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來越大,如索子般扯續不停,在火把映照下,發出白亮亮的光。但這樣密集的雨幕,也擋住了眼前的視線,甚至影響到了聽覺。
白水關上的將卒,只聽到來犯關者轟轟的前進聲、偶爾還會有一兩聲馬嘶聲,此處別無異響,有的在心中悚然想道:「軍紀相當嚴整,人銜枚馬摘鈴,真正做到了深夜行軍的標準,果然是夜襲!只不知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連旌旗都沒打出來,也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
也有斥侯以繩索吊下關樓去打探,但禰雲會早就藉著雨勢掩護在關樓兩側安排了人,斥侯一出來即被射殺。用的是弩箭,在這樣大的雨聲中一切都無聲無息。
董真留給他的十人中,有幾人是遊俠出身,黑夜暗殺是最拿手的長技。何況對方只是武功並不怎樣高強的斥侯。
而在關城之內,李不歸等人已選定了一處山巖,那是偏南的一處巖崖,距糧倉也不遠。坡勢較緩,但土石堆積得較為厚實,比起其他那些奇石嶙峋的山巖更符合「走山」的條件。更何況李不歸在那處巖間發現了熟悉的東西,那被稱為「巖鎖」的粗大鐵鉚釘緊緊地嵌入了岩層中,說明這裡從前就經歷過滑坡。當地人的處理辦法就是用「巖鎖」將岩層之間緊緊地固定住。
李不歸輕輕摸了摸手中的鐵球。他們在趕來葭萌的途中,利用天師道在各道設下的道眾,飛快地收集著關於新主君的所有訊息。不過沒有聽說過這種天雷霹靂彈。
在此之前,董真只是在離雲別館那一次血戰中用過天雷霹靂彈的前身——天雷散。但那一次馬超部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滅。後來馬超被送到了劉備處,劉備就算不從馬超那裡知道,也從糜芳處獲知。
但是出於種種考慮,這件事劉備並沒有允許外傳。所以董真在錦園席上突兀地拿出那一柳筐的鐵球時,才把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李不歸等人臨時的收集訊息,更是不可能會有天雷散的影子。所以此時他對這幾枚鐵球充滿了好奇。
他的尾指輕輕勾在了鐵球上那根細細的引線上,看上去那引線更像是鐵球的小尾巴,毫不起眼。
他向身邊的幾個人做了個手勢,自己尾指也輕輕一拉,將鐵球用力拋了出去!
轟隆!轟隆隆!
驚天的炸響,連同滿天塵霧,在雨幕中蓬然升起!
整個關樓都彷彿隨之一震,左右搖晃起來。
一個士卒立足不穩,猛地撲倒在堞牆上。
嘩啦啦,一片零散的巨響傳了過來,彷彿是無數的石頭、層巖跌落下來,就連關樓兩邊的石崖,也骨碌碌滾下幾塊大小不一的山石。
守衛白水關的主將名趙虎,此時氣急敗壞地回過頭去,喝道:「快去看看!這他娘的倒像是走山!」
一隊士卒們在軍侯的帶領下,急匆匆地往「走山」處奔去!
劉備奪得白水關,對此也頗為看重。他派在此駐守的都是自己從荊州帶來的心腹兵馬,但這些人並非蜀人,來自廣闊的平原地帶的他們,只聽說走山的厲害,卻沒有足夠的心理素質來承受和處理這種自然災害。
而留在關城中糧倉外的守衛,也被這一陣走山嚇得東奔西突。畢竟這一次巨響太過駭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半匹山都滑下來,聽說過從前睡夢中都會有山巖崩坍,聲音小得連睡覺的人都沒有驚醒。這一次這樣巨大的響聲,可見嚴重多少倍!如果糟糕,關城內至少有一半要被活活埋入土石之中!
轟!
又是一聲巨響,再次有大量的土石落地聲傳來,還有士卒的慘叫聲。
真的是走山!這次死了多少人?
這次大部分人都忍不住拔腿跑去!如果是敵人來襲,他們會留在原地浴血守衛,但這是走山!
看看走山情況怎樣……大家都在心裡這麼想……看看就回來……
不過只有少部分人在竭力地叫喊著勸阻,但在轟隆聲的餘威、嘩嘩的雨聲及眾人驚駭的呼聲中,這些聲音顯得太過微弱,根本沒什麼人去聽。
當然他們也看不出換上了士卒衣服的李不歸等人。
李不歸很輕易地接近了其中的一個糧倉,他跑得步伐散亂,口中也是標準的荊音,那是劉備麾下士兵的口音:「走山!好多石頭!砸死人啦!」
倉皇的樣子與其他士卒一般無二。
董真站在遠處的陰影裡,不由得想要笑。
看不出這樣清淡無為、隱約有著陸焉影子的天師弟子,竟然也有這樣演技深厚的一面。果然是人人都是好演員……
「喂!糧倉重地,不得亂跑!」
一個身著軍司馬甲服的人匆匆趕來,他恰好是從另一處過來的,所以反而比這裡的人更清晰地看得到暗影中的人,首先就一把揪住了糧倉一側已經蹲下去的李不歸:「快回你的隊列!聽到沒……」
他的瞳孔忽然睜大,一柄刀尖從他的胸口露出來。
是李不歸的一個師弟趙不為,乾淨俐落地解決了這個軍司馬,還細心地扶住他不讓倒下。其他士卒即使是回頭來看,也只看到他仍然站立的背影。
李不歸利落地用刀割開了糧倉的帳蓬,拎起另一個師弟從營房裡順來的一大籐壺燈油,往帳篷的破口子裡一倒。
他的身旁,其餘幾個糧倉之間,都蜿蜒著可疑的黑色蛇影——那是其他師弟澆上去的燈油!這裡的燈油不是純正的石漆,加了些松油在內,雖然這裡也能從甘肅那邊得到大量廉價的石漆,但因為這裡松樹多,油脂相應更便宜。不過松油的助燃性,並不弱於石漆。
啪!
火折子打著,桔色的火苗,照亮了李不歸清秀而寧靜的臉龐。
轟!
火焰沖天而起,很快連成一道火牆,驚呆了那些正在倉皇奔跑的士卒!
「走水了!走水了!」
「快來救火啊!」
腳步更加雜亂,來了更多的士卒,沒有用。
糧倉共有七個,蜀中多雨水,糧草容易生蟲發霉。為了保持糧草的乾燥,不但地底架有木台,隔開地氣,甚至是頂部也張開了刷有桐油的粗布來避免雨水的侵淋。
但在起火之後,這之前的優勢全部變成了致命的要害!天上下著雨,前來救火的士兵跑得跌跌撞撞,甚至不斷在雨中滑倒,有的人滑倒後就沒有起身。同伴去扶時,發現他的脅下不知何時有了個極深的傷口,鮮血汩汩流出來,很快又被雨水沖淨。
「有剌客!」
「營中混入了奸細!」
又是一陣混亂。
李不歸等人也在混亂中跑來跑去,藉著衣服的優勢,不斷有士卒被殺倒下。這是董真下達的命令,雖然要燒糧倉,也要殺人。殺人放火,過去被揶揄為她的兩大專長,但她現在發現,這是最有效的震懾方式。
只有放火,沒有殺人,就像做菜快熟時鹽放得少了些,不足以給劉備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也不能殺太多,多了就結成冤仇。總之,放火殺人,殺人放火,這是一門亂世裡最重要的行為藝術。沒有它們,織得再美的錦,也不能帶來安穩生活。
這就是董真來此時空,所獲得的最直觀印象與教訓。
李不歸殺得正性起之時,忽然想起天師對自己的叮囑,趕緊回頭去看時,但見楊阿若正跟在董真身邊。他的招式很簡單,不過是揚起一刀,或是劈出一刀,但刀刀絕不落空,總有人噴出血箭倒入泥濘之中。
不愧是遊俠首領,殺人對他來說,就跟刈麥一樣自然。李不歸想起最初見到他時,那種隱約的殺氣,即使是他也覺得內心悚然發冷。
一個士卒往董真跑來,李不歸驚訝地發現,董真很利索地剌出一劍,將那名士卒剌了個透心涼,慢慢軟倒。
而那柄劍!
李不歸是認得的!那是「淵清」!那是與「冰挈」一樣的天師之劍!
他們一路殺人,一路往外跑去。
熟門熟路地沿著來時的通道返回時,李不歸驀地回頭,他的眼前是一幅蔚為奇怪的畫面:天幕垂下萬千條嘩嘩的雨索,泥濘的地上,橫陳著屍體,血水與雨水相混和的骯髒液體,往遠處緩緩流去。而熊熊的烈火卻彷彿要連天幕一起吞嚙,接觸到火頭的雨水都化為了蒸騰的白氣!
另一個趕來的軍司馬終於在一片慌亂中發現了問題所繫,他果斷令士卒砍裂了那些擋雨的桐油布帳篷,希望人為救火與雨水滅火二者兼得,但為時已晚。
火勢已經形成,松油和石漆引發的烈焰,很快引燃了糧倉裡乾燥的穀物和乾草,簡直是一觸即起,畢畢剝剝,騰飛跳躍,彷彿亂舞的火魔,獰笑著映紅了半邊夜空。
這大雨和人工潑來的水要滅掉這場大火,起碼也得半個時辰。
其實就算撲滅了又怎樣?那些糧草不會被完全燒燬,但經水一淋,恐怕還會有大量損耗。
七座糧倉,能保住十分之一,便算劉備幸運。
董真做了個手勢,李不歸等人緊跟而上,楊阿若雖然沒有加入先前的放火行為,但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董真身畔,也殺了兩個瞧出眾人行蹤的士卒,並隔空用石子放倒了一名準備喝問李不歸師弟的軍侯。
他們幾乎是很輕鬆地就跳出了關城,但是一路衝殺出來,雖竭力地掩飾身份,仍露出了馬腳。他們從城牆上一躍而下,藉著崖壁上的落腳點,幾個縱躍奔下城外台階,身後的關門卻也轟然而開,有一隊士卒追了出來,他們的喧囂叫嚷,隔著雨聲仍隱約可聞。
董真等人只有憑著雙足一路狂奔,幸好,在嘩嘩的雨聲中,他們轉過關隘的一處崖壁,看到了在那裡等著他們的禰雲會等人及眾人的馬匹。
此時馬匹尾後的樹枝已經取下,因為雨下得大了,泥漿漸漸加重,跑來跑去,將馬匹累得夠嗆,到最後禰雲會不得不讓它們恢復體力,因為還要逃命。
這會大家的形狀都相當狼狽,雖然董真他們都換上了劉軍士卒的衣物,但滿是火煙、泥漿和血污,禰雲會等人更是全身都糊滿了泥漿,連眉毛也是,只有眼睛和牙齒在發亮。
「先前拖著樹枝來回跑,哪能沒有泥漿?」
禰雲會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笑起來。
當初在洛陽或是鄴城時,他從來是衣著光鮮的。但此時心情暢快,卻要遠勝那時。若不是因為董真在眼前,他還恨不得在泥地裡打個滾兒。
從方才關城之內的騷動和火煙來看,董真是成功了。更關鍵的是,沒有死掉一個人。只有兩個人受了些輕傷,一個是隨禰雲會在外騷擾守卒時,因為來不及避開關樓箭雨中的流矢;另一人是跟董真入關城後,混亂中被士卒砍了一刀,傷在臂膀。這個結果令董真心情很好,人……人永遠是最重要的!何況在現在她手下根本沒什麼人的情況下。
再無多話,眾人上馬奔逃,身後箭矢嗖嗖射來,不過因為隔得尚遠,力道已衰,被眾人以刀劍格開。
那隊士卒驚怒交加,原以為是遇到了破壞性巨大的走山,又以為是外敵來攻,沒想到只是這樣一群武藝高強的陌生人。失了糧草,必然要受到劉備的追究,但若抓住元兇,或許可罪減一等。所以他們也是鉚足了勁必須要抓住董真等人,用來換自己的一線生機。
董真來不及與眾人說什麼,一路奮馬加鞭,在雨中往前狂奔。
但是馬匹畢竟已經有些疲累,比不上那隊士卒馬匹的腳力生猛,過不多時,便覺身後的追殺之聲越來越近。便是再逃奔下去,不是被士卒們從背後射殺,便是暴露自己的來處。
雖然董真是想教訓劉備,但並不想劉備抓到太明顯的證據。
董真當即轉身下令:「雲會你們先走,不歸等人陪我留下!」
「主君!我……」
禰雲會大急之下,正準備要求自己留下,忽然明白董真之意,心頭大震:這位主君一向對那位諱而不言,此時卻分明是要求自己去向那位求援!
其實如果將禰雲會留下,在這狹窄小道之上,仍可稍阻一時。而董真身邊又有楊阿若,完全可以藉著黑夜大雨遠遁而去。她卻破天荒地第一次命令自己向那位求援!
禰雲會知道這位主君是如何心高氣傲,但是今天她放下尊嚴與驕傲,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屬下的性命。
他的喉嚨忽然有些發哽。而李不歸等人卻安靜地抽出長劍,策馬往一旁的巖壁奔去,做出了尋找掩體、迎面攔截敵軍的準備。
「我堂堂軍人出身,竟然比不上天師道的人乾脆俐落,跟個婦人一般囉嗦不清!」
禰雲會在心中責罵自己兩句,昂首應道:「是!」撥馬衝入黑暗,如一枝箭般往遠處射去,很快消失不見。
其餘人雖有些疑問,但對這位主君向來有信心,也就不多關心此事,皆如李不歸一般,尋到合適掩體,立馬其後。道旁遍佈岩石,也有些坡地生滿樹叢灌木,在黑夜中很好藏身。
包括董真與楊阿若,也緊握著兵刃在雨中屏息而立,等著那血腥廝殺的到來。
蹄聲隱約,如雷在天邊,漸漸近前。
董真眉梢一揚,正待將「淵清」舉起,下達衝殺命令。卻被楊阿若一把拉住:「且慢,好像又來了一隊人馬,約有數百餘眾!」
黑竣竣的夜色中,果然有一隊騎兵從遠處而來,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兵甲在夜色中閃閃發亮。只是與禰雲會先前扮成前鋒時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沒有多少招展的旌旗,只是主將身後豎有一面黃底牙旗,上面卻空無一字。
「這……這是哪一路人馬?」
董真驚疑不定。
禰雲會才去,曹丕不會那麼快趕到。況且這些人的樣子也根本不是曹兵的裝備,倒是看上去有些眼熟……
「是糜芳將軍!」
楊阿若忽然道:「他率領咱們離雲別館的那三百士卒!」
董真原打算在此藉著雨勢,阻一阻追兵,再藉著曹丕相助而走。這樣一來,既暴露不了自己,又暴露了曹丕——當然,暴露的不是曹丕的身份,而是在葭萌境內出現了一支來歷不明的武裝力量,這足以引起劉備的警覺,使他仍然不敢那麼早與董真完全撕破臉面。
董真現在就像在走鋼絲一樣,左右平衡,既要讓對方看得起自己,所以適當堅硬。但又不能太過堅硬,被對方所忌之下,無情擊碎。
從心裡說,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多時候看似魯莽的決定下,實則佈滿心機。比如她來燒白水關糧倉,看似一時激憤,其實前提是在她從禰雲會的表現中,得知曹丕已經來到附近。
那時她就起了要利用曹丕的心思,「借勢」這種事,她從來沒有少做過,而且不以為然。在這個時空,她無家族可依恃,不借勢,如何擁有勢力?當然,借勢只是第一步,後面是造勢,是得勢。她是愛惜屬下不假,但也不像禰雲會所想的那樣高尚。一切美好,都是禰雲會自動腦補所得。
可是眼下曹丕未至,糜芳卻提前趕到了,這真是令人煩躁!
糜芳忠於劉備,用腳趾都能想得到。
他趕到此處,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意圖,想要兩下夾擊,將自己的力量完全誅滅?
只要董真一死,董真所擁有的力量也會灰飛煙滅。但是董真知道自己不會死,因為她有那麼多的才華可利用。但是如果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力量消滅了,劉備也會很高興,這意味著她可以任由揉捏,更是一座穩篤篤的「金礦」。
可是她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
她定下神來,忽然驅馬從樹叢後而出,堪堪擋在路上。
「糜將軍!董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