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這話,側了側身子,恰好擋住滿堂謀士的目光,卻瞥了劉備一眼。
有些歉意,但也表現出了惱怒,意思是:「你看,並不是我要倨傲,實在是他們太過份!」兩面三刀做人的本領,方纔她才從劉備身上學到,自然馬上就學以致用。
眾謀士聽了這話,臉上更顯出怒意與不屑。
不是她求著自家主公,難道還是主公求著她不成?這怎麼可能?
這些謀士,劉備昨日盡數和張飛一起遣走,他們只道去閬中是為了下一步基業出謀劃策看地形,哪裡想得到昨日葭萌城中的天翻地覆?
張飛是半夜回來的,他們卻是大清早趕回來,回來時局勢已定,自然不會認為跟董真有什麼關係。
此時因為太過惱怒董真的關係,自恃身份的謀士們甚至不跟她做口舌之爭。大多數倒是淡定地捧起了手中茶盞,只伊籍眉梢動了動,向劉備道:
「主公今日召來我等,便是為了這個董氏子?」
他還算是有修養之人,沒有罵她「小子」「豎子」等蔑稱。但董真覺得自己又學會了一招,便是「真正的輕蔑,不是與人爭吵,卻是連眼睛都不轉過去一下。」
還未等劉備回答,他又進一步勸道:「歧山侯雖然無用,但畢竟是益州牧之弟。主公如今客居巴蜀,雖據葭萌之地,然無後繼之力,若益州牧聽信他人讒言,想對使君不利,只需揮師而下,將使君攔在葭萌關外,無法再前行一步,則使君便無存身之所矣。」
他眉頭漸漸鎖住,顯然情勢的確危急:「如今漢中正亂,又有曹軍趁勢而入,傳聞將取漢中。天師道自身尚在內鬥,無法與我們相為犄角牽制曹軍,曹軍若得漢中,豈不圖益州?葭萌首當其衝,必成其眈眈所視。而東吳孫權一直深恨荊州未曾收復,若要趁火打劫收回荊州,又如之奈何?主公,此時腹背受敵,萬萬不能得罪益州牧啊!」
他說得沒錯,董真對當前局勢亦有了相當的瞭解。
傳統意義上的荊州,如今為孫權、曹操、劉備三家共存,雖然孫權的勢力最強,但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曹操的地盤比較小,劉備卻佔了不少,他如果看到劉備腹背受敵,豈能不趁機收回原屬於他自己的地盤?
事實上劉備也正是憂心於自己的地盤不穩,才「答應」劉璋請求直奔益州,謀求保存主力的暫棲之所。
至於這種「被動答應」的背後,到底劉備做了怎樣的努力,董真從前沒認真想過,如今想起來,卻覺得大有章可做。
至於歧山侯……
董真眸光燦然,向著伊籍也皺了皺眉:
「劉璜這個王八蛋麼?真是不巧,我已經將他殺了,」補了一句:「劉使君走後。」
「什麼?」
伊籍一驚之下,離座而起,滿面怒色已無法再掩飾下去:
「主公!這小子無禮悖妄!陷主公於不義之地,請斬之!」
終於還是忍不住罵出了「小子」二字。
董真在心中繼續腹誹:「這就是名士風度麼?急了眼便罵人?且罵不出什麼新鮮詞彙?」
她昔日在鄴城之時,也不是沒有見過名士的,大名鼎鼎的建安七子,又豈是庸碌之輩?但看起來似乎比伊籍等人要有趣得多。
只是也難怪,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劉備此人看上去溫和仁厚,那麼他選擇的謀士便都是老成持重之人,罵起人來最多「小子」「豎子」,卻不會像董真開口便罵王八蛋。而曹操是個率性之人,他欣賞的謀士也多是真性情的人,而且不太講究禮節,所以也就分外真實鮮活。
眾謀士紛紛而起,站在伊籍身後,向劉備齊聲道:「請主公定奪!」
劉備面露難色,似乎正在忖思。
但是董真只怕比在場的人更為瞭解他!
實在是因為後世的各類影視劇太豐富了,不像從前只是一部《三國演義》就定了乾坤。影視劇多,便會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地從多角度來挖掘主人公的性格、喜好、人生軌跡等等。所以劉備簡直被從裡到外,從幼歲到老年八個了徹底。
而董真因為朋友不多,最大的休閒就是看電視,所以幾乎全部看過。
對於劉備的瞭解,千百年後的人可能更客觀,所以董真一開始看待劉備,就是去掉了眾所讚譽長處之後的劉備。
劉備迫不及待延請她前來,又任由這些不知情的謀士來攻訐她,這是什麼意思?
自然是因為他不肯將奪得益州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想要借她之口了!
說來說去,當然是因為他不肯自己仁厚的名聲受到影響,這也是他吸引、聚集一大批謀士為他效力的原因。
不過董真記得很清楚,此前劉備向她問策時,也就是她第一次見到龐統的那次,分明就見到了一幫謀士,當時劉備還慨然說是他的「股肱之士」,讓她不要有顧忌。那些是股肱之士,眼前這一群呢?
政治家說話,當真不可信!口中抹了蜜也似,若是用來哄女人,只怕艷福無邊。
當然,這些謀士之所以肯相從於他,不會僅僅只是為了追求所謂的仁厚,否則早就將家財散盡給庶民了,還跟隨劉備來闖什麼天下、求什麼富貴?
歧山侯所代表的益州方面對劉備有什麼猜忌,在場這些人心中都很清楚。他們現在只是擔心益州那邊因此遷怒於劉備,使得無立足之地罷了。如果能讓他們覺得劉備不會有滅頂之災,他們也許就平和下來。
而自己的小命就保住了。
可是她區區一個外來的小子,劉備為什麼就篤定了讓她來掀開這口黑鍋?這幫謀士憑什麼信她?
想來想去,唯有一條:她的老本行。
劉備終究是從來沒有忘記過她當初,在江上春宴所發的豪言壯語。只是他為何要當眾逼著她講出來?
唯有龐統沒有動,一直端坐席上,只是雙眼熠熠生光,凝神落於董真臉上,沒有放過她絲毫神情變化的細微之處。
「喊打喊殺盡可不必,」董真立於堂前階上,對於堂中眾人的森森殺機恍若未見:「董某只問一句,便是殺了董某,令益州出了一口氣,令使君又重獲看重,使君能順利進入益州,然後又能如何呢?」
她掃視了眾人一眼,露出嘲諷的笑容:
「做同姓家奴,只到終老?」
眾人齊齊變色,不但是伊籍,又有兩人失聲喝叱出來:
「大膽!」
「同為宗室血脈,誰又比誰更高貴些?劉璋父子在益州多年,坐擁山川之險、地土之沃、錦繡千里、金帛無數,卻連燒到門口的戰火都擋不住。若是易地而處,益州主人是劉使君,試問逐鹿天下,又有誰人能擋?」
董真的話,說得又冷又快,卻自有一番令人沸騰的熱血。
當然,對於這群老謀深算之人,僅有熱血是不足令他們心動的,還有實力。
當即有人冷笑一聲,還是先前喝叱她的二人之一,也是個中年大叔,長相甚美,頜下蓄三綹美須,比起伊籍似乎還要講究一些。不過他的話可不甚美:
「空口白牙,大言炎炎!」
談起天下大勢,丈夫逐鹿之能,這誰都會說。若不是圖謀著那微薄的希望,他們又怎會商議同意劉備率兵入蜀,為他人之炮灰?
可是實力!實力在哪裡?
劉備鄭而重之地帶來這個倨傲得不肯退後一步的年輕人,他又有什麼實力?
「我有錢。」
董真語氣篤定,看著眾人驀地瞪大的瞳目,補了一句:
「現在沒有,可是將來有很多很多錢。」
她再不理那些人,卻向劉備一揖:「事實勝於雄辯,董某前來,原本就是想要邀請使君出門……呃,踏青。」
時近黃昏,天邊霞雲如火似彤,映得山川河流亦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紅之光。在這樣的時辰出來踏青,當真也是前所未有之事。故此那旌旗飄拂、車馬如龍的車隊,一路行來,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堤邊停了下來。遠處閬水奔波如碧玉之帶,泛出清綠的華光,近處的桑林不過數日,那些嫩綠的桑葉已又長大了不少,此時經風一吹,嘩嘩作響,滿眼皆是悅目的新綠。
伊籍本就一直不以為然,只是劉備堅持要隨董真前來,他才迫不得已從之。此時不禁再次皺起了眉頭,斥道:「這不過是桑林,雖是葭萌最大的一片桑林,卻其產出之值,亦遠遠不及你所說之價值。無知小兒,當真是大言欺人!」
「君出自世族,不通農事稼穡,還是少說少錯的好!」
董真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她的耐心實在有限,不耐煩聽這些人的嘴皮子功夫。
伊籍幾乎被頂得一噎,卻見董真已跟劉備說上了話:
「這桑林出產,並不算怎樣豐厚。然料想到秋繭結出之時,這片桑林就大大有用了。」
她指給劉備看遠處一堆忙忙碌碌的人,房舍的雛形已初步可以辨認出來,並非高樓華廈,而是數排寬敞的平房:
「那裡是董某令人建造的新織室,當然蠶房染坊亦在其中,可以說是一條龍的流水線製作廠房。使君可曾看出什麼蹊蹺?」
一條龍什麼的,劉備大概還是懂得過來。他凝神觀察了片刻,答道:「堡壘雄偉,較之尋常織室似乎更為險要。啊,似乎房舍過多……」
劉備的故鄉雖不是以蠶桑聞名,但是兩漢是農業社會,所謂男耕女織,蠶桑之業在廣大鄉間是隨處可見的。
所以他還是大致知道規模的。便是錦城附近的蠶桑大戶,也不過是十餘間蠶房,每間房有百餘張放置蠶紙的方架罷了。眼前的這個初成規模的房舍群落,卻分明有著上百間的平房。加上壕溝、僚台、堡樓、館舍、起居室在內,儼然是一個樣樣齊全的莊園。
「使君明鑒,雖說去歲蜀中大旱,桑葉減產。今歲又遇雷火下擊,將桑樹損失大半,且錦城之中又流行一種疫病,蠶兒大量死亡,故此對錦繡之業大有影響,但今春我們是來不及了,若是使君能保住葭萌只到秋末,則董某就可以囊括巴蜀一半以上的蠶桑!難道眼前這片景象,不是活生生明晃晃動人心的億萬金錢麼?」
劉備驚遽地回過頭來。
先前董真說過這類似的話語,他不以為然。他見過不少謀士投奔新主,無不是舌桀蓮花,誇大其辭。但眼下見到董真建造房舍的規模,卻相信她言出有據。
別的不說,單說見識過她在離雲別館中的那些準備,甚至是那些難得的器械弩箭,他便知道她從來都是不做無用之事,且走一步,往往看到了之後的兩步、三步甚至更遠。
她既敢建這樣一座莊園,那她所圖之事,絕不是眼前這片桑林,也絕不會只是小小的葭萌。難道真的是像她所說,可謀天下錦繡?
想到那儼然是黃金代名詞的錦繡織物,若當真成了自己囊中之物,該有多麼豐厚的資財,又會得到多大的助力,劉備便覺心怦怦直跳起來。
但偏偏有人來攪局,還是與伊籍一向相得,也多次出聲反駁董真的另一名士簡雍疑道:
「不過是一片房舍、數百畝桑林罷了,如何當得准?」
「所以我請使君前來觀看,也是有我的用心。」
董真笑得一片狡黠:「從前我曾給使君上過一書,言及蠶市之事。若董某猜得不錯,大概再過月餘,錦城必有蠶桑大戶前來求到董某門下,屆時董某想在葭萌辦一次蠶市。至於董某實力如何,蠶市之上,必見分曉。不過一兩月的時間,難道這位特別聰明的謀士就等不得了麼?」
簡雍一窒,也嘗到了伊籍先前那種對被方頂到心肺上的悶氣。
「不錯。」
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那封言及蠶市的帛書,我也已經看過,深覺可行,願請使君允之。」
是龐統。
簡雍驚詫地看向他。
誰不知龐統因素有才華,在眾謀士中隱然為首,行事大膽,謀事卻極為精細。他一直未曾開言,簡雍等人本以為他是在悉心觀察董真的破綻之處,沒想到他一出口便是贊成。但他們也深知他之能耐,既然他認為董真建議可行,倒可能的確有可行之處。
只是不知為何,想到天近黃昏,還被拖來桑邊堤上一遊,便有些氣悶。
劉備見龐統亦執首肯之態,更是安下心來,頜首道:「董君誠意,我等如今已經目睹。蠶市之事,便允董君所請。」
「可是董某還有一事,這件事十分要緊,使君不可不聽。」
董真無辜地看著他,劉備對上那雙狡黠晶瑩的眸子,心中忽然沒來由一虛,背上也升起涼意,:「何……何事?」
董真雙肩微微一聳,動作看似無奈,卻又瀟灑自如:
「使君,我窮,沒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