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有一張極大的木案,上面鋪有同樣極大的羊皮紙,以炭條繪以山川河流之形。此外唯一榻而已,簡樸到了極點。
織成也頗有感慨,便是辛苑也覺大出意料之外。
劉備在葭萌時雖然簡樸,但還未曾到如此地步。至於涪城,那次是大捷之後,意氣風發的劉備,隱然已有俯瞰天下之豪情,府第著實華麗。與如今更是相差甚遠。
侍婢送上茶水,辛苑退後一步,恭敬跪侍一旁。織成也不多言,開門見山:
「不見使君久矣。自涪城別後,我赴成都,險為劉璋所困。脫險之後,奔赴陽平,如今為陸天師之義妹。」
廖廖幾語,交待了去向。但劉備何許人也,一聽這幾句話,便品出了個中曲折凶險,不禁一愕,道:
「竟是如此!聽聞成都之事後,尊夫人……咳……崔女郎攜眾女眷多次前往劉璋府第,當街哭訴,又聽聞劉璋族妹亦啼哭求死,被劉璋改嫁其部將。蜀中之人,多有嗟歎,言其涼薄狠毒,貪財忘義,為了圖謀誠之你織錦之技,竟不惜下如此毒手!」
這些事誠之早有聽聞,只是劉玉如被劉璋改嫁給其部將之事,倒是首次聽聞。劉玉如跟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夫妻之實,又哪來的夫妻情義?所謂啼哭求死,一聽就覺得特別不靠譜。但劉璋腦子也昏掉了,居然在此時將她嫁給部將。除非這個部將極有利用價值……
果然劉備下一句話便是:「該部將名彭遠,擅使長槍,力大凶橫,此次協從劉循守雒城,著實是一員猛將。」
織成沉吟片刻,道:「使君缺糧否?缺帛否?」
劉備暗暗一驚,含糊道:「雖有些艱難,但徐徐圖之,料亦無妨。」
織成輕笑一聲,道:「使君還是不信任我麼?先前入營之時,我見西南方佈置,便知乃是糧倉所在。而守衛鬆懈,人跡稀少,顯然倉中已無糧食。一路行來,但見步卒操練,鮮見騎兵,且有部分步卒,行路姿勢可看出乃是騎兵轉營而來。顯然馬匹不足,故解散部分騎兵,又保留精悍馬匹。想來當是軍中連馬匹所食秣草,都已相繼不上。」
她明眸流轉,似笑非笑,投向劉備:「士元臨終前,以僅存之氣力,向使君進言,請使君勿做不誠不信不立之人。難道使君這麼快就又忘了麼?」
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劍。
「你!」
劉備臉色微變,推案而起,厲聲道:「誠之這是何意?」
他聲音一大,外面護衛聞訊便奔至階下,幾乎聽得到刀刃出鞘之聲。是威壓,也是無形的恐嚇。
辛苑輕蔑一笑,手按腰間,輕撫那裡所藏短劍的輪廊,卻悠然不動。
「我為使君而來!」
織成端坐席上,一動不動,卻將那短劍雙手奉上,道:「使君可認識這柄短劍否?」
金絲纏柄,身如秋葉。
劉備臉上懼色更重,不由得退後一步,卻不敢伸手去接。
他何止是認識這柄短劍,對這一柄短劍,印象簡直太深了。
當初涪城府堂之中,她一身素衣,於風中獵獵飄舞。分明是在廳堂之中,卻宛若臨萬丈松壑、千仞絕崖,素掌之中,緊握那柄短劍!
猶記得當初,她那長而濃的遠山眉,是如何輕輕一挑,瞬間情勢乍變,唯有鬢髮飛舞,短劍橫斬,殺氣迸發!
而那柄短劍,卻已變化了模樣!不似是金鐵所鑄的劍鋒,而是一段寒冰、一段熾熱放光的寒冰!
那劍身之中,那隱約流動的似乎不僅僅是瑩然光華,而是如水波一樣透明流暢,整截劍身,是一段流動的碧水,一段融化的寒冰!
劍光一閃,瑩采流轉,在空中掠過,彷彿自地面捲起飛雪,頓時化為一條巨大的銀龍!那銀龍一躍沖天,夭矯飛騰,漫天敝野,呼嘯而來!
劉備不由得再退後一步,臉色蒼白,胸口發悶。
然而幻象退去,他才發現,面前的織成一動未動,便是那柄短劍,也仍然靜靜臥於掌中。
他下意識地看向地面,地面仍是完整的青磚。
記得那日在涪城,那劍氣是何等無堅不摧,從地面掠過,青磚塊塊裂開,留下道道劍刃劃過的深槽。且那深槽四周,忽然有扭曲的裂紋出現,並迅速往四周蔓延開去。裂紋曲直有致,彷彿綻放一路繁花,遠遠望去,便似這線條扭曲龜裂詭異的青磚地上,恰好正被勾勒出一副花海繁茂之圖。
而轟隆聲中,屋瓦破碎,煙塵飛舞,映著窗外、瓦洞中透下來的陽光,變成一片淡金色的塵霧。
她便沐浴在這片塵霧之中,薄薄的塵灰落在她身上,但於這陽光之中,卻彷彿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輪廓。姿容端嚴,氣宇高華,便似傳說中的雲中君,騰雲掠霞,破空而來,終於降落在了這污濁卑劣的人間。
「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
也正是從那時起罷?她徹底征服了涪城上下人等的心。
不僅是精通織技,不僅是才絕驚艷,不僅是有手段有智謀有擔當,還有那劈破天地般的沛然劍氣!
有精通武技之人在事後曾經感歎說:劍,乃百兵之君。劍氣與人的神魂,亦是息息相通。世間之人,若以體力而論,手執利劍,其砍劈力不如長刀,遠剌力不如槍、矛,威力不及錘、戟,然而劍卻是最易誘發人潛在力量的兵器,它的運轉如意、揮灑如若,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甚至如臂使指,宛若變成了人體的一部分。這種默契與意會,在臨陣生死拚鬥之時,往往會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
而董真那一劍,便是如此。
她的內力渾厚,但並不深沉,顯然是修練不久。這是劉備手下一位高手暗中觀察了很久後得出的答案。
但就是這樣的功力,卻能斬出那樣一劍,簡直具有開山斷海的神威。除了這董真的確天資過人之處,還有一點,令劉備後來每想起來便如芒剌在背,又癢又痛,又愧又怕:
董真當初是動了真怒,怒氣勃發,如海噴薄,方有了如此氣勢!
此時見那淵清短劍,又在眼前的女郎手中出現,怎叫他不悚然心驚?
護衛們已湧至門外,卻聽不到室內有任何聲音,為首的厲聲喚道:「主公?」
織成不動,只是笑意盈盈,看著劉備。
那金絲纏柄的短劍,在她的手掌之中,穩沉沉的,透著股寒氣。
劉備緩過氣來,沉聲道:「放肆!誰准你們過來的?冒犯了貴客!」
護衛們猶豫著退下去,劉備卻伸手,從織成掌中毅然拿過了短劍。
第一次將這柄短劍拿在手中,褪去了昔日的畏懼和驚慌,才發現短劍做工精緻,樣式華貴,即使是纏柄的小小金絲,上面竟然也有豐密的螺旋式花紋。輕輕拔刃出鞘,一帶寒光,自眼前晃過。
定晴看時,但見鋒刃雪白,有如春雪,那微微晃動的冷霜,便似雪中反射的凌芒。這樣薄薄的一柄短劍,拿在手中,竟是異常沉重,足見所用並非尋常鐵英。
「此乃天師道中寶劍。」
織成自然不會告訴他此劍本身就是天師劍之一。但劉備對她此言自然深信不疑,姑且不論昔日在葭萌時便受遣而來的李不歸等人,還有眼前這柄一看便知並非凡品的短劍。
「以此為憑,使君當不會再懷疑天師與我的誠意。」
她抬頭看他,淡淡的笑意,卻彷彿最明媚的春花:
「首先,我可以幫你掙錢。」
「錢?」
「唔,估計太多,到時五銖錢堆不下,你就選金餅吧……」
「……然今歲蠶絲產量遽減……」
辛苑不由得看了一眼織成。
蜀中蠶絲產量遽減,與這位女郎的手段是分不開的吧。誰讓劉璋當初硬是強項著不肯放織成呢?
織成在無澗之谷出來,又險些喪了性命,等到修養過來時,蠶季已過,想要補救都難。
其實,也不是因為補救太難吧,是她索性放棄了補救。最初那些蠶蟲,的確是她做了手腳,起先的敗群症,雖被她以解藥壓住,但若不在初秋時繼續用藥,蠶蟲即使能夠結繭,也乾癟細弱,這樣的次品,往常都是被用於絲綿被中絮綿之用,哪裡能夠用來織成上品的絲綢?
故此蜀中絲綿被價格大跌,而不得不從吳越、中原等地購入絲質品,方能應付蜀地數十萬織機生產所需。
這樣一來,魏吳二地,便大賺了一筆。
正是想到這一點,她躺在上清宮那間雪洞似素靜的屋子裡時,才忍住自己,沒有將那根治敗群症的藥方說出來——在後世這並不希奇,只要買幾本《天工開物》似的世代相傳的農桑書籍便可以做得到。
可是在資訊和技術遠遠不及後世的漢朝末年,卻可以在俯仰之間,把握天下織業的命運。
這,大概就是穿越開出的最大外掛吧。
「蠶絲遽減,我們就買那些不值錢的絲織品,」
織成微笑道:「橫豎我這門生意,不需要太好的東西。」
劉備更是狐疑,這蜀中之地,便是家家戶戶都有織機,誰家織不出一兩種花紋精細的蜀錦來?
織成在蜀地聲稱要為他賺錢,卻不需要上好的蠶絲來織錦,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賺錢的。
「蜀地多雨,蓑衣又太過笨重。」
織成不跟他繞圈子,索性直說:「我們穿來的雨衣如何?是否要遠勝那些蓑衣?」
電光石火之間,劉備陡然明白了她的用意,眼睛一亮,已射向了她搭在黑漆衣架上的連帽大氅。
進室之前,她只是抖了抖,上面細密的水珠灑在廊下,再無一滴落在室內地上。仔細看時,但見不過是尋常的絲衣,表面卻鍍了一層淡黃色的油蠟之物,光潤膩滑,自然水珠難以落入其中。
他知道這是一種特殊的油類所制,因為他那五千將士,如今尚穿著她離開涪城前,送來的五千雙雨靴。
他也曾動過腦筋,讓人去模仿製作,畢竟數萬將士,人人都需要雨靴。但是用了很多種油類,卻無一達到織成所贈雨靴的避水程度。
因為他並不知道,這並不是普通常見的油類,這是桐油。
桐油最早在歷史上出現的記載,始於唐朝。但是桐樹卻在很早就已經有了,比如曹丕所居的桐花台,就有著如鳳形般的紫色桐花。
不過,能搾出桐油的自然不是桐花台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紫桐。但織成自從發現桐花台的存在後,就一直暗暗派人尋找,居然還當真尋到了。
油桐這種植物性情堅韌,不管在哪裡基本都能存活。無論雲南兩廣,巴蜀之地,湖北湖南,還有中原地區,皆能大面積地繁衍。
織成當時並不在意它,只是隨便找找,竟這麼容易找到,一問之下,才發現此時的油桐,基本上已經遍佈全國。
它樹幹高大,花白蕊黃,最初不過是用來當觀賞樹。也結有種子,甚至被搾過油,但此油食用後出現中毒症狀,所以再無人敢碰,幸好它極易存活,自己繁衍得滿坡滿野的,時常被人砍了當柴火燒。
時人並不知道,它的種子搾出來的油脂,竟有著十分廣泛的作用。
比如,用來做雨靴和雨衣。
又比如,用它來塗抹傢俱,能令傢俱亮潔如新,且操作方便,不似漆器那樣麻煩,還能保持木材的天然紋樣。
織成已秘密令齊方率人采桐子搾油,又加入一些香精來改變它的味道,所以連製作雨靴的女子們都並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油類。
當時存了這個心眼,便是覺得奇貨可居。
沒想到如今局勢,織錦暫不可為,倒是小小的桐油,起了重要的作用。
「誠之巧思,非常人所及矣!」
劉備由衷地讚歎道:「若誠之願意,恐怕天下財富,當如滾珠前來,唾手可得。」
可是,要這麼錢有什麼用呢?
織成苦笑一聲,想道:可算是明白了後世看書上那些聖賢,動不動苦勸人家金錢乃身外之物,莫要過於貪婪。
還當真就是這樣。比如自己,賺再多的錢,那些錢財也穿不過時空機器。到時還是怎麼來就怎麼回,連一根草都不敢帶,唯恐時空機器的射線會因此發生質變,將自己送往不可測的異空間去。
賺錢,不過是為了這三年有立足之地罷了。
如果世上當真有神仙,會不會跟她是一樣的煩惱?
以她現在的心情和行徑,還當真與後世所看的筆記小說中的神仙們,有著共通之處呢。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這個時空的天地之間,當真就只是她三年來的一間小小旅舍。
她收回思緒,定然一笑,道:「以絲絹施以黃油,可以御雨。色澤亦宛如琥珀,質地輕柔,遠勝那些蓑雨。若是做這些雨衣去售賣,不知價得幾何?」
這樣雨衣,前所未聞,但見織成主婢穿著,的確是輕捷柔美,若再別出心裁,弄些新穎款式,必然會大受各路貴人們的歡迎。所得金貲,簡直可以想像。
這樣的雨衣,也稱油衣、油帔,晉朝時便出現了。到了宋朝時,因色若琥珀,故又稱為琥珀衫。
能流行多個朝代而歷久不衰,足見它的市場價值。
「不過,絲絹價格不靡,即使我們選用一些次等的,對尋常百姓來說也屬昂貴之物。而若是用於軍中士卒,也是一筆大費用。不過我還聽說,以粗麻、棕絲等物,亦能製成一種十衣。」
「棕絲?」
這個時空裡已經有不少棕櫚樹,不知可是前漢時與西域通商之後,連帶四方行商都異常通暢,才令得這原是生長於熱帶的樹木,也能在巴蜀一帶生長。
劉備軍中常有士卒采棕用來搓韁繩、修弓弦,所以他並不陌生,只是沒想到那種紅褐色粗糙的樹毛,竟然可以用來織雨衣。
其實在後世的《北齊書苑傳》中就有「首戴萌蒲,身衣縕襏」的句子,其中縕襏,指的就是粗麻棕絲製成的雨衣。
從前織成在讀紡織專業時,還在書上看過,類似的材料還有一種油葵葉,用來製作雨衣也相當合適。據說這種油葵長於南越的大山之中,樹如蒲葵,葉片柔軟,也可以用來作蓑衣。這幾種雨衣,多為農人、樵子、漁夫所用,價格略為賤一些。但也並不算便宜,記得明朝時,一件棕制雨衣的價格是二十貫,可購米一百斤。
她把這話跟劉備說了,眉梢挑起:「我們只管做這營生,任是魏吳甚至是益州,難道還不從我們手上買雨衣不成?單單是他們幾十萬大軍,能買走多少件?」
劉備的心怦怦大跳起來,然而深藏於心的愧疚恰好也在此時於心頭翻滾不定,終於吶吶道:
「誠之好意,備自然心領,只是……」
「只是覺得無功不受祿,心中過意不去?」
織成眨了眨眼,隔得近,劉備幾乎看到那密密的睫毛,如何將陰影投遞下來的模樣,心跳驀地加速,臉也莫名地熱了。
咄咄怪事!
他都這麼大年紀了,侍妾也見過不知多少……一定是因為愧疚……
織成卻坦然地笑了,她的笑容在秋色裡像是夏日的陽光,明艷而耀目:
「要感謝我啊,也不用別的,挑個日子,敲鑼打鼓地向我義兄求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