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原本好好的錦席陡然下陷!
那黑衣的人影凌空掠至,此時手指剛剛觸著錦席,所有的氣力,也都藉著這指尖一點,孰料這唯一借力之處竟然化為了虛空,真氣一洩,幾乎要沒身而落!
不過他終究非同凡常,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索性手指用力往下一按,就在整個人隨著錦席即使完全陷入之時,他終究是憑著那一按之力,生生提起氣息,強行往上彈起身來!
這樣綿長而深厚的真氣,依稀記得上一次,還是在楊阿若身上瞧見過。
只可惜,此時連屋頂也陡然有了變化!
這樣華堂的屋頂,自然有著描有精美繁複花紋的藻井,此時那繪有蝙蝠、纏枝蓮、雲紋的藻井忽然消失,露出了光滑的梁木與瓦椽。而就在梁瓦之間,一具黑沉沉、冷冰冰的物事,驀地兜頭罩下!
黑衣人眼中射出不甘就擒的精光,長劍嗆啷落地,他的手中多了一道寬闊而冰冷的寒光,是環首刀!
到了漢朝,有百兵之君稱號的長劍,其實更多的已經成為了一種風的飾品。雖然無論武官員、世族子弟還是江湖遊俠都佩劍,而且在廝殺時也多用劍,但在軍中兵器庫裡,劍已經在漸漸退出疆場的血腥。
因為它雙面開刃,劍身纖薄,所以在馬上作戰使用不是那麼順手,且因為輕巧了些,所以也不利於劈砍,在遇上槊、錘等眾兵器時還很容易折斷。漢朝時的軍隊,在面對異族的入侵交戰更多,與匈奴這樣的強悍騎兵近身作戰時,劍更加體現出其劣勢。但近身作戰又不可能用矛槊長槍等兵器,環首刀便應運而生。
它單面開刃、刀脊厚沉,近身相搏時算是最利於砍殺的兵器,如果再有強弩鐵戟的配合,就亦遠亦近,大大加強了漢騎兵的攻擊力。
況且大漢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淬煉技術,所以好的環首刀鋒刃上會鍍上精鋼,並且會反覆折迭鍛打數十次之多,稱為「百煉精鋼」,再加上淬火技術,刃面會更加堅硬,不易卷折。
眼前的這柄環首刀,甚至長度超過了三尺!刀脊極厚,刀身直窄,卻蘊含出前所未見的凌厲殺氣!
這才是他最為擅長的武器!是他衝鋒陷陣,斬敵千餘的法寶!
辛苑冷笑一聲,劍色如霜,欺身而上,竟是生生將劍身撞向那環首刀的鋒刃!
砰!
強大氣勁,陡地迸裂開去,化為千萬縷氣箭!
噗噗噗!夾雜著辟裡啪拉一陣亂響,卻是氣箭所至之處,那些案幾、香爐、屏風,皆被掀翻開去,且正攖著氣箭之鋒處,多了許多粗如手指、細似綠豆的孔眼。
辛苑劍氣之威,竟至如斯!
那些美人們又是一陣哆哆嗦嗦的驚叫,並且連滾帶爬地逃開,但是逃得也未免太敏捷了一些,姿勢如此難看,居然每個人都毫髮無傷。
董真忍住胸口及創傷的劇痛,嘴角露出一縷笑意來。
自己這些姬妾,真是演技不行啊!穿了綾羅錦緞,施了胭脂水粉,那嬌滴滴的氣度自然就出來了,可是面對生死之時,那些真正的姬妾們想必都癱如死狗,叫都叫不出聲,哪有她們這樣的?
不過好在外人都根本沒有心思去看她們。
姬妾們在此時就是人肉背景,可以忽略。甚至都沒發現這些人肉背景居然都若有若無地圍住歧山侯劉璜,即使是原先押著劉璜的護衛已經負傷,劉璜也嚇得呆若木雞,但並沒有受到池魚之殃,更不可能逃出此堂。
卡嚓!
一聲利響,隨即又是噹啷兩聲,劍氣散去,劍光如雪,雖然只是隨意下垂,卻彷彿仍是指在他胸口要害之上,隱隱生寒。
辛苑氣勢勃發,滿頭墨發無風自動,眉眼冷稜,恍若變了一個人。
而他微微苦笑,先前那樣剛猛強橫的氣勢,卻蕩然無存。再雄奇壯健的體魄,被鎖在鋼鐵牢籠之中,也不過是拔了牙的獅虎。
籠子不大,然高度僅供他站立,寬度僅供他站立,連轉個身、蹲下去都不能夠,算得上狹窄之極。
隔著手指粗細的鋼條柵欄,他看向欄外的地面,那裡躺著兩截斷刀,截面處竟是光滑齊整,竟如泥塊一般,被對方一斬即斷,毫無阻隔。
「喲,這不是孟起麼?」
董真接過一旁姬妾遞過來的羅帕,擦了擦唇邊血漬:「手上這拿的是什麼?好生眼熟呢。」
馬超盯著眼前的這個年青郎君,只覺口中又澀又苦。
室內一片狼藉,先前華貴致的場景,簡直是蕩然無存。
可是這裡的主人卻還有著一副閒話的興致,第一句話居然問的是自己手上拿著的《九液金丹經》。
「你想救劉璜是假,搶奪此經是真。」
辛苑開口說話,略微有些沙啞:「是想學會我先前制服你的那種點穴手法?」
「那當然了。」
搶著說話的居然是董真:「若不是我有意無意,拿著這本書顯擺,又假裝跟嬌妻愛妾大談這本書的好處,他怎肯入局?」
「你早就知道,我先前是假裝被擒?」
馬超聲音低沉,他的手捉慣了兵器,此時兩手空空,只好將十指彎曲起來,緊緊蜷住。
「堂堂五……呃……虎將馬超,豈能如此容易被擒?」
董真摸了摸鼻子,笑道:「不過,如今讓你和阿苑公平一戰,你還想要這九液金丹經……呃,學會點穴功夫的奇書麼?」
她說得沒錯。
依他堂堂馬超的勇武,怎可能被這小小的點穴手法所制?縱然當時一時酸麻,但過不了一枝香的時辰,便已被他運用內力衝開了穴道。
但那不過是辛苑運用起來還很青澀罷了,若是嫻熟,當不僅是如此。他自幼習武,這樣的眼光還是有的。
那麼,僅僅只是因為見獵心喜,故此才不顧一切地搶奪此書,甚至因此失去了該有的警惕心,竟落入了董氏這樣粗陋的陷阱之中?
他身邊四周,落下精鋼的柵欄,將他牢牢囚於其中。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這些柵欄俱堅硬無比,縱使他有著充沛的內力,亦無法將它們拉斷。除非是身懷利刃,而他的那柄環首刀,早就被辛苑以劍氣斬為兩斷!
又或是,即使沒有利刃,只要有辛苑那種利逾堅鋼、柔似繞指的劍氣,這柵欄鐵籠也一樣困不住他!
他眼神一黯。
辛苑……
「原來你早就勝過了我。」
他望著那個從小一起長大,曾經親密無間,此時卻彷彿遠隔萬水千山的身影。
「是啊。」她淡淡地點頭:「十五歲那年就勝過你了,不過那一次交手,我還是佯作不敵,跌倒在地,衣袖被你的劍斬去了半截。」
彷彿在說著再平常不過的事:「後來的每一次,我都在讓著你。因為你是隴西馬孟起,我想嫁給你,不能叫人家說,馬孟起連他妻子都打不過。」
堂中一片寂靜,劉璜,甚至是迅速趕來的其他護衛,也都呆怔住了。
「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你本來就打不過我。你樣樣都比我差,我憑什麼就要讓著你。」
「你……」
馬超彷彿被一個接一個的霹靂震到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發懵,那俏麗但筆直的身影,彷彿也晃動不清,如同一個遙遠的幻影。
辛苑看著他的目光,便如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皺著眉,淡淡的:
「你先前以為,我是學會了點穴功夫,所以你才一時失手被我所制。你這樣好勝要強的人,豈能容忍這樣小小的恥辱?所以不惜潛伏在別館之中,只想要拿到那本經書。可你又擔心別館之中強手太多,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所以特意選擇了最強的那人離開,而劉璜在場之時。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假借要搭救劉璜的性命,來引開我們的注意力,聲東擊西,去搶奪經書。只是你未曾想到,我們也一樣可以利用這一點,設下鋼籠,將你困住。」
她收劍回鞘,嗆然一聲,卻震得在場所有人心中一顫:
「我們認識了多少年?彼此之間再瞭解不過。你可以利用我對你的情感來困住我,我又為何不能這樣對你?」
「不……不……」
馬超似乎此時才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還是用力晃了晃自己腦袋。
這不是阿苑,這不是那個總是追隨在他身後,連騎馬也要落後他半截馬身的阿苑!不是那個視他為天地,願為他生死不辭的阿苑!
看那淡然的眉眼,那連蔑視都不曾有的神情,那渾不在意的語氣……
他心中一陣恐慌,手指不由得抓緊了鐵柵欄,連指甲深陷掌中卻渾然不知,沉聲喝道:「阿苑,你又在胡鬧!」
胡鬧?
董真在一旁簡直都要冷笑出聲了。
即使她未曾深陷情海,也當能體會出此時辛苑那種心情。
所有的悲痛、傷害、酸楚……都被他輕輕抹去,而她的醒悟與反抗,竟被他認為是——「胡鬧」!
倒是劉璜忽然嚷了起來,滿是憤怒:「馬超!你這個小人!你居然拿我引開他們注意,只為了偷這一本經書!我兄長派你來保護我,你卻令我落到了他們手中!他日我回益州,必然叫你吃盡苦頭,方洩我今日之恨!」
「一對蠢材!」
這句充滿了蔑視之意的話語,簡直道盡了董真此時最樸實的心聲!
雖然早有預料,知道來者的身份,但是董真還是由衷露出了喜悅之色,更何況對方好歹也算半個熟人。
「糜將軍!你總算是來了!」
糜芳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雖是玄甲加身,卻襯得那面龐如同冠玉,俊秀英武。
他向董真躬身行禮:「使君留下三百人,正是由末將帶隊。末將無能,方才竟讓這鼠輩掀起些風波,實在愧對董君。」
鼠輩?
馬超的雙眉一軒,面露怒色。
他縱是如今落難,也是虎落平陽,這小小的糜芳,竟敢罵他是鼠輩!
彷彿是感知到他心中所想,糜芳冷冷的目光和話語,恰好堵住了馬超即將脫口而出的怒吼:
「昔日不顧高堂慈父尚在鄴城為質,便夥同韓遂反叛,致使親族被誅;隴西家業毀於一旦,隻身逃走,不得不托庇於他人羽翼之下苟延殘喘之人,不是鼠輩又是什麼?還敢稱什麼隴西英雄,豈不是笑掉了天下英雄大牙?」
馬超面上一緊,咬牙正待反駁,糜芳的話語卻更快:
「投奔劉璋也罷了,暗地裡卻打著別的主意,明知主公之弟陷於董君之手,卻心心唸唸要拿到經書,只為了要贏過本就強過自己的故人,簡直無恥之尤!你從未忠於任何主君,連自己的父親家族都不放在心上,可惜空有心地貪婪,為人卻實在愚蠢!辨不清形勢,便將親族帶上了死路,看不清前路,所投又非明主。分明有辛女郎這樣的明珠不懂珍惜,全在意些微匹夫之妒,什麼隴西英雄,是隴西之恥才對!」
馬超只覺臉上發燒,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至於你,」糜芳橫了一眼劉璜,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向董真道:「使君有言,全由董君處治!」
若是落在劉備手中,尚可將劉璜拿去和劉璋談些條件,但也正因為此,劉璜知道有價值就不會有危險。
可是糜芳竟然說劉備要將自己將給董真任意處治!
他不是傻瓜,在五百郡兵攻打離雲別館的要緊關頭,董真還能分出二十餘名武藝高強的屬下去捉拿他,難道是好意不成?
如今看了董真對辛苑的態度更是寵愛有加,辛苑竟成了其側夫人,那他這個曾經的罪魁禍首,還想有什麼好果子吃?
他心驚膽戰,又氣又怕地叫起來:「我要見使君!我不要在董……」
話音未了,已給兩個護衛眼疾手快,在口中塞了一把麻胡桃,頓時下都變成了唔唔的含糊不清的叫聲。
糜芳看向辛苑,眼中終於多了一抹柔軟之色,輕聲道:「師妹!你劍術如此青出於藍,若是師姑尚在,一定甚是欣慰了。」
師……師妹?
不僅是董真,便是辛苑,也完完全全呆住了。
糜芳微微一笑,先前的冷厲如寒冰化凍,河面拂過春風:
「你不認得我了,可是我還記得你左頰的梨渦。啊,不對,其實那是你小時候,我抱著你時不小心摔跤,被一根竹籤子戳了的疤痕。當時師父把我一頓好打,師姑心疼得抱你哭了半天呢。」
辛苑茫然地盯著他,腦子中卻在飛速運轉,終於,從塵封已久的記憶中,翻起一抹新鮮而不確定的亮色:
「你……你是大師伯的弟子……可是記得你不是叫方……」
「方密,就是糜芳。」
糜芳的笑意更加溫暖:「你終於記起來了。」
彷彿是遙遠溫柔的記憶,放在這樣冰冷殘酷的現實中,顯得分外痛楚,又或者是觸動了心底最柔軟不可觸碰的角落,辛苑眨了眨眼,忽然兩串淚珠滾落下來:
「師傅……師傅要是知道我這麼沒出息……」
「你很有出息,我不是說了麼,師姑要是泉下有知,一定甚覺欣慰。」
糜芳很自然地遞過一方帕子,去幫她擦臉上的淚水。辛苑個子甚高,比起糜芳來也不過就矮小半個頭,但糜芳的動作十分憐愛而自然,彷彿眼前這個青竹般高挑的女郎,依舊是當初那玉雪可愛的小毛頭。
自從親族被誅,被疼愛的記憶早已遠去了吧。即使是董真的暗中照顧,也不過是同輩間的惺惺相惜,哪裡有這樣親人般的憐愛呢?
辛苑的淚水流得更洶湧了。
這樣有愛的場景,自己彷彿還是在上輩子看到過。
完全被忽視的董真摸了摸鼻子,想道。唔,比如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在食堂看到一對小情侶鬧矛盾,女孩子委屈地掉眼淚,男孩子便是這樣憐惜地幫著擦淚來著。
說起來,辛苑再怎樣表現得沉靜鎮定,武藝高強,終究也不過是個女孩子啊。
她懷著看偶像劇的心情,而這種場境是來這個時空從未見到的。在陰謀和冷血中泡了太久的她,也太需要這種治癒系的陽光來照耀了哇。
全然不顧四周那些同情地看向她的護衛以及糜芳所帶的兵卒。
誒,這位辛夫人雖然是糜將軍的師妹,可是人家畢竟是董真的側夫人吶。這樣又是擦淚又是摸頭髮的,雖然看上去倒也頗為光風霽月的樣子,但董真這樣的鐵血「男兒」,當真是能忍的麼?
而且辛夫人還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
「水性揚花的賤人!」
第一個叫出來的竟然是馬超!他幾乎咬碎了滿口的白牙:「毫無廉恥!人盡可夫……」
砰!
眼前金光一閃,有勁風撲面而來!
馬超想要閃躲,但他忘了這籠子太過狹窄,崩!額頭撞在了鋼柵之上,眼冒金星!啪噠一聲,不知何物落在了地上。
更慘的是,又是金光一閃,劈空而來,快如電,疾如光,且挾著呼嘯勁氣,這一次再無法躲避,崩!那物堪堪砸在了他的嘴上!
他只覺牙齒劇痛,有鹹味湧滿口腔,口中也多了一物,舌頭只動了動,便覺察出來:那是牙齒!是活生生被砸落的兩顆牙齒!
馬超又驚又怒,低頭看去,才發現地面上散落著兩塊金子,黃澄澄的,閃動著誘人的光芒。
「多嘴多舌!老子的女人也是你能說得的?」
董真十分不滿意地橫他一眼,我才是法律意義上的丈夫你知道麼!!!
奉崔妙慧之令端著盛滿金塊的盤子從後堂出來,準備向糜芳表示犒勞之意的侍婢,站在董真身邊,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辛夫人是老子的側室!」
董真橫掃眾人一眼,霸氣十足,然而其外貌著實清雋,即使是暴出粗話,似乎也無損於她那翩翩郎君的形象,反而有一種令人心折的英雄氣概,連不明其身份的侍婢剎時也心如鹿撞:
「老子的女人太多,一時心疼不過來,辛夫人讓糜將軍擦擦淚,摸摸臉,關你屁事!」
方纔還做鳥獸四散狀的眾姬妾不知何時已好奇地聚攏過來,聞言不禁相視掩口而笑,齊齊嬌聲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