緩道:「我去了,對大家都好。」
霍峻驀地抬起頭來,滿是泥污的臉上,露出愧慚又憤怒的神色:「末將並不怕死!」
「不要死,霍將軍。」
織成微微一笑,目光掠過他身後那數十名倖存者,搖了搖頭:「你們都不要死,忘了我唱過的歌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她覺得自己眼眶發熱,連忙用力眨了眨眼,將那熱意逼回去:「我說過的,明年秋冬,便會穿上我新做出來的織物所裁之衣。霍將軍,你們等著,我一定會給你們捎回來。」
「君侯!」
這一次,卻是那些士卒們哭了出來,在深夜之中,這哭聲如山中野狼淒嚎,令得城下的虎騎衛們都不禁身上一緊。
邪門兒了……
典滿扯了扯鐵甲,心中忖道:看來那女人還當真受這些士卒愛戴呢,有這般本事,可見那婦好之勇,絕非虛言。就算沒有,這收納人心的本事,也當得起世子婦之能啊。
魏王,的確好眼光……
「君侯!」
「君侯!」
一陣亂轟轟的叫嚷哭喊之聲,卻是從城階之下傳來。辛苑轉頭看去,不禁一怔:一群人正扶老攜幼地從階下爬上來,有男人,有女人,有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有睡眼惺忪的小童……這七日之中,在織成的發動下,差不多「全民抗戰」,連三老們也簞壺食漿地勞過軍,那些深藏閨中的那些婦人們,也多半為了彰顯自己家族的仁德,也象徵性地送過一兩次飯食到城上。何況是那些正當壯年的男子?便是徐大郎這樣的大族嫡子,也輪崗上過城牆值夜。所以這麼粗略看過去,大部分人都是眼熟的。
不過,事先是安排崔妙慧帶他們往兩邊山林逃走,雖然徑途峻峭,山中也頗為荒涼,說不定也會受到猛獸的傷害,或是受到凍餒之苦,又或者是根本逃不出去。但總比在家中坐著等向存軍卒破城之後,一個個的屠戳要強。
此時想必是城上情形起了變化,他們在城中也得知訊息,居然都沒有走,反而推舉了些望族士紳前來探看了。
只是這一來,便遇到了這樣的情形:
魏王要雲葭君做他的兒媳婦!
這些人不比庶民,大多是有些見識的,在他們看來,此事大大有詐。曹操如今在鄴都是什麼地位?帶劍上殿,著履入宮,出入乘金根車,家族設有宗廟為祀,除了名稱不是天子外,其餘全部是天子的權利儀制。這樣的人,在權貴雲集的鄴都,居然挑不出一個合適的名門淑女來做世子婦?就算挑不出,全天下也有的是貴女願意聯姻,甚至是東吳,還有劉璋。每一個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利益,他為什麼偏偏選定了織成?
這一點,若是放在從前,織成更願意相信是曹丕的努力。但經過月出殿事件之後,她連這一點也不敢依恃了。
而對於其他人來看,這是陰謀!這是徹徹底底的陰謀!
至於是什麼陰謀,還用得著想麼?無非是曹操眼看劉備要成氣候,就故意給他難堪唄!
搶了他未婚的夫人,你劉備打是不打?打鄴都,你沒這個實力,不打,你的臉丟了。
徐大郎的父親徐公就搶先開口:「君侯!萬萬不可相從!曹氏,梟雄國賊也!所圖不軌,君侯若一時心軟而從之,將來欲置己身於何地?徒然令使君憂心,令老朽等百姓傷心啊!」
他的話也很明白:曹操就是借你來噁心劉備啊,噁心完了,利用價值也沒了,他那時會怎麼對你?下場肯定很淒慘。要是到了那一步,不但劉備擔憂,我們也很傷心。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直白了,以徐公這樣的三老之一,肯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真正著急織成的安危了。
其餘人說不出比這更出彩的話來,只能哭起來。哭的大多是婦人,有感激織成的,有心疼她境遇的,有擔憂未來的,想著女子不易,哪怕是雲葭侯這樣的女子到頭來也是這樣結局,不禁越哭越是傷心,小童們尚年幼,見母親哭得厲害,也跟著咧嘴大哭。至於男子雖然未哭,卻都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想著堂堂丈夫,豈能靠一個女子犧牲自己來保全?若虎騎營來硬的,不過就當作是向存已經攻下葭萌一樣,拼了就是。
城後還有百姓未被允許跟著過來,卻聽這邊傳話過去,又只聽個囫圇,不免覺得雲葭侯真是苦命,也跟著放聲大哭起來。
一時城上城下哭聲震天,如魔音般直鑽典滿耳中,他忍不住低聲怒道:「這些百姓真不識好歹!我家世子龍鳳之姿,多少淑女求之不得,居然如此……」
關豐搖了搖頭,道:「正是如此,方要求娶雲葭侯這般女子,才堪匹配世子之尊。」
典滿看他又開始皮癢癢的一副高深模測的羽士模樣,忍住沒啐,哼了一聲,掉過頭去。
「各位父老,各位姐妹!」
織成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那些哭聲頓時為之一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兩句話倒是通俗易懂,所有人都聽得明白。
「我安危也好,使君聲名也罷,哪裡比得上你們性命重要?便是先前與霍將軍所部死守關城,也不過是為了對得起忠義二字罷了。事已至此,我本待與霍將軍等人殉城,卻遇魏王麾下虎騎營相救。若是要我們獻城,我自是不允的,但若只是要我過去,換來全城安寧,董某即便一死,又有何憾!」
起初是不想死的,也不是沒有想過要逃走。
可是正如對崔妙慧等人一樣,在心理有了微妙的牽掛,對於這葭萌城中軍民,也彷彿有著逃脫不開的責任。
她來自一千多年後的另一個時空,可是華夏民族的血性和仁義,對「人命」的珍惜和尊重,從來沒有被時間所沖刷殆盡。
所以她才會拼盡全力,來守住這座搖搖欲墮的關城。
其實就算是典滿真的不顧她的威脅,而要奪這座葭萌城,她也並不特別在意。因為那時她以為百姓早已逃走,而且就算沒有逃走,典滿與她無仇,不會屠殺城中百姓。
說到底,她最在意的,從來不是對某一個人——比如劉備的忠——她心中的忠義,是對所有的葭萌百姓。
眼下有更好的選擇,她為何不去?
雖然對於前途,她是不敢看好的。比如這次為何是曹操提親,而曹丕卻毫無訊息?是無顏見她,還是根本已經變心?
那樣的相處,那樣的盟誓,其實並沒有刻骨銘心,就算推翻,也情有可願。
然而,即使曹丕已經變心,那又如何?走一步,看一步,正如下棋一樣,也許走著走著,就走了活棋呢?若是困守一隅,只能眼看著被屠掉大龍。
去鄴都,有更多的可能。她的棉花,也有一部分種在鄴都附近。何況那裡有織造司,那裡有魏錦,那裡是北方最大的紡織中心和最繁華的都城!
還有,在安置崔妙慧她們這件事上,鄴城的機會,要大於葭萌。
她忽然向著眾百姓和士卒,也雙膝跪地,深深一揖:「我意已決,無須再勸!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來這個時空這麼久,這是第一次,心甘情願的跪倒塵埃。
再見,我並肩作戰的同袍們!
再見,開始敵視我,後來卻這麼珍視我的百姓!
再見,我的第一個食邑,卻宛若故鄉的葭萌城!
後會有期!我,終究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她站起身來,驀地轉身,向著城牆下喝道:「退後百丈!」
典滿一怔,但施即明白過來,先向牆頭喝道:「向存!你若肯降,當留你性命!」
向存緊靠牆堞,只覺全身瑟瑟發抖,怎麼也控制不住。不是害怕,不是單純的害怕,還有一些什麼別的,令他全身都無法鎮定。
這個女人……
他現在開始相信那些關於她的傳說:若非神女謫降,怎會有這樣奇怪的她?
人世間沒有這樣的她,至少這個人世間是沒有的……
他慘然一笑,向城下應道:「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向存雖微,亦有志節!」
嗆!
寒光一閃,卻是他拔劍出鞘,只在頸上一拉,鮮血四濺!在眾人驚呼聲中,大好一顆頭顱凌空飛出,砰的一聲落入城下牆邊,又骨碌碌滾落城下石階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
當真如悶雷聲響般,卻是千騎鐵甲一齊後退,如烏雲徐徐移開,果然空出百丈之外,才停了下來。
織成上前扶起霍峻,又示意眾人都站起身來,道:「典滿退出百丈之外,我攜從者離開後,你們速速緊閉城門,不可放一騎入城。向存已死,其軍不可懼矣。扶禁不敢分兵,無暇來顧。我等苦戰七日時間,想必雒城涪城等地,必有援軍來此。你們好好守住葭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終有相見之日!」
眾人一起哭起來,亂糟糟嚷道:「君侯!我們等你回來!」「葭萌青山,永世不改!」「君侯保重!」
霍峻只覺喉頭發緊,卻說不出話來。
織成向他一笑,邁步便行。初時身邊只有辛苑,走得幾步,一身青衣的崔妙慧、馬不遠等人一一從人群後閃身出來,默然互視一笑,便緊跟在織成身後。
不過十餘人眾,錦園和離雲別館之中,畢竟還需有人照料。崔妙慧走前一步,在織成耳邊低聲道:「妾已安置妥當,只攜金珠十盒,為鄴都之資。」
織成洒然一笑,道:「鄴都乃天下最為富貴之地,便空手而入,亦當滿載而歸!」
城門大開,一行十餘人,騎馬馳出,頭也不回,往百丈開外,那一片黑壓壓的鐵騎奔去。
不知是誰哭喊一聲,眾人如夢初醒,俱都撲上牆頭,往下張望。
此時夜空早霽,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月光如洗,照得四下山野一片明亮。
遠遠看去,只見那行人中為首之人,此時卻取了頭上布巾,隨意擲向馬下,一頭烏髮隨風飄舞,灑脫忘俗。令人渾然忘了那醃贊衣衫,竟似是衣履鮮華的貴公子,又如同仗劍歸來的遊俠,踏歌吟嘯,隱約傳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城上城下,如同得到什麼號令般,齊聲高唱起來:「王與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霍峻翕動嘴唇,默默唱道。
臉上數道泥沙,被緩緩衝下——他終於沒能忍住自己的淚水。只有歌聲繞耳,吟嘯不絕: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