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一聲裂帛般的響聲,隨著扭曲如蛇般的金光閃過,似乎黑沉沉的天幕也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密集的雨水傾盆般潑灑下來。
葭萌關城彷彿被密密地鎖在一片雨索之中,遠處的山巒樹木,皆都模糊一片,只有角樓上高掛的風燈,在雨中化出一團朦朧的黃光。
織成伏在牆頭,努力地睜大眼睛,但也無法看到更遠。她以前在銅雀之亂中以水晶片聚陽光生火,後來也曾動過念頭,想讓工匠用水晶片兒磨出鏡片,做一種類似後世望遠鏡的東西,此時也不禁無奈地想道:「這樣的雨夜,就算有望遠鏡也是無用的罷。」
但是也算是有軍旅經驗的她,卻也知道,這樣的雨夜,實在是偷襲的最好時機。這一點霍峻顯然也已經想到了,所以在她堅持要留守城頭時,霍峻自己也沒有離開。他們連同士卒,披著織成從府中取出來的僅存的昂貴的雨衣,靜靜地伏在雨水之中。
這些雨衣還是當時劉備訂貨後的剩餘,織成理所當然地收入了自己的庫藏之中。但眼下顯然不是太在乎錢的時候,她大方地令人取出來,共有一百餘件,都分給了霍峻的部卒。
雨衣是什麼價格,眼下人人都知道。當初劉備和東吳都購買了,但是也沒有分到霍峻所部來。這個可以理解,畢竟與雒城等地相比,葭萌看上去要安全得多。誰會料到最安全的葭萌,如今卻變成了最有風險的前陣?
悶雷般的聲響,隱隱在耳邊響起。
即使沒有用到伏地聽聲的那種專用的瓦罐,勝於常人的靈敏六識,也迅速將聽到的異樣聲響傳到了她的耳中。
「果然來了!」
織成扭頭看向近在咫尺的霍峻:「霍將軍,恐怕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戰了!」
向存大軍圍城之戰,已支撐到足足七日。
這七日之中,是織成前所未見過的艱難苦戰。霍峻果然有些才能,他性情堅厚,其作戰風格也如其性格一般,不擅進攻,但能防守。無論這七日裡向存怎麼拚命進攻,他只又綿又硬地守住城頭,所用的手法更是層出不窮。
箭枝是不夠用的,早就不用來射關城之下了。好在葭萌四周皆山,有的是山石擂木,便都用來砸那些攀城的敵卒。山石擂木用了不少後,他又住了手,因為城下地勢太窄,用得多了反而堵塞石階道路,倒給那些攻城的敵卒多了墊腳之物。
這次是從城中各家茅廁弄來的黃白之物,加大鍋熬得滾開,再從城上澆下去,中者被燙得皮開肉綻不說,且那糞湯極毒,皮肉但凡沾著點,很快便被腐蝕,簡直是另一個版本的稀硫酸,讓織成看得目瞪口呆。
又有那種「剌拍子」,即是用長長的木板上,釘入巴掌長的鐵釘,宛若大面積的狼牙棒,兩端叫士卒執緊,見有人衝上關城牆頭,便猛地拍過去,中者應聲墮城,即便不死也是重傷。
七日過去,這城頭血腥氣、焦臭氣以及各類說不出的味道匯融在一起,當真是令人作嘔。不過織成堅持不離城頭,食干餅,飲清水,臥石台,而且一直與眾士卒同抗來敵,手刃了三個爬上城來的敵卒,卻是令她的威望如日中天,而霍峻對她的敬佩之意,也是與日倍增。
對於軍中將卒而言,這樣的苦楚並不算什麼。但她既有封誥,且身份高貴,還是女人,卻能天天呆在城頭不離一步,以示與百姓軍民共苦存亡之決心,甚至自己的府第都變成了傷病營,侍從婢女盡數上場,當真做到了大公無私,霍峻不要聽看過了,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她的作為,終於讓城中各世族豪強坐不住身,一一打開府門,傾其資財,倣傚她之作為。也正因此,士氣得到了很大提升,甚至士卒和百姓的關係,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七日守城,霍峻看似居首功,但他知道,若無這個女子,恐怕士卒們早已生了畏懼倦怠之意。
好在今日午後這一場暴雨,將關城之前沖刷得乾乾淨淨,至少眼下這關城牆頭的積水,只是渾濁而已,並沒有那些污物。否則,總覺得對她是一種褻瀆。
霍峻忽地一怔,自己覺得完全自己是想得太遠了:難道伏在沒有血污的水中是褻瀆,眼前伏在這雨水裡,對她就不是褻瀆?
織成根本沒有留意這位提前將自己代入「忠將」角色的霍峻有些什麼想法,她緊緊盯著前方雨幕,雖然什麼都看不清,但耳中那悶雷般的聲音越來越近,仍是覺得有些緊張:
「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霍峻答道:「若要奪得葭萌,除非踩著我等屍首!」
他的話語並不緊張,還有著一種久戰老軍對於生死的漠然,和對於榮譽的本能捍衛。
但織成的心中卻是一酸:「不!」
她驀地扭過頭,雨水越過雨衣的帽沿,打在她許久沒有認真洗過的臉上,衝出一道道淺淺的「槽」來:
「霍將軍!你可知我為何沒有逃走,反而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守城麼?其實我很怕很怕,這七日來,每天我都想要逃走。」
她的聲音並不低,周圍伏著的兵卒又是密密麻麻,倒有大半人都聽到了她的話,卻無一人動彈出聲,只是默默地聆聽。
貪生怕死,是每個人的本能。即算是視死如等閒的軍卒,能不死的時候,誰想要死呢?何況她本來就是貴人,她本來就應該在錦繡叢中嬌養,而非像現在一樣,與他們共伏在污濁的泥水中。
「可是我想,我隨從也有百餘人,留下來,也是一股力量。城中其他世族派來私人部曲相助,也是力量。也許咱們的這些弱小力量匯在一起,就能打敗向存。」
角樓的燈光微弱,她的眼睛卻熠熠生光:「你也知道,我擅於織業,現在手中有一種新的織物,不是錦,不是絲紈,也不是葛麻,到了明年秋天,很快就會出來。做成衣服穿,柔軟舒適,又經久耐磨。我想等打退了向存,把這第一批織物做成衣服,和大家一起穿,紀念這段同生共死的日子。」
她輕聲吟唱起來,在嘩嘩的雨聲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
最古老的歌聲中,那悶雷般的聲響,終於越來越近。
雨幕之中,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陰影,那是嚴甲利兵的向存部卒,刃在手,箭上弦,殺氣騰騰往關前撲來!
向存勒馬立於雨中,只覺雨點打在盔甲之上,即使是隔了雨蓑,也一樣撲撲作響。葭萌關城,有一如頭巨獸,靜靜伏在黑沉沉的雨夜中。
葭萌關雖然雄險,但對於他這樣可算是征戰南北的名將來說,並不值得怎樣在意。甚至是因為長駐於益州,見過了雒城、江州等地那種以主城為基、設數城為防禦點、互成犄角之勢,可前後支援、交替防禦的戰事格局,葭萌這種地方,也不過就是倚山川之險而建的一個小城寨罷了。原以為霹靂一轟,對方便會肝膽皆喪,很快攻打下來,沒想到不但兒子折殞此處,甚至攻打時間也達到了七日!
七日!
這七日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恥辱的七日,以五千對五百,他向存親率部曲,以十倍於對方的兵力,至今未拿下該城,反已殞一子,更失了所有的霹靂散。
幸好涪城守軍也一樣頑固,又離雒城更近,且更為富庶重要,本就比葭萌兵力雄厚得多,即使以扶禁之能,也一時難以拿下,這才沖淡了對他的問罪。
再拖延下去,恐怕就算攻下葭萌,他也要得個延誤戰機之罪。
他嗆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刀,正待呼令攻擊,眼前忽然一花!
驀的,有無數燈籠在關牆上、角樓下亮起,照得城頭上光明一片。
震耳欲聵的歌聲,在雨夜中響起,雄壯激昂,甚至壓住了嘩嘩雨聲:「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向存胯下駿馬原也歷經百戰,此時驚得後退幾步,灰灰地嘶叫起來。
而那歌聲依然激昂,細辨之下,似乎有男有女,但落入耳中,卻似驚雷陣陣,更有一種無所畏懼的決心和勇氣。
甚至還充滿了希望和憧憬,就彷彿……彷彿當真有著一件舒適美麗的衣袍擺在眼前,只待他向存敗走之後,便能幹乾爽爽地穿在身上似的!
他們拿他向存當什麼?
向存只覺自己雙眼已是瞪得通紅,他聲嘶力竭的呼聲,在陣中響起:「攻下葭萌,城中子女財帛,由汝自取!得妖婦頭顱者,為百戶侯!」
妖婦者,當然指的是董織成。
這些日來,從各路來報,向存已經知道她並非一個尋常女子,甚至可以說如今在葭萌城中,乃是精神上的真正領袖。若誅她,葭萌人心浮動,必然攻陷。然而她身上有朝廷封誥,即使是向存也不敢直呼雲葭君當誅,便借口說她裝神弄鬼,雖出自天師道,卻是個迷惑了師君的妖婦。至於百戶侯,雖無這樣的爵位,但賜百戶給有功者,向存拿下葭萌後,還是做得到的。
士卒們從歌聲中恍惚醒悟,興奮地狂吼起來,嗷嗷叫聲之中,一窩蜂地衝向關城。
向存大聲嘶吼之言,城上也聽得清清楚楚,然後眾人皆是輕蔑一笑,歌聲卻無片時斷絕: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雨嘩嘩地下,勢頭著實很大,即使是近在咫尺,被雨水往臉上一衝,根本難以睜眼,也未必能看得清。但也有一宗好處,至少那些砍殺的血漿很快便會被沖洗乾淨,空氣中的腥氣,似乎也被雨水沖得淡了。
但在這樣的雨中,織成似乎卻回到了當初在織造司辛室之時,每晚打坐修煉的時光裡。整個人進入了另外的空間般,身邊的一切都彷彿忽然間擴大、清晰、分毫畢現。
在生死危急關頭,一切的神識都提到了最高境界!
她聽到刀劍砍入肉中的鈍響,咽在喉嚨中無法發出的垂死呼叫,旋轉的寒光、滿含殺氣的雨嘩嘩落下。
箭枝在耳邊發出銳響,她敏捷地轉身,還未舉劍,寒風掠過,是辛苑斬斷了射向她的冷箭。
能夠肆無忌憚地衝殺,也是因為有辛苑在身邊啊。
她背上一暖,是辛苑將背抵了過來,沉聲道:「一起衝!」
背部相抵,要害互守,兩人劍光飛舞,捲入雨幕之中,一路上勢如破竹,已砍翻了四五個爬上城來的敵卒,慘叫聲很快隨著墮落的屍體消失在關牆之下。
噗!
又是一蓬血雨,有幾點落在臉上,卻被雨氣早沖刷掉了最後的暖意。一個敵卒搖搖晃晃,仰面倒在泥水之中。遠處,是捉對廝殺的雙方士卒,慘叫聲喊殺聲不斷傳來。向存這一次不惜一切代價,拼著在城下折損了近百餘士卒的代價,奮力攀城。而霍峻這方雖有了防備,無奈人數弱勢,且大雨之中,放箭或潑開水糞便都方法收效甚微,擂石滾木等物,也無法堵住所有被重賞激紅了眼的敵卒的進攻,若不是這些時日來織成的許多作為,使得人人激起了誓死捍衛葭萌的勇氣,只恐一交戰之下,便會有人崩潰逃奔。
有數十人已經攀上了城頭,還在不斷有人攀上,情況相當危急。霍峻已經吹響哨音,這是在提醒大家,最多再廝殺一刻鐘,便要撤下城牆,準備最後的巷戰。而城中聽到哨音的百姓,也要關門閉戶,躲藏起來,以免受到雙方廝殺的波及。
「稍後看著不對,你就快跑吧!」
辛苑抹了一把臉,啞聲道:「你的輕功不錯,往後山跑!先回府中去,你的天衣呢,穿上飛走,這樣大的雨,箭枝無法射往空中,誰也找不著你。」
天衣根本就放在天師道中。她沒有帶回來,辛苑她們也不知道。一是她總覺危機重重,天衣放在上清宮是最為保險的地方。二來,她潛意識地想回到葭萌後,以一個完完全全的「本時空人士」身份生存下去。畢竟她昔日當空飛舞之事,雖被陸焉他們安排天師道中徒眾,以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語傳揚描補開去,使之從真實的事件,化作了荒誕不經的「傳言」,並沒有引起天下轟動。尤其是那些世族和士子們,更是對這種傳言嗤之以鼻,認為人怎麼可能在空中飛舞?更多的人認為,這是天師道為了樹立自己神秘形象而編造出來的。若真是神女,怎的天師陸焉,從未在公開場合承認過?也沒見他對這個義妹如何頂禮膜拜。
而此後的兩年,織成也不想再把自己弄得驚世駭俗。畢竟,她在其他方面已太過高調,雖然是迫於生死危機,但再高調,縱是賺錢弄權,也不能扯到什麼神仙上去。誰不知漢末那些權貴,人人信篤方士,個個都想成仙?若是引來了這樣的麻煩,恐怕比所謂的靈帝寶藏更招人眼紅。
想必這麼長時間過去,曹操發現她賺錢都靠自己一步步來,才相信那什麼靈帝寶藏根本不在她手上。
她若坐實了什麼神女身份,曹操第一個就會來捉她了吧?
「我不會丟下你自己逃跑的!」
織成揮劍再次砍向一個奔來的敵卒,她和辛苑都寸步不離城上,衣著骯髒,滿臉血污,頭上包著布巾,與那些衣甲不全的兵卒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區別,敵卒只是本能地想要割首級搶功,並不知眼前這人便是那可值百戶侯的「妖婦」。
辛苑劍身下劈,斬斷一從側翼攻來的敵卒左腿,敵卒號叫著跌往一邊,兵器脫手,還是狠命的撲上前來,想要緊緊箍住辛苑的雙腿,織成回手一劍,恰好搠住他胸口,血水噴出,那敵卒軟癱在地,扭了兩扭,終於氣絕。
「我要是跑了,你過不了多久就會被gan掉了!」
織成輕描淡寫,手上卻是雷霆萬鈞般再次砍出一劍,對面敵卒腳下一頓,頭顱頓時飛上了天。
「阿苑,當初在銅雀台那小院兒裡,你第一次見著我時就該明白,我不會丟下你的。」
一股酸熱之意,忽然湧上胸臆。
辛苑要用盡全力,才能令眼前不被淚水所模糊。
是呢,無論是自己當初凝暉殿中的剌殺,還是後來鄴宮中的行剌,甚至是多次的背叛與任性,只為了那個完全不值得的男人……身後的女子,總是像現在一樣,用自己並不寬厚的背脊,擋住了射向她的明槍暗箭,帶來了始終存在的溫暖。
「我不會丟下你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卻始終未曾違背。
無論是從鄴都到洛陽,還是從成都到葭萌,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飄泊無依。自家族滅後,終於再有一人,未曾將自己丟棄。
「那今日就拚殺個痛快!也不枉了在你麾下一場!」
辛苑長笑一聲,劍氣縱橫,織成也莞爾一笑,二人如出柙之虎,往對面更為兇猛地衝殺過去!
能多拖一會兒,都是好的。那些百姓可能就會藏得更好,兩邊山林,家中地窖,不但是藏人,還有支撐全家度日的錢糧。
可想而知,向存大軍滿腹邪火,只要縱兵入城,必然是一場毫不手軟的劫難。
亂世之中,大部分庶民百姓,都是這樣螻蟻般的命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