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天邊滾過一串雷,董嫻手腕一顫,細細的毫尖不由得在白絹上一頓,落下了圓圓粗粗的點子。
旁邊侍婢不由得呀地一聲,惋惜道:「嫻夫人描的好花色,卻被這雷驚了筆調,倒壞了樣子。只怕又要再畫一幅,不然結不得花本。」
所謂結花本,是織錦當中很關鍵的一個環節。先是讓人將花色描畫在帛紙之上,結本的匠人再用各色絲線來量好畫上每一根線條的尺度,算計分寸後結好,將其懸掛在提花機的花樓之上。然後負責織錦的織工再穿綜帶經,提起衢腳,投梭往來,這些絲線一根根被牽扯進來,左右穿梭,錦幅自手底慢慢成形,其圖案正是帛紙上所描畫成的花樣。
與出身低級武官家庭,也頗有勇武之力的董媛不同,董嫻從前的出身,也算是書香門第,雖然在織造司中蹉跎了多年歲月,但如今頗養了些時日,手指漸漸纖細,又恢復了從前的靈動敏捷,執起從前在家中最愛的畫筆時,也是一如往昔。
董嫻描的是一副極其美麗的花樣,粼粼的水波,是淡淡的藍,揉和了幽幽的綠,看上去通透而清澈,間或有些若有若無的紋路,細的幾乎到不可見,最粗的也只如頭髮絲兒,細膩而綿密,正是波紋的形狀,顯出了水波的走向和流勢,任是誰一見了這水波,都會讚歎一聲,彷彿整個目光都要沉入這畫筆繪就的水色波光深處。
而更美的,卻是這水波之間,載載浮浮的花瓣,有單瓣的,有三四瓣攢在一起的,也有折枝的花朵,瞧著就像是剛從枝頭上飄下來,落入了這水波之中,粉紅鵝黃,映著幽藍清碧,清麗妍,還透著一種悠然自得的韻味。
旁的也罷了,只這悠然之韻,才是最重要的。
董嫻記得主君當時說過的話:
「歸隱林下,看落花流水,豈是尋常人能享到的福祉?且不說天下大亂,烽煙四起,找一處安安穩穩賞花觀水的地方尚且不得,便是太平盛世,為餬口而奔波,又到什麼時候方有這樣閒心?所以這歸隱二字,卻不是人人都說得的。也正因此,這流水落花錦,便分外要畫出貴氣來,是清逸中帶著貴氣。」
董嫻昔日在家中,也不是沒有見過流水中的落花,但後來的確是沒了這樣的福祉,在織室中日日勞作,那昔日的情形就模糊得很了。但她一向很有毅力,常常會跑到白龍江和閬水旁去觀察水波,唯恐江水過於奔湍,甚至還常去離雲別館,在瀑布下的碧潭邊,一坐便是數個時辰,認真揣磨那碧綠得近乎幽藍的靜水微瀾,單單是畫稿,便已經廢了數十次,總是不滿意,又要從頭來過。
董真見她這般認真,不免也甚是欣悅,笑道:「其實你畫得已經相當不錯了,只是這落花流水紋的花樣,之所以與常見的情形不同,全是因為……」
她頓了頓,道:「昔日我曾在錦城浣花溪畔,見過春日薰風吹過,拂落了枝頭的花朵,那些花瓣落入水波之中,溪水清碧柔滑,花瓣顏色絢麗,相映之下,美如畫卷,卻是與這閬水還有潭水不同的……」
董嫻卻有些疑惑:這位主君昔日入織造司之前,聽說出自中山無極甄氏,與益州相隔甚遠,如何會知道浣花溪?
董真卻微微一笑,摸了摸她光滑如緞子般的鬢髮,道:「若果真是畫不出我心中的落花流水紋,也是無妨。想來過不了多久,你便會親自瞧一瞧那浣花溪了。」
浣花溪在錦城,那是益州的治所。
董嫻想到此處,將手中畫筆輕輕擱在一邊,道:「不過是一幅花樣罷了,換一張紙再來罷。」
天邊雷聲依舊滾過,忽遠忽近,如金石崩裂,又似撾鼓聲聲。
那侍婢拍了拍胸口,笑道:「難怪這雷如此駭人,婢子這才想起來,今天好像正是到了驚蟄的天氣了。」
驚蟄!
董嫻心中一動,抬起頭來,目光越過簷前密密的林木,往遠處看去:
上個月新的莊園落成,董真攜「家眷」從離雲別館中搬了出來,那裡只留了部分奴婢。好在夏天過幾月便要來臨了,那離雲別館,便恰好發揮了它最初的功能——避暑之用。
董真從前是暫無適當的住處,如今有了這莊園,當然就應該搬進去。
董嫻現在所處的樓閣,便是在這莊園之中,地勢頗高,一眼望去,能看到遠處起伏如綠海的桑樹林,和更遠處玉帶也似的閬水。
不知那河山之中,有多少蛇蟲蟄伏其中,又有多少生機掩藏於凍土之下,隨著這一聲聲的春雷,一寸寸昂首拱出來。
「錦園。」
一個年青男子此時正立在莊園門樓之下,喃喃地念出了這兩個字。
天青色葛袍,臂挎褡褳,看上去乾淨清爽,不富不貧的模樣,是標準的行商打扮。面皮微黃,略有髭鬚,身形雖然略高,但因微微佝僂著身子,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然而他眼前所見的錦園,卻是相當的……特別。
當初這堤旁只是一片桑樹林,風一吹嘩嘩作響,春夏時一片碧綠。誰也沒有想到,這桑林之中,會矗立起這樣一所莊園。
從前未曾認真看過這片地,現在樓閣館舍建了起來,才發現錦園的主人當初是如何的慧眼獨具。
錦園雖比不上離雲別館那樣有山谷險峭之利,但離雲別館幾次經歷血戰,全是仗著出了奇計的緣故,對敵方要麼是誘敵深入,要麼是出其不意。如果敵方攻已不備,只消將山谷一堵,裡面的人便絕計被包了胡餅出不來。
這錦園卻不一樣,看似四面空空,只是一片桑林罷了。但其實是倚山而建,閬水如玉帶般奔湧而來,又在河床處拐了個彎,這錦園恰好就建在那拐彎處,相當於一面倚山,兩面環著的皆是閬水。漢時建築,大城自然是無郭的,比如洛陽城,但是洛陽城外一樣有靈渠,就跟護城河沒什麼兩樣。對於這錦園,這樣的地形,環繞的閬水,儼然便是天然的護城河。更不用說這錦園外牆之外,索性還真的掘出了十餘丈深、也有十來丈寬的壕塹,引了閬水而入,這下子是三面都環了水,進出錦園全靠著吊橋,若是吊橋一收,單憑著那十丈高的外牆,便是易守難攻,堪稱固若金湯。
只是,錦園門口那溝塹旁邊,種滿了青翠的楊柳、嬌艷的桃李。青青的柳條、雲霞般的桃李花,皆映入那清澈的水波,將原本的三分春色,都染到了十分。況且園中張燈結綵,門口衣著鮮華的僕婢迎來送往,這樣一座明媚又氣派的莊園,便很難讓人想到殺伐上來。
一入吊橋,便見大門內還高高地紮起了一座由松柏枝、楊柳條、各色鮮花、絲緞纏扎而成的彩門,且以五色絲緞,鑲就兩個斗大的隸字:蠶市。
蠶市乃是益州地方的特色,然而因成都素有錦城之稱,這巴蜀蠶桑的主要支柱,便是那名聞天下的織錦。故此這蠶市一直在成都錦裡舉辦,這一次還是首次在外舉辦,而且居然是在這小小的葭萌。
且蠶市素來得到了錦府的支持,但這一次的舉辦,也不曾見到半個來自錦府的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皆是一些神色匆匆的行商,也有些穿著華貴、舉止粗豪、手掌卻甚是潔白細膩的漢子,即使是這年青男子也能瞧出來,那正是專事蠶桑的大戶人家裡的管事。這一雙手是專門侍弄得如此講究,只因要侍弄的蠶蟲便是最嬌嫩不過的生物。
他們與那些行商又不同,身畔有意無意的,都跟著孔武有力的護衛,又或是神情恭順的婢僕。
這半日以來,錦園當可稱得上是門庭若市,這年青男子過來,只略問了幾句,又聽他答是來參加蠶市,又問名姓,答道:「楊諾。」門口的僕役很輕易就將他放了進去。
年青男子皺了皺眉頭,但還是夾雜在人群之中,快步走入莊園之中。
身邊有幾個行商模樣的人,相伴著也正走入園中,一邊竊竊私語,卻是一字不剩地落入了年青男子的耳中:
「錦園,好大的口氣!這天下敢冠一個錦字的,如今也只有一個錦城,一個錦府。」
「不過是能令幾條蠶蟲病死罷了,算得了什麼了不起的阿物兒?」
「錦府織業百年相傳,根深葉茂,只恐不會善罷甘休……」
轟隆隆,雷聲從頭頂滾過。
楊諾抬頭看去,但見天空半陰半晴,也沒有一絲風聲,雖是早春,卻覺得甚是憋悶。
一入園中,轉過湖石堆就的假山、參差披拂的楊柳槐榆,拾級而上,便是一大片青石鋪就的空地,四周圍有石闌。那闌干粗看沒什麼出奇,細看卻發現雕工精細,每段闌幹上約有二三十朵石蓮,卻是盛開的姿態朵朵不同。此時空地四周,皆設了黑漆案幾並坐席等物,粗略一看也有數十張,席上鋪有墊褥,錦光燦然。
只是這樣熱鬧又繁華的場面,卻沒多少人說話。很多人坐在案幾之後,眉頭都是沉沉的,彼此望一眼,也彷彿含有深意。
楊諾坐在靠邊的一張案幾之後,同幾之人是個年歲彷彿的年青人,模樣機靈,膚色甚白,是典型的蜀人長相。
見著楊諾,便向他一笑,主動道:「不知如何稱呼君子?在下姓馮名京,是錦城裡馮家織坊的管事。」
說是管事,但卻與織坊主人一個姓氏,想必就是親族了。
楊諾微微頜首,答道:「某姓楊,名諾。原是東吳人氏,遊歷到此,聽說開了蠶市,便過來瞧瞧。」
那馮京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道:「是看你面生,不像是我們本地人。這益州地界,但凡是織業中人,就沒有我馮京不知曉的呢。」
楊諾一聽,便知他果然是出自織業世家,想來那馮家織坊,應是族中產業,這個馮京,也多少能做得了一些主,否則不會派他來參加這次蠶市。
雖然從前未曾參加過蠶市,但是楊諾明白,這一次與從前,是決然不同的。
馮京看樣子性情外向,見楊諾不言不語,只道他不信自己,急道:「你不信?你可知道,這蠶市從前都是在錦城開,怎的這次就落到這姓董的手中?」
又以指甲輕輕往四周彈了彈,示意道:「你可又知道,這些人心中,卻是如何想法?」
見楊諾仍未說話,只是目光瞥了過來,那一瞬間,馮京有一種錯覺,這楊諾相貌雖然黃瘦平凡,那目光卻是湛然生輝,微帶寒凜,彷彿初春的松樹巔上掠過的雪風。
心中一噤,更是分外地要顯擺一番,低聲道:「告訴你罷,這次益州來了不少人呢,不僅是各家織坊,還有兩家最大的蠶桑大戶,說起來開織坊的人,家中怎會沒有蠶桑鋪子?只是比不得張、徐兩家罷了。只是今年運程不好,蠶兒皆有了病症,若不是這姓董的手頭有治病的秘方,誰肯巴巴地到葭萌這種小地方來?你沒見他們,一個個面色都難看得很!」
楊諾看了幾眼,道:「怎的馮君卻面色如常,毫無晦暗之意呢?」
馮京咧嘴一笑,帶了幾分自嘲,道:「我們馮氏織坊,昔日在益州雖也算翹楚,但自從劉使君入主益州之後,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這個劉使君,指的當然不是掛名荊州牧劉備,而是實權派益州牧劉璋。
楊諾明白過來,道:「原來馮君家中竟是西川士族,失敬,失敬。」
劉璋入蜀之後,他身邊原有的人幕僚是江夏荊襄一帶的士族,與益州本地的西川士族之爭,幾乎是街知巷問。劉璋為人有些優柔寡斷,平復不了,到了後來這種爭鬥不僅是在益州的官場上,甚至是連商業都有所波及。
劉璋原是江夏人,對於自己用慣了的幕僚自然是偏袒些,西川士族在爭鬥中不免就暫居下風,錦府的官員自然而然也有所偏倚,所以西川本土的織坊也都受到了打壓。這馮氏織坊如此情況,想必就是因為站隊站錯,受了池魚之殃。但這種站隊卻是由出身、籍貫決定的,身為西川士族中的一員,也不可能背棄整個家族投到另一方去效力,所以一直以來都被壓制得甚是艱難。
而又有一大批劉璋的親信從爭鬥中得到了實利,比如益珍織坊,便是藉著益州牧府的勢力迅速壯大的。這次蠶病發作得來勢洶洶,偏偏錦府中得了張大戶的信,說是有人來購蠶種,還放言說能治好這蠶病,所以不在乎蠶種是否染病。
此時各家都在為蠶病頭痛,聽到這消息,無論真假,豈有不派人去打探的?結果打探回來方知,原來那購了蠶種之人最後回去的地方,竟然是葭萌。
而那人的主君,卻是剛剛由洛陽來到葭萌,但在當地一再引起了不小轟動的董真。
董真那人,聽說在洛陽也有過織坊,來這葭萌時間不長,已深得了劉備的看重。也正因為此,竟然還狂妄地放出了風聲,說要在葭萌這小地方舉辦蠶市。
原本這些織坊主及蠶桑大戶是不屑一顧的,便是有張小小的治病秘方,卻也不足以號令這些根深葉茂的織業大亨們屈尊俯就,最多不過是重金購買罷了,若是董真不肯賣,那麼官府和黑道,有的是辦法來迫之就範。但前不久卻發生了大事:劉備竟然反了,現在正攻入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