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盤踞巴蜀已久,雖無功名,卻結交不少權貴,堪稱是「無冠之官」,吳思之這次親自過來,排場更大,不僅人數頗多,而且個個精幹彪悍,此時見家主發怒,那些護衛便都橫眉豎目,有的將手都按在了劍鞘之上,殺氣騰騰,直逼董真!
其他人見狀,皆是心中一顫,便是馮京的喋喋之音,也戛然而止,本能地往楊諾身邊縮了縮。
董真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原來是吳大戶。大戶好,大戶妙,方纔的那迎賓禮炮,是否呱呱叫啊?」
她的話有些古怪,但吳思之已大約猜出來她的語意,心下更是惱怒。以他的身份,本來是不願坐在此處參加這什麼蠶市,但就在前一晚他已到達葭萌,曾經秘密到錦園求見董真,卻被婉言謝絕。此時他坐在這席中,已是對眼前這位聲名並不怎樣顯達的小織坊主心生不滿。
方纔那陣平空而起的「霹靂」,當真是前所未聞。他首次聞此巨響,反應自然強烈,樣子也就十分狼狽。
此時董真當面揭短,哪裡還按捺得住,沉聲道:「閒話少說!聽聞你手中有醫治蠶病的秘方,若是交與我,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董真搖了搖頭,道:「不給。」
楊諾都有些瞠目結舌,更不用說其他人。他們原是想著董真既敢將這些人全都邀了來,最大的憑恃必然是那醫治蠶病的藥方。
而董真若想這次蠶市順順當當地開下去,甚至是以後在巴蜀能夠立足,那麼便不得不有個入門之階,即是這藥方。
誰知董真此時,竟乾脆俐落地拒絕了吳思之。
吳思之冷笑一聲,長身而立,向著四週一揖,高聲道:「諸君!蠶桑乃我巴蜀經濟之命脈,如今錦城蠶病肆虐,唯有董君妙藥可解!從前董君未踏入巴蜀之前,怎不見有甚麼蠶病?然吳某亦不願為難董君,若是董君肯奉出妙藥,咱們和和氣氣,兩不相欠,吳某也有些金鈔奉上,以為盤桓之資!」
他聲音一沉:「否則也由不得董君!」
眾人本就有些憋氣,此時見吳思之既已率先撕破了臉,更是大長氣焰,紛紛起身喝道:「正是!小兒太也無禮!」
「董氏小兒,來我巴蜀還敢撒野!還不識相些交出藥方,否則決計不饒你!」
聲勢洶洶,光啷一聲,不知是誰火氣十足,居然當場摔碎了一隻紅陶酒罐,酒香四溢,卻格外寒冽逼人!
然縱是如此,董真身畔仍空無一人,而旁邊那些侍立的奴婢們雖然臉上也顯出怒色,但不知為何,竟無一人上前喝斥或攔阻。
卻也有人看出了端倪,如馮京便已從呆滯中恢復了靈動,摸了摸髭鬚稀少的下巴,若有所思道:「這董真如此有恃無恐,難道當真是動不得的?吳大戶他們這次……會不會踢到了一塊未知的鐵板?」
楊諾不語,馮京只當他沒見識過這場面,已是被驚呆,所以也並沒指望他能回答。
但看場中時,卻見董真微微一笑,揮袖一拂,指向前方,道:「諸君,且看前方那土丘,風光如何?」
雖然劍拔弩張,但她每一句話都彷彿天馬行空,無厘頭之極。
但眾人仍是不由得沿著那素衣之下的纖長手指,望向前方:
此地相當於是在錦園的「外城」之內,「內城」之外的空地中,所謂的前方,便是在「內城」的水渠之畔。那裡有一塊長寬皆有二十餘丈的凹形空地,卻不像其他地方以平滑的青石鋪地,而是露出了黃土。就在這黃土之上,堆起一個小丘,那小丘高約三丈,逕寬約四丈,一看便知是黃土堆成,但中間也摻雜了不少石塊,夯得很是平實,丘上卻種有數株柳樹,樹身皆有拳頭粗細,不過顯得極是隨意,簡直與那水渠壕溝旁的依依垂柳之美,不可同日而語。
吳思之怒喝道:「董真!你在戲耍我麼?」
「不,不是戲耍,是來真的。」董真懶懶道:「你們可知,今兒是什麼節氣?」
回答她的只是吳思之等人即將出口的再次喝罵,不過已被她迅速堵住:
「是驚蟄。」
是驚蟄。
楊諾在心中默默道。
他望向董真,心中有什麼地方蓬然一亮!而馮京在一旁喃喃道:「不對……我怎麼覺著……好像要出什麼大事兒……」
「來吧。」
董真俯身,從案幾下拖出一隻柳條編成的小筐,又從小筐中拿出一隻光不溜丟的鐵球。
她隨意地拿出一隻,握在手中,在空中掄了幾掄,似乎在試手。然後她另一手不知在這鐵球上怎麼輕輕一扯,忽然脫手擲出!
她一直勤練不轟那「天一神功」,似乎那功法因是屬於水系,所以也繼承了水的清靈通透,令得她的六識日漸增長,身法越是輕盈,但卻並沒有成為一指點死壯牛的所謂武林高手。不過,雖然武力值沒增加多少,但力氣的確是增加了。從前在學校擲鉛球,最輕的三斤重的鉛球也只能擲出個七八米。如今力氣增加後,這小小的鐵球擲出十來丈卻不成問題。
但見那鐵球在空中呼嘯而過,宛若一隻大型的黑黝黝的丸子,彈落到小丘之上!
她這一系列動作看著無害,且十分迅疾,眾人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聽到轟隆一聲巨響!耳朵尚在嗡嗡作響,眼前一花,卻是無數灰塵蓬地炸開,碎石木片劈頭蓋臉地灑落下來,煙霧滾滾,頓時瀰漫了整個視野!
不久前的一幕重又上演!哭爹叫娘,嚎天喚地,抱頭鼠竄者有之,癱倒在地者有之,現場又是一片混亂。
馮京也不例外,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鑽入了案幾之下,但他卻是最早反應過來的一個人,但見楊諾端坐席上,居然一動不動,不禁伸出頭來拉他:
「楊兄!快躲!你看這煙霧……」
「煙霧很香。」
楊諾居然還有閒心抓住他的手,反將身材瘦小的馮京一把從案幾下拉出來:「聞聞香霧,瞧瞧這些人的狼狽狀,不是很有趣麼?」
馮京呆了呆,居然覺得鼻端聞到的,似乎是上好的「鵝梨香」,這雖不是什麼極珍貴的上品香料,但也是尋常富貴人家常用之物,香氣清甜,十分熟悉。果然停住掙扎,戰戰兢兢地在席上坐下來,只覺一陣異樣,低頭看時,但見席面上灑滿了泥土坷垃,大的如杯口,小的如指頭,再看楊諾肩上也落滿了碎土灰塵,但他仍安之若素,甚至嘴角還有一絲隱約的笑意。
他伸手撥拉開一塊兒地方坐好,再看場中時,果然如楊諾所說,那些人平素財大勢大,沒少欺負他,此時卻如此狼狽恐慌,著實是解氣得很。
不過畢竟只亂了一枝香功夫,這些人便再次漸漸地安靜下來。
先前雖有過一聲「霹靂」,但畢竟是只有煙霧,哪像現在這樣,土石齊飛,煙塵撲面?
吳思之也好,黃唯青也罷,這些錦城的「大佬」們此時非但是髻歪巾亂,從頭到腳還都蒙上了一層塵土,實在是不堪得很。
他們猜到是董真使壞,卻不知她如何能召下霹靂,吳思之更是氣得臉色發青,接過一個見機最快的大奴遞過來的綾巾,草草把頭臉一抹,戟指一指那仍然安坐席上的罪魁祝首,喝道:
「董真!你一再戲辱我等,我也不願與汝再言!來人吶……」
一言未落,董真已出聲道:「你怎不瞧瞧那土丘?」
眾人先前驚懼之餘,哪裡還想得到土丘,此時本能回頭看去,才覺方才隱約的異樣之感從何而來:
先前那種有楊柳的土丘,居然已蕩然無存!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黃土地,卻到處都落滿了泥土、碎石並柳樹的「殘肢」,有的柳樹枝半截露出白生生的木茬,另一端卻燒得焦黑。
眾人不是傻瓜,哪裡還想像不到?正是董真先前擲出的那個不起眼的小鐵球,將這土丘摧成了平地?
至於最先那聲伴隨煙霧,從「內城」傳來的「霹靂」,想必也是這小鐵球的「同類」了。不知為何只有聲響,卻不似這小鐵球那摧枯拉朽的本事來得厲害?
「驚蟄啊,『獺祭魚,鴻雁來,草木萌動』。在我看來,驚蟄這個節氣呢,有兩重含義。」
董真拍了拍身上的素色錦衣,動作悠閒而自如,宛若玉堂中的貴公子,午憩後起身撣衣,拂去衣間殘存的裊裊香氣一般,拍落那些灰塵土垢:
「一是驚醒蟄伏於世間的一切生命,比如驚雷一聲聲響起,禾苗便一節節拔高生長。宛若吹鋒前的號角,又似乎是驚破長夜的鳴鐘。」
她的聲音,清冽而柔和,在這滿地土灰之間,令人無法不沉迷:
「二來麼,便是斬殺一切的毒蟲害物!」
她綻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當然,這第二,是我自己的認為。如果天雷不肯斬殺,我便引來霹靂下降!」
引來霹靂!
眾人不禁打了個寒噤,一齊望向那蕩然無存的「土丘」。
眼前這個年青美貌的郎君,似乎在說著天底下最為荒謬的謊言,可是竟沒有一個人有膽識去反駁其「謊言」!
若不是真正的天雷霹靂,這世間又有什麼強橫的力量,竟能夠發出如此令人肝膽俱喪的巨響,摧毀那夯得緊緊實實的土丘!
「你……你這妖人!」吳思之卻是無路可退,想到若是蠶病無法克制,自己回族中也是失勢,昔日被他打壓的對手務必會借此崛起,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也會大大受挫,更重要的是,他一直依附劉璋,更是不可能轉投劉備。這嚴重的後果令得他連「妖術」也不能畏懼,只能強行為敵!
「妖人?」
董真似乎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若是妖術,怎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施展?況且這這引來天雷之術,是如今的天師道師君陸焉所傳,這鐵球之上,皆有他親自畫下的符錄,怎麼會是妖術?」
「這董真竟與天師有如此淵源?」
馮京驚得下巴都幾乎要落下來,與在場眾人一起,腦子中浮現出了這個最意想不到的答案。
天師道在巴蜀勢大,最鼎盛之時,十之七八的百姓俱是道眾。後來雖因了前任嗣師張衡無故失蹤,張修竊了道權之後,引發了天師道中的分裂,也令得天師道發展的勢頭衰微下去。但它不用說是在巴蜀,便是放眼天下,仍然是當之為愧的第一大教,整個漢中一向便宛若專屬於天師道的獨立王國。尤其是那次銅雀之亂中,當著天師道從逆的方士們之面,陸焉高調出任師君回歸。他既是張天師嫡傳血脈,又是朝中昔日的貴公子,兼具其義父留下的人脈財富,且其拋下榮華富貴,甘為天師道的師君,卻又眷顧義父恩德不肯改回張姓的舉動,更是被傳揚開去,皆認為有先賢之德。加上那一次銅雀之亂中,張修只顧自己逃走,倒是陸焉求情後蒙曹操法外開恩,寬宥了那些方士,也令得很多天師道眾產生了「果然還是真正的張天師才會愛惜我們性命」的念頭,對陸焉更是感激。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財富人脈名聲樣樣俱全的陸焉,佔據了絕對優勢,返回漢中後便逼得張修步步後退,連天師道的總壇所在陽平觀都已落到了陸焉手中。劉璋身為益州牧,雖一向支持張修,但內憂外患之際,都不敢公開與陸焉為敵,只敢在暗中支持張修與之相鬥。
但眼下看來,張修一再敗北,而劉璋眼下與劉備已經開戰,根本無暇再顧及張修,這漢中之地,到最後必然會落入陸焉手中。
此時董真直承這引來天雷之術,是得自陸焉,張天師嫡脈能使用天師之劍與陽平治都功印,有上達天庭、暗通鬼神之能,這是世人皆知。況且陸焉眼下聲勢,儼然是道派之宗,誰人還敢置疑這是妖術?
便是看董真這言之篤篤的模樣,更沒有人懷疑她是在胡亂編造自己與陸焉的交情。
只因在這個科學知識與後世相比尚算落後的時空,是萬萬想不到這所謂的引來天雷霹靂的「法術」之威力,本是來自於一種被稱為火藥的東西。因為不懂得,所以這「天師親傳」的理由,反而更加能夠令人相信。
怪不得董真有恃無恐,原來不僅是劉備,不僅是有藥方,還有天師陸焉!
原以為劉備那邊,是可以以利賄之,不愁不能頂替掉董真。然而陸焉以天師之尊,卻將這引來天雷霹靂如此厲害的符咒,都幫董真畫在了那不起眼的小鐵球上,則二人私交如何,還需要多想麼?
得罪了劉備,未來還不好說。誰也不知道劉備究竟能在益州牧那討得多少便宜。其實大部分人並不知道劉備起了吞併益州之心,只道是嫌劉璋少給了兵馬糧草,若是劉璋肯捨些錢財便能撫慰。
也正因此,想來劉備並不會在益州多呆,或者劉璋仍有法子可以回天。
但陸焉卻是根本不可能離開漢中!
甚至是在整個巴蜀,陸焉的影響力都不會弱於劉璋!
眾人面面相覷,此時才知道「投鼠忌器」這四字,當真是令人為難之極。
偏偏董真並不「見好就收」,反而將那柳條筐搬到了案幾之上,指了指筐子裡,道:「這等畫了神符的天雷,還有六七個呢。」
眾人臉色如土,驀地往後退出幾大步。
開什麼玩笑!
方纔那一個就弄這樣大聲勢,土丘夷平,柳樹粉碎,人難道還比它們更堅硬、更抗雷?這六七個丟出來,只怕眼前這塊青石板上,就沒有能喘氣兒的活物了!
似乎是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怪不得董真根本不用帶任何護衛在身畔!
因為眼前這些人……這些人……根本就不會是董真面前那隻小小的柳條筐的對手!
那柳條筐,才是最厲害的護衛吧!
董真在心中歎了口氣,想到那遠在漢中的陸焉,從最初的淡紫衣裾,到後來的素白長袍,暗暗道:「瑜郎,可真對不住,又將此事推到你頭上哪,可我想來想去,除了你,也沒有人能給我這樣一個完美的借口。」
她眼下情況不妙,眾人所想到的問題,她並非沒有想到。
劉備,是靠不住的。有足夠的利益,他一定會取大而捨小。若他真是重情義之人,為何背著她還要答應夏侯淵的要求呢?
雖然他知道她很有一些怪辦法,但是畢竟人只在乎眼前。
眼前自然是這些益州錦城的織業大佬,所給他的利益要大於她所給的。只是因為這些人現在還仍在觀望之中,所以劉備知道自己無法招徠,便只好與她結盟。
但是如果這些人真的去投靠他呢?他只怕會第一個捆起她來,逼著她將藥方甚至更多的東西都吐出來。
她自己最大的問題,便是兵力不足。
眼下她有了八百兵卒,一部分是從洛陽帶來的舊部,一部分是劉備讓糜芳留下的三百人,還有一部分是齊方提前來到巴蜀之後,幫她暗中招募的當地健兒遊俠。
除去劉備在三百人中埋下的釘子,除去這些新招募者中不合條件之人,可用兵力,不過只在五六百人眾。這對她目前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但招人也不是短期能達到,且她的錢也不夠。故此只能盡量提高這枝小小軍隊的戰鬥力。提高戰鬥力也只有兩種方法:一是訓練出猛將強兵,這也不是短時期能做到的。二來就是改進兵器軍械。
這個,她也是外行,且鐵礦和精於冶煉的優秀工匠都不在她的控制之中,而劉備自己在益州境內也並不擁有這些資源。
她唯一可做的,便是利用自己比當世之人多出一千多年的科學知識,來製造火器!
槍枝什麼的,她在後世也並不精通,那不是她的老本行。但是火藥的成分她是通曉的,火藥如何裝引信,如何安裝在密閉的鐵器之中,充當土製的「手雷」,她也一樣略懂。
抓了幾個匠人,先按她的要求弄出原料,然後她親自安裝,終於誕生了第一批劣制「手雷」。
那土丘被削平,看著嚇人,其實威力有限,因為土丘本來就很鬆散,只是看上去像是夯實的樣子。
所以這些「手雷」的殺傷力,並不會像後世的真正火器那樣威力強大,但用來震懾這些人,卻是綽綽有餘。
而她也當然想得到:如果說這些是她自己研製出來的新式武器,那麼對劉備來說真是久旱盼甘霖,她更是脫離不了他的手掌心,必會被他緊緊控制在手中。
所以她只能找一個借口,什麼借口最方便有效?當然是——法術!
至於陸焉那裡,她更不用擔心他不會配合。
因為只有他知道她「神女」的身份,一個被貶謫的「神女」,即使沒有傳說中的法力,但是製造一兩樣「法器」來並不稀奇!
而他出於一直要幫她掩蓋所謂「神女」的身份,必然會幫她圓好這個大謊!
劉備總不能去將堂堂天師綁了來,用法術來打仗吧?
姑且不論天師道的勢力與道眾們的憤怒反彈,單是說這行為也會勝之不武,甚至會被那些大儒們斥以「怪力亂神」!
況且劉備他們這些梟雄,縱然知道這「引天雷霹靂下降」之術厲害,卻也不會真正去依恃。
她,當保暫時無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