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是這頃刻之間,辛苑已追之不及,那大漢長刀劈空,已是往董真狠狠落下!
董真若是躲避,倒也不難,但地上躺著的曹丕,卻是萬萬難以逃過生天。若是硬抗……自己卻只有這一塊石頭……
董真腦中跳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索性不避不讓,舉起石頭,整個人直直往那大漢撞去!
當!
長刀劃過一片寒光,逕直砍在了她的左臂、胸脅之上!
劇痛鑽心,半邊身軀幾乎痛到麻木!
曹丕失色驚叫,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才發現因失血過多,甚至連發聲都氣力不足。
「阿宓」二字,只在自己的心中迴盪。心卻驀然收縮,彷彿所有的血液都被擠壓出來,窒息無聲。
模糊的視野之中,但見董真身形只晃了一晃,猶自舉起大石,猛地往那大漢頭上砸去!
那大漢未曾想到董真這樣一個長裙飄飄、弱質纖纖的女郎,竟會在中刀之後,還有如此悍惡之氣,只是稍一怔神,腦上劇痛,眼前發黑,鮮血和腦漿已噴迸而出。
董真退後一步,仍是緊緊抱著那塊石頭,石上沾滿血漿,她也渾然未覺,胸腹處痛不可遏,似乎已有數根肋骨被撞斷一般。
並沒有外傷。
她賭對了!
果然這件天衣不孚期望,居然是刀劍不入的!
不過,刀劍不入,想來也只是對尋常兵器來說。如果是天師劍這樣的利劍,又拿在馬超這樣內力強大的人的手中,即使是裹上十層,想必也無濟於事。
幸好,馬超被辛苑攔住。
辛苑的劍術雖好,卻比不上有萬人敵之稱的馬超。但馬超再如何冷酷無情,終究無法對她痛下殺手。
瞧見又一個馬超的親信想要襲擊董真,辛苑劍光一閃,斜剌裡將那人逼了回去,幾乎將空門完全賣給了馬超。
但馬超終究是長刀慢了慢,拖過了這完全可以痛下殺手的難得時機。
然而,雖無骨肉開裂之災,即使董真已盡量提起真氣護住胸腹要害,但她是毫不阻攔地全力撞向那大漢,以自己肉身擋了對方生生的一刀,豈有不受內傷之理?此時鬆懈下來,只覺自己痛得全身都在發抖,她緩緩坐回曹丕身邊,勉強運起真氣,開始緩慢地在體內循環遊走。
但這種恢復的法子,終究是太慢。天一神功本就是道門正宗功法,講究的是循序漸進,雖然基礎因此更為紮實,然想在短時間內恢復過來,也當非易事。
辛苑當真能擋住馬超他們,只到夏侯昌等人趕來麼?
如果真的死在這裡呢?
她伸出一隻手去,握住曹丕一隻蒼白無力的手。
昔日的溫暖,已被此時的冰冷所代替。他的肌膚,似乎沒有任何溫度。
但是較之昔日那種令她自己也覺飄搖無依的背景,如今這生死之際的牽手相握,反而更令她的心中溫暖起來。
就算死,總歸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的。
何況……何況他……原本就是她喜歡的人。
一直都喜歡這樣的男子啊,從前的柯以軒,如今的曹子桓。
忽聽一聲轟然巨響,煙霧瀰漫,有一支隊伍自狹谷之中殺了出來,而幾乎與其同時,四面山谷之中,也同時伸出無數旌旗,當空飄展,且有無數殺聲震天,旗甲鮮明的士卒,如蟻群、如洪水,從四面圍來。
旌旗有黑底金字的「曹」字,也有銀底黑字的「張」字。前者雄渾,後者典,但無一例外,都挾帶著凜然的殺氣。
董真拋下手中血跡斑斑的石頭,也不顧那人軟軟倒在草叢之中,長吐一口氣。
伏兵!
那應該就是曹丕與陸焉埋下的伏兵!
比如那個「張」字大旗,應該正是天師道的道卒了!
陸焉雖感念其義父陸或的撫養之恩,一直未曾改回本姓。但是天師道往來是張姓傳承,卻不會因為他一人的姓氏而改變。
曹丕和陸焉,拖延了這麼久,想必就是在等著這些伏兵解決掉另外的大問題後,再過來圍殲馬超的人馬罷?
因為在曹陸二人的心中,與劉璋,與益州,與天下大勢相比,即使在隴西重新又有了些勢頭的馬超,也是遠遠不如的。
馬超臉色大變,刀下稍滯,辛苑趁機撤劍,一躍而退,落在董真和曹丕身前。
而在他的身後,夏侯昌等人不過只有十步之遙。
今日想要殺了曹丕和那女人,想來已是妄想了。
他的親信拉住了他,嘶聲叫道:「將軍快走!」
慘叫聲起,是另外一名親信已被夏侯昌長刀砍倒。
馬超不再戀戰,翻身上馬。
嗆!
夏侯昌飛身撲來,馬超刀光一閃,夏侯昌的身形在空中如飛隼疾掠,只到落在地上,猶自騰騰退出三步,方才站穩,不禁露出驚愕的神情來。
隴西馬超,果然是個英雄!
馬超勒轉馬頭,在親信護衛之下,往自己的陣中奔馳而去。
雖有將官彈壓,但眼見曹陸聯軍挾萬人莫當之勢衝來,馬超部曲早已開始亂了起來。
那是他的根基,他不能丟棄。
而辛苑……
在馬背上回頭望去,但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執劍如雪,緊緊地擋在曹丕二人身前,倔強的嘴角,淡然的微笑,彷彿不像是從前認識的辛苑。
這些歲月以來,她一直都是這樣,在慢慢地改變,漸漸變成了他所陌生的這個辛苑了麼?
一種錐心的疼痛,忽然自心頭傳來。
馬蹄飛奔,耳邊喧囂,彷彿都在另一個世界。
他的世界孤冷寂清,而且有一個聲音在低聲說道:「永別了,阿苑。」
或許她早就想要離開他,而今日之事,只是一柄橫空出世的利刃,斬斷了她心中對他最後的一絲眷戀。
他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明白:他從這一刻起,便永遠失去了她。
馬超的身影,很快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
辛苑執劍而立,面無表情,但兩顆眼淚,卻從眼中滴了下來,滾入草叢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董真心中難過,不由得想要安慰她,剛爬起身來,眼前一黑,只覺全身說不出的輕鬆,甚至連那些疼痛也在瞬間遠去。
模糊中只聽見有人叫道:「女郎!」
分不出是辛苑還是槿妍,她便昏了過去。
這一生,有過無數次,從夢中醒來時所見到的清晨。
有薄霧濛濛、細雨霏霏、還有眼前這樣陽光燦爛、繁花似錦的……
無數次,在醒來的那一刻,都會覺得如夢如幻,不知身在何處,甚至不知自己身為何人。
尤其是來到這個時空之後,總會有瞬間的怔忡感。
董真倚著細軟的玉色芙蓉花紋錦枕,緩緩從榻上坐起身來。
衣衫鮮潔,鬢容乾淨。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若不是胸腹之間皆纏上了細白葛布,且隱隱傳來痛感,空氣中也有著草藥微苦的味道,或許以為自己只是在某處金閨深處,睡了一覺而已。
此前的箭雨、血腥、生死……如今想來,恍若夢境。
她動了動,那隱約的痛感便驀地強烈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哎喲」了一聲。
紗幔飄動,一個人影驚喜地衝進來,叫道:「女郎!」
旋即又高聲向外道:「女郎醒了,快進食水來!」
這樣歡快清脆、而又不失優的聲音,有許久未曾聽過。
那是屬於從小跟隨在陸焉身邊,除了無澗教的身份之外,便從無煩惱過的槿妍。
縱然經歷了這麼多,槿妍已不復是最初受命前來織室的那個嫻而微有些傲嬌的少女,但這一次重逢,董真卻發現,或許是因為她又回到了陸焉的身邊,且身份暴露再無隱憂,反而恢復了單純活潑的模樣。
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看著從窗外投入室中,映在帳幔上、地面上的那些細碎花影,和眼前少女同樣明媚清亮的雙眸,董真覺得這個世界,當真是無限美好。
「槿妍,」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十分微弱:「這是哪裡?」
洞室雪白,垂有雲霧般的紗幔。榻幾被褥,皆是淡淡的玉白色,不過織物皆浮繡幾莖芙蓉花瓣,唯瓣尖兒上一點緋紅,漸漸淡化不見。
除一榻一幾外,室中再無他物。只窗下置一隻雨過天青色瓷缸,徑長三尺許,裡面清波蕩漾,養有一束芙蓉。
青梗碧葉,花苞亭亭,有欲放之姿。
芙蓉有兩種,比如後世令成都名揚天下的蓉城二字中,蓉字,便是指的木芙蓉。但這個時空的芙蓉,指的卻是後世所說的荷花。
已是進入了秋天,尋常荷花早已是殘枝敗葉,這瓷缸之中的芙蓉,卻是青翠嫣紅,悅目可愛。
淡的香氣隨風拂來,藥香中和其中,非但並不難聞,反有了一種清新出塵之意。
若不是有槿妍在,董真幾乎要疑心自己在做夢,此處亦並非人間,而是傳說中的仙山洞府。
「是陽平觀。」
槿妍答道:「陽平觀,上清宮。」
天師居所?
雖則並不瞭解天師道,但上清宮乃天師所居,最為貴重不過的所在,董真還是知道的。
當下不禁一怔,急道:「快扶我起來!」
槿妍也急了,道:「女郎傷勢頗重,少君吩咐要臥床靜養……」
「女郎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做的事,哪裡攔得住她?不扶她去看看,終究是不安心,一樣不利養病。」
進來的女子青衣白裙,發挽黑髻,斜插木簪,清麗無華的模樣,竟然是辛苑。
此時她手中托著一隻木盤,上面放了三隻青瓷碗盞,勸道:「女郎且進些食水,有氣力了,再扶你出去不遲。」
槿妍微一猶豫,反而從辛苑手中接過木盤,向董真道:「辛姐姐既如此說,女郎好歹聽些罷。」
董真倒有些詫異。
槿妍素來心高氣傲,所以對於同樣高傲的辛苑一直以來頗有微辭。怎的看這情形,二人相處十分融洽不說,槿妍還似是對辛苑十分順從。
她只心念一閃,並不多問。
辛苑卻已從盤中一一取出碗盞,道:「女郎方才醒來,只能食些稀食,這裡是野雞湯,葛粉羹並一盞紅棗水,女郎熱熱地喝了,我和槿妹妹便扶女郎出去轉轉,可好?」
野雞湯極為濃鮮,葛粉羹香滑爽口,紅棗水更是清甜宜人。董真很爽快地將三盞喝盡,只覺腹中溫暖,背上微微出汗,精神倒真的好了許多。
果然辛苑和槿妍不由分說,給她抹了汗,卻又加了件披風,這才扶了她出去,看一看這千古垂名的道教治所,人間的神仙居境。
方踏出室門,便覺一陣風迎面而來,帶著微涼的瑟瑟秋意。
董真發現自己果然是立於一處山頂,且似乎還是最高峰上。近看松柏茂密如蓋,遠望山巒相對如闕,那群山翠色、碧江秋水,皆都伏於足下。有淡淡白色雲氣,自闌下不時飛揚而起,裊繞身側,更令人如處九霄宮闕、塵外仙山一般。
槿妍對此處頗熟,指道:「那是丹景山,那是湔江。我們這裡是最高峰,便是名為陽平山的所在。我們上清宮,便在陽平山巔。天師道二十四治,陽平最大。陽平觀中,又以上清宮為首,故此四周山巒房舍,皆成拜狀,為尊天師之故。」
董真依她所指,再回頭看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風起之時,雲霧飛開,眼前只有無數宮闕樓閣,依山拔崖而起,卻都比自己所處的上清宮要地勢略低,果然便如朝拜一般,且都浸於雲霧之中。遠遠看去,但見飛欄軒翥,如接天際,曲闌高簷,層迭相連,簡直是畫中才有的仙宮盛境。
天師道數代經營,果然非同尋常!這哪裡只是區區一處道觀?其莊嚴壯美,並不輸於王侯之第,而論景色清幽,環境寂靜,卻儼然是洞天福地。
此時董真凌於雲上,耳邊除了時不時一聲清囀鳥鳴外,竟無紛毫塵間囂聲。
便是她素來自覺一身血氣,滿腔殺戳,到了這裡,也彷彿被清滌得乾乾淨淨。
如果能夠一直住在此處,不去那萬丈紅塵,該有多好。
她微微苦笑一下,心道:「我這樣的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要去拼,一身紅塵疲累,也配在此處享此清福麼?想必只有陸焉,才能夠做這裡的主人罷。」
便問向槿妍道:「瑜郎……師君現在何處?」
槿妍目光閃了閃,斟酌字句,道:「世子傷勢頗重,師君雖親自處理了傷口,也拔出斷箭,但畢竟放心不下,且世子一直昏迷未醒,師君便每個時辰都會親自去看視一番。」
董真動了動唇,卻終是沉默未語。
槿妍心中卻頗為欣慰,想道:「世子對女郎何其情深,竟以萬金之軀,親為擋箭。但若是這樣真的打動了女郎,我家少君一腔情意,難道要付於湔江之流不成?幸而看女郎醒來之後,第一問起之事,竟然並非他的傷勢,此時更是只問少君所在,而非曹子桓,足見對曹氏只有感激之意,卻並無男女之情。」
她自幼跟隨陸焉,對其心思洞若觀火,於公於私,都自然希望董真歸於陸焉,而非是那素來沉穩冷寂的曹子桓了。
忽的抬眼看去,不由得眼中一亮,笑道:「原來少君已經回來了。前方那紫霄閣中,可不正是少君?」
一陣風來,吹散眼前裊裊霧氣,依著槿妍的指點看去,偏南的翠竹松柏之間,依稀露出小湖石橋、曲闌幽徑,通向石崖之上,那裡不過數丈之地,建有一所小小亭閣,雲霧如海,這亭閣便如雲海中一枚小小青螺,浮沉隱現。
「青螺」之上,有一白衣人兀然佇立,衣袂飄飄,意態出塵,仿若隨時便要御氣飛去。
正是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