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董真便從睡夢中迅速地清醒,卻一動也不動,感受著酒後宿醉的余暈。
不是第一次喝醉,但每一次醉後的感覺都不同。這一次,昨天的所有情形並沒有俗稱的「斷片兒」,而是歷歷在目。
楊阿若走了。
這個認識時間其實並不久長,卻陪她度過一段吉凶難測、最為忐忑的艱難時光的遊俠兒,毅然化作一卷清風而去,投入他自己任俠自若的江湖。
董真盯著頭頂上蓮青色繡有梅枝的帳頂,想道:「放他走也好。」
其實楊阿若根本不必為她做這麼多,他只要是當初安全地將她送到葭萌劉備府第中,便是已經大大地償還了董真救助楊娥之情。
何況在洛陽,董真本就借助了他太多的幫助,他連護送葭萌這一途都根本不用。
可是,心裡終究還是不捨的。
她習慣了身邊有楊阿若。她信任過的人,只有陸焉和楊阿若。前者是因為她所謂的「謫貶神女」身份和陽平治都功印的莫名認主,出於一種對天命的敬畏來保護她;後者,卻連這種因素都沒有,純粹是在保護她。
可是楊阿若終究要走,她不能自私地羈絆著他。而且他曾經給她選擇,要她放棄這一切,和他浪跡江湖。
她不敢推想楊阿若的最後一抱,和這個看似荒謬的建議之中,是否隱藏著對她的感情。多年來的自立,使她的意志分外堅強,卻也令她在情愛中分外自卑。她從不敢妄自忖度會有人真正地愛上她,尤其是這樣優秀的男子。
可是,她卻做不到真的放棄一切。
因為她只是這個時空的旅行者,終有一天她會離開。她現在所努力的一切,是她要帶回另一個時空的珍貴禮物。她不可能一直陪伴楊阿若,所以根本無法承諾。
還有曹丕……
沒想到昨晚他竟然來到了葭萌,也不知所為何來。她沒有勇氣也不願意近前,只出聲示意,然後與他共聽笛音,和那一曲《青青河畔草》中所蘊含的悵然之意。
他悄然離去,正如他悄然到來。
其實她從來也沒有弄懂過他的心思,只是隱約覺得他無所不在,卻終究無法將自己毫無芥蒂地完全托付。
她就這樣睜著雙眼,怔怔地盯著帳頂,一直到窗外淡淡的曙光變得明亮起來,到最後化為一道明亮的陽光,穿過窗紗,投遞到床榻前的地板上。
篤篤篤。
輕重適宜的響聲,是董嫻在敲門。
按照「規矩」,董真這晚是應該歇在「愛妾」董嫻的屋子裡。事實上她根本沒有過去,但是董嫻卻要做足一個妾室的禮節,清早要過來服侍她這位主君起床。
這一切的「家中禮儀」都是崔妙慧的安排。起初董真也很無奈,但既然做戲當然要做全套,而且依崔妙慧的話來說,家事是否井井有條,便是體現一個主婦是否賢淑精明,盡責稱職。董真不願享「艷福」是她的事,可是影響到她堂堂正夫人的名聲就對她來說簡直就大大不妙。
時間一長,董真倒也習慣。反正大家都會自覺地呆一會兒就離開,留給她一間獨自住的屋子。
她現在相當於在每個妻妾那都有一間臥室,典型的土豪作風。橫豎錦園建得大,且很多地方採納了崔妙慧的意見,較之離雲別館更是舒適實用得多。
但是崔妙慧也曾愁眉苦臉地說:「主君!你一直在花錢,該賺錢了!」
修錦園、打山匪、整頓軍備、哪怕是做那些小小的鐵球,都需要大量的錢。她從酒泉那次弄來的珠寶已賣掉了不少,崔妙慧十分心疼。她十分清楚這幾百人的嚼用不是小數目,如果就這樣下去,也不置辦別的產業,單靠這八百畝桑林,恐怕短期無法出息,怎麼養人?
董嫻在敲門時,董真正在想:「該去哪兒弄點錢花花?」
活人還讓尿憋死?這幾百人在手上,打家劫舍都夠了。何況她還會織錦?
從織錦上遲早有大錢源源不絕地流過來,但是啟動資金她不能再動老本,得想辦法弄筆小錢。
她起身應聲,董嫻推門進來,兩個婢女恭敬地留在門外,手中捧著水盆並櫛沐之物,董嫻熟練地為她更衣,有重重的紗幕珠簾相隔,門外的婢女自然是不可能看到細節。
董真想起自己大致畫出來的流水落花錦的紋樣,不知道董嫻是否已畫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要的那種驚艷,遂問道:「流水落花錦如何了?」
董嫻正在給她束腰帶,不知為何沒有吭聲。
董真有些奇怪,低頭看她時,便覺今日她有些不同,臉上是一種古怪的神氣,似乎若有所思。
不禁叫道:「阿嫻?」
董嫻一怔,陡然抬起頭來,臉上掠過一道紅暈,趕緊站直身子,應道:「主君。」
「發生什麼事了?你這副神氣?」
董真對眼前的「愛妾」已相當瞭解,問道:「難道是劉使君回來了?」
她不再稱劉備為主公,而是劉使君,蓋因心中已做好了翻臉的準備。
但就算翻臉又怎樣,稍後又可以滿面笑容地融合。董真早就看明白了劉備的套路,說起來這似乎是弱小諸侯在這個亂世存活的法則之一:
簡單地說,就是唯利是圖和不要臉。
需要對方時,不遺餘力進行拉攏。
犧牲對方時,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而且演技一定要好,首先要感動自己,才能讓對方感動。結盟或是毀盟,不過是眨眼之事。白水關糧草被燒,劉備怎麼都會大發雷霆之怒,至於雷霆之怒如何平息,就全看董真她自己的本事了。
「是劉使君,啊,不!不是劉使君!是劉使君……哎呀……」
董嫻本來就不擅言辭,此時更是連連搖頭:「是夫人讓妾來請您的,貴客就在外廳,已經等候多時了。」
「貴客?」
劉備派來的人怎麼都算不上貴客吧?惡客倒是差不多……
董真也懶得多問,相信以崔妙慧的手段,只要在雙方未公開撕破臉的情況下,劉備派來的任何人,這位女主人都能應裕自如。
「是劉益州劉使君派來的使者,不是劉荊州劉使君。」
董嫻終於說出了兩句關鍵的話。
「劉璋?」
這一下董真簡直是太出乎意料了,怪不得董嫻一時說是劉使君,一時又說不是劉使君,恰好是因為這二位都是使君,只是牧益州與牧所謂的荊州,那地位權力,皆如天壤之別了。
但不管怎樣,董真一開始相助劉備,便已站在了劉璋的對立面,比如揭露了劉璋暗中派來的馬超等人的陰謀,還殺了其弟劉璜。而就在昨天,董真還軟禁了與以劉璋為首的益州政治集團交往甚密的各位織業大佬代表,擺明了就是要作對和取而代之的態度。
怎的劉璋今天就派使者前來了?
董真的宿醉昏沉之意,瞬間一掃而空。劉璋的使者怎麼來得這樣快?想必是知道了白水關糧草被燒一事,以劉璋布下的密探,不難發現那件事背後的主謀正是董真。
所以及時趕來離間?
她的腦袋迅速運轉起來:看來並不是特別緊急之事,劉璋所表現出的也並非惡意,否則以崔妙慧的處事,怎麼會讓董嫻如此隨意地告知她?
想來崔妙慧希望的,便是身為主君的她,不緊不慢,氣定神閒地前去,先晾那使者一晾,再談起事來,未免就多幾分主動。
但無論怎樣,昨晚才燒了白水關糧草,今天劉璋的使者便來了,顯然是想趕在劉備之前,也是為了掌握主動權。
她出神於自己的思緒,忽然發現董嫻一臉古怪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夫人讓你說什麼,你就說,幹嘛一副吞吞吐吐難以啟齒的樣子?」
董真伸出手指,在她搓酥凝脂般的臉龐上輕輕一刮,像極了心情大好的男主人清晨起來調戲愛妾。
雖明知這位主君是個女人,但董嫻還是不由得臉上一紅,急急道:「可是主君……妾實在是覺得……覺得出乎意料……劉使君的使者送來了一個女郎,說是劉氏族女,要與主君為妾!」
噹啷,董真手中拿著的象牙梳落到了地上。
董嫻急忙去拾,幸好倒未曾跌碎,但是董真滿面古怪的神氣,與董嫻先前同出一轍。
怪不得董嫻會那樣模樣!
這實在是太過費夷所思!劉璋……不是應該派剌客或軍隊來對付她才對麼?至不濟也得讓使者大罵她一頓才解氣吧?她萬萬沒有想到,大清早的,劉璋竟然給她送來了一個小老婆!
他忘了殺弟之仇還是怎麼的?
從前劉璋在她心中,只是一個有些懦弱又陰毒的一方諸侯形象,現在卻不得不承認:但凡為諸侯,其演技必然上佳!劉備是意料之中,沒想到劉璋也拿過影帝!
對著殺弟仇人如此慇勤,的確非常人所能及也。
不管怎樣,美人真的送來了,此時亭亭玉立,先由得董真肆意探看了好幾眼後,才含羞伏身行禮,柔聲道:「妾劉氏玉如,拜見主君。」
是伏在地上行的大禮,足見其恭順有加。一樣是行禮,但上身貼緊於地面,腰身一路上延,柔韌的線條卻發顯出了其渾圓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如今世家女時興穿寬袍大袖的直裾襦裙,她卻依然穿著曲裾深衣,但唯其是這種衣裳,才能分外顯出她身形的婀娜有致。
董真本來一向自詡妻妾容色,但是除了崔妙慧端容華貴,依然光彩奪目之外,其餘的婢妾被這美人一比,都黯然失色。且即使是崔妙慧,論起風姿曼妙,也是要遜其三分。
她雖是含著「羞」,那羞意,卻如花朵含苞待放,惹得人只恨不能撥開那花瓣,瞧瞧盛開之後是怎樣的國色天香。董真雖不是真正的男人,也覺心中湧起好奇之意,只想此女若是完全放開手段時,不知是怎樣的艷光四射。
若論相貌,自然是美的,鵝蛋臉,下巴尖尖,眉頭輕蹙,雙眸宜嗔還喜。只是這種美遠比不上她的神情風韻,低眉慢回,皆有意趣,輾轉變化,意態多姿。從前董真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如今方知「尤物」二字,有著怎樣真正迷人的含義。
一旁的使者也早就上前行大禮見過董真,但董真心神稍分,正落在劉玉如身上,倒將那使者的言語,都彷彿丟在了腦後。
倒是崔妙慧輕咳一聲,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正夫人的不悅。董真才「尷尬」地將目光收回來,藹然道:
「起來罷。這位使者……」
「在下乃劉使君之族弟,也兼著一個參軍的虛銜。此番前來,是受了劉使君之令,獻上族女,請與董君聯姻的。」
那人十分謙恭,很快就換了稱呼:「玉如雖非嫡女,卻是嫡支。乃是我家主公的堂妹,顏色在族女中最為出眾,且擅琴瑟、能詩,性情柔婉,堪為君之妾侍。」
劉玉如抬起頭來,但見前方主位之上,端坐著一男一女。
女子相貌美艷、氣質端,擁錦曳繡,著玉珮珠,自有一種出眾氣度,令人不敢直視,那是高門世族女子才具備的高貴之態。聽說董真的正夫人出身清河崔氏,一見便知,那樣世家出來的女子,的確要勝過益州地方冠族。
男子很隨意地穿著一領牙白底織繡禽鳥棲枝銀紋的錦袍,衣領壓繡三寸淡紫斕邊,襯出膚光如雪,沒有帶冠,只在髻上橫綰一根玉簪,簪身碧綠通透,越覺高潔出塵。手指之間,卻帶著一隻紅寶石戒指,在那一片淡淡銀白之中,那鴿血般的石紅光華,越覺耀眼。
劉玉如雖然知道自己只是一件聯姻的工具,但是見這主君竟是這樣一個美少年,心情自然也愉悅起來。
不禁在心中暗讚一聲:「美哉,少年!」
「真,何德何能?」
雖知這份「禮物」是不能退也不可能退得回的,董真還是要禮節性地推辭一番:
「家族傾頹,才薄能鮮,豈能適世族之女?何況納為侍妾,更是萬萬不敢。」
「聽聞崔夫人昔日與董君有婚約,董氏雖傾,崔夫人卻恪守舊約,不肯別選高門,甚至不惜違逆家族之意,孤身投奔董君而來,也要履昔日鴛盟之約。」
那使者倒真是具有八卦精神,將昔日董真在洛陽時,與何晏共同編造的關於崔妙慧的來歷,所謂情真意切誓不相棄的一段「姻緣」,說得有鼻子有眼,宛若親見:
「崔夫人女中豪傑,尚知於風塵巨眼,識得英雄。我劉氏女又如何不能?」
使者說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以去參加「感動中國」:「雖則玉如才貌皆遠不敢與崔夫人並肩,但執帚灑掃之責,尚勉強可以為之,望董君勿要嫌棄劉氏門第低微、玉如出身非嫡,使君誠心願與董氏結為姻親之好,彼此守望,共享富貴。」
自謙到了這個份上,不惜說自己門第低微,董真再推辭就真的要翻臉了。
董真沉下臉色,輕輕哼了一聲。
眼前這個美人,劉璋以為自己不得不收?都到了這個地步,自己難道還真的會怕劉璋不成?
崔妙慧本就一直在觀察她的神情,見狀亦輕輕一哼,道:「姻親?守望?貴使倒是會說話,卻置我清河崔氏、百年世族於何地?」
劉玉如聞言,不禁眼圈一紅,淚光盈盈地望向使者,頗有責難之意,自己卻伏身行禮道:
「妾乃蒲柳,夫人乃是金玉,是使者失言,妾萬不敢冒犯夫人之尊。」
那使者也是個最圓滑的,先是做出一種謙恭,後故意在謙恭之後表示強勢,軟硬兼施之下,見董真皆不為所動,崔妙慧也勃然作色,心知劉璋的門第往上數雖是前任益州牧劉焉,但劉不得不再次陪笑道:
「清河崔氏,自然是天下華族。然益州劉氏,亦是大漢宗室之後,魯恭王之後裔。玉如雖為侍妾,但劉氏誠意,卻是昭昭可表。」
他見二人不為所動,不得不拋出殺手鑭來:
「此番前來,為表誠意,使君還送上玉如嫁妝十車,望董君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