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又是一排巨響,猛油火櫃中噴出火舌,又掃倒了數名步卒。
餘下那些步卒們雖然被這「天雷散」著實嚇得不輕,但後面有什長、伍長拚命督促,且已折了這許多兵卒在此,絕不可能灰溜溜地回去,也激起了惡性,不要命地往前衝去。
那猛油火炬雖然厲害,但畢竟匣中所盛石漆有限,只噴發幾次,便要添加。那些步卒們仗著人多,拼著填了許多的屍首在前,終於被二十來人衝上了高台,衝殺過去!
這個口子一旦撕開,後面的步卒也隨之一湧而上,而董真這邊的人又怎會讓他們再衝上來?頓時那些護衛、董氏女奔到高台沿上,與這些步卒殺成一團!
先前或是因地形之便,又或是兵械之利,此時卻是真正的短兵相接。劉備俯身下瞰,但見對方步卒不斷湧上高台,雖然折了不少,但至少還有三百眾左右,死了前面的,立時便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董真這方卻只有七八十人,且還有二十餘名女子,自然戰鬥力就大大減弱。
眼見得抵擋不住,防線搖搖欲墮,若是被那三百多名步卒衝上高台,必然不堪設想。
董真一揮長劍,喝道:「殺!」
將身一縱,竟然輕飄飄地躍上闌干,猛地往下撲去!人在空中,手中長劍擲出,嗖地一聲,頓時將一個揮刀砍向董氏女的步卒活活釘在地上!
下面諸護衛頓時暴發出一陣喝采之聲,人人面上放光,那些步卒卻面露懼色,士氣頓時受挫,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這一撲卻將劉備嚇得不輕,三層樓上,有十餘丈之高,董真這一躍而下,若是尋常人,非得跌得筋骨盡斷不可!可沒想到她一躍而下,竟如雲雀一般,在空中輕盈地旋轉身形,足尖只在二樓闌幹上輕輕一點,已落到了廝殺的人群之中。
劉備本能地回頭看去,果然見那俊美的楊阿若已經也隨在董真身畔,二人頗有默契,並肩殺向前去。
戰陣之中,尚有一人也頗為引人注目,那是辛苑。
辛苑此時已索性撕去了外袍,只著一身如血般的緊身短袍,劍光如雪,左衝右突,頃刻間已斬殺了兩人。那些鮮血濺上她的袍服,卻與袍色融為一體,不過是略深一些罷了,卻映得她的臉色更為蒼白。
劉備並無董真等人的輕身功夫,當即轉過身去,想要奔下樓去,卻被楊虎頭及另一名護衛攔住,勸道:「此時正當激戰之中,使君萬不可以身涉險!」
「備,亦是久歷戰陣,刀槍舔血之人!」
劉備一指樓下,厲聲道:「豈有董君等殊死拚殺,備卻高踞樓上的道理?」
「使君切勿為難小人!」
楊虎頭笑嘻嘻地摸了摸頭,話語卻不容質疑:
「主君先前便有交待,說是衝鋒陷陣,並不差使君一人。使君心懷天下,當恩佑萬民,那才是使君的價值。」
「價……價值?」
劉備瞧楊虎頭二人的情形,是堅決不會讓自己下去參戰的,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好笑,歎道:「你家主君,是拿備也當作貨物麼?奇貨可居者,全在價值矣!」
雖在自嘲,但劉備看向戰陣之中的情形,仍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道:「此時激戰甚酣,正是要緊之時,怎的你家主君依舊不用那些強弩呢?」
足足有十張強弩,且是連珠弩,在這樣短的距離之中放出去,只怕立時便會有百人的傷亡,當可大大緩解此時敵方的攻勢。
楊虎頭再次摸了摸頭,道:「主君說了,弩箭不多,必要放在最緊急之時,方能使用。」
劉備從這晚的激戰之中,不覺已深諳董真之能,聞言便不便再說,心中卻想道:「此時眼看這些步卒們便要衝上台來,難道還不是最緊急之時?」
董真方才一躍而下,率先衝殺,她手中長劍早已擲敵致死,手中只有一柄短劍,俗話說一寸短、一寸險,說的是近身肉搏,短劍自然最是犀利輕便不過。但也是因為是近身欺進,便不能像長兵器那樣很好地回護自身,受傷的危險性自然也是要遠遠重於長兵器的槍、槊之類,甚至較之尋常刀劍還是險上三分。
但那柄短劍握在董真手中,卻唯見其險,不見其「險」。劉備在樓上遙遙看去,但見董真手中短劍宛若一道寒霜,倏忽吞吐、進退不定,且又鋒利無比。加上楊阿若一直在身畔著實維護,在敵軍步卒之中幾乎是無往不利,不多時已有五六人傷在了她的短劍之下!
董真已經許久未曾這樣廝殺過,銅雀台的戰火血腥,宛然又回到眼前。不時有慘叫伴隨著溫熱的血漿,濺落在她的臉上、身上,那腥膻的氣息聞在鼻中,竟有了幾分嗜血的異樣。
若是放在過去的她,斷然是不能想像。
殺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幾乎是沒有絲毫猶豫,彷彿每一次淵清短劍劃過天空時,那寒光收割的只是瓜菜,而並非人命一般。
雖然她心中知道,這些人也一樣有親人、兒女、溫情,可是畢竟這個時空比不得她來的那個現代明世界,強大的實力才是生命的唯一保障,溫情終究只有一席之地。過去總覺得,只要足夠的真摯便能打動所有人,即使是魔鬼也未必不能動容。
但是過去的她未曾認識到,即使真摯打動了對方,卻不足夠令對方對這份真摯珍惜到底。人性總是這樣貪婪又無情,明明知道真摯的可貴,還是一樣選擇了現實的利益。
比如馬超,又比如明河。
甚至是這些前來投奔她的人,這些冠上了她的姓氏的董氏女們。如果明河有著足夠的威信,如果自己不具備吸引她們的東西,她們是否還能千里迢迢,不離不棄?
所謂的義氣生死,究竟真正的義氣,又佔了多少比例呢?
在這亂世之中,個人溫情,終究左右不了命運。
只有足夠強大的實力,才能使自己擁有一切,比如生命,比如友誼,比如愛情。
不知到底剌出了多少劍,也不知多少次縱躍撲攫,真氣彷彿在漸漸消磨殆盡,雙臂也酸痛得無法提起。人手有限,除了給劉備留下兩名護衛之外,所有的護衛幾乎都投入到戰陣之中,她身邊也沒有親信相護,所有的只有楊阿若。有幾次多虧楊阿若回護,否則她險些被敵方步卒的刀槍所傷。
楊阿若劍光如雪,沉默如冰,身上散發出的強大殺氣,也如萬年冰川般森寒迫人。他的劍法沒有任何花哨,然而快、準、狠,每剌一劍,必殺傷一人,到得後來,步卒們心中膽寒,根本不敢直攖其鋒,卻看出了楊阿若對董真的維護,兼之董真分明是眾人之首,是以在幾個什長的指揮之下,攻擊董真的人更加多了起來。
嗖嗖!
風聲驀起!
董真耳畔辨聲,知道那兩根箭枝是由左後方射出,氣勁甚強,幾乎已到了她的背心!
她應該回身以劍格開箭枝,又或是縱開閃避,然而恰在此時,有兩名步卒亦從右側攻來,一人舉刀砍向她的後背,另一人卻更是狠辣,竟滾地而出,手中長刀橫削她的雙足!
此時她若再往旁邊閃避,便剛好是將自己送到了刀下,若是縱躍而起,卻又要躲避削向雙足的利刃,無法凝氣於足端,躍起一定的高度,好躲過那根箭枝!
楊阿若長嘯一聲,揮劍剌倒圍攻他的步卒之一,欲飛身向前來救,誰知那步卒是個什長,性子甚是凶悍,雖然左胸中劍,卻就地一滾,雙手伸出,將楊阿若足脛緊緊抱住,楊阿若一時竟縱前不得,奮力於足,想要將他踢開,那人胳膊骨枝應聲格格而斷,卻仍是抱緊了楊阿若雙足,竟寧死亦不放鬆。
楊阿若大驚之下,手腕用力前擲,長劍應聲飛出,恰好將那箭枝磕飛!劍身在空中驀地一個迴旋,如有人使一般,極是圓熟自如,又將第二枝箭磕飛!
劉備在樓上看得驚心動魄,不禁拍闌失聲讚道:「驅動如神,圓直如意,阿若當真是好劍法!」
高手用劍,或憑外修臂力,以剛猛相擊,又或是憑內力驅動,使劍氣凜然,無非是使劍勢更加凌厲犀利罷了。但如楊阿若這般,單憑內力便能使長劍在虛空之中運轉自如,甚至如有無形之手在暗中把持般,竟可以在空中迴旋迎敵,簡直是傳說中以氣馭劍的「飛劍」一般神奇的存在。
劉備所見高手多矣,便即使是張飛如此內外精修之人,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嫻熟地在空中操縱一柄脫手的長劍,故此才發出這樣由衷的讚歎之語。
誰知勁風驀至,卻是只一枝箭又驀忽射至!
射箭之人竟是高手,射出的是連珠三箭!箭勢極為精準,在這混戰之中,竟能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並不曾傷了自己人,而且這三箭之間的間隙,竟然是故意地改變了長短,楊阿若長劍脫手,劍氣已衰,畢竟不是真正的飛劍,無法再驅使其劍,來擋阻這第三枝羽箭!
又有幾名步卒一湧而上,此時就算董真想要挪避,亦再無空間。何況連楊阿若都能感覺出來,這幾名圍攻董真的步卒無論速度或是內力,均是軍中高手,絕非普通士卒!
難道是歧山侯在這五百郡兵中,還加入了自己的親衛?
劉備方才讚歎未了,便見董真遇到此等險況,不禁臉色大變,道:「董君當心!」
董真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當真要死在這裡?」
不!
不!
絕不!
還沒有找到流風回雪錦,還沒有完成自己在這個時空立下的志向,還沒有回到那個自己熟悉的世界,甚至是……還沒有見到曹子桓……
若說是想念他,為何當初要那樣決然地離開。
若說是不想念,為何心中常自湧起那樣複雜的情緒?
在葭萌梃而走險,奮力一搏,究竟是為了要佔據蜀地錦繡中的地位,還是心中畢竟不甘?
只不過因為她的性情,並不似尋常女子那樣柔弱,亦不願示弱於人,所以才將所有的酸楚與不甘,化作這樣奮然而起的志氣?
若不得與君為伴,便擁這錦繡江山!
她的靈識在這一瞬間,驀地提到了最為敏銳的境界!
攻向她的,除了射往背心的這一箭,還有剌向脅下的一槍、砍向胸口和削向雙足的一刀。另還有四五柄長刀,瞅準間隙,爭先恐後地往她襲來!
她甚至能感受得到每一刀、一箭、一槍所襲來的方向和力度,甚至是它們剌破空氣時發出的滋滋聲,附著於它們雪亮鋒尖刃面上的殺氣強弱。
她完全憑借自己的本能,左手伸出,猛地握住了那鋒利的槍頭!
槍頭劃破皮膚,傳來清楚的剌痛,她不管不顧,運力於掌,往前用力搠出!噗!槍尖正中一名步卒小腹!
那步卒正是砍向她胸口的那一人,中槍負痛,刀勢一滯,她和身撞上,長刀已破膚入體!鮮血噴濺之中,她借力連同那人一起,凌空飛出!
那箭枝便射了個空,削向雙足的長刀也同樣落空!董真回腕揮劍,劍光閃處,已有兩顆人頭離頸飛起,兩蓬血雨向著夜空,噴然而出!
這一幕著實慘烈,幾乎是所有人都失聲而叫,楊阿若搶過一名步卒長刀,揮刀斬落那抱住他的什長雙臂,脫身奔出,幾乎是風一般地將董真抱住。撲通一聲,是董真撞飛的那名步卒倒地而亡!
溫熱的血漿頓時浸入了他的衣衫,但懷中的董真卻絲毫沒有懼意,甚至沒有呼痛。她皺著眉頭推開他:「快去殺敵!」
「你……」
楊阿若幾乎是無語地看著她出指如電,迅速點了身上幾處要穴,果然血流出來的速度就緩了許多。
董真只覺身上幾處創傷痛疼入骨,卻不願表現出任何嬴弱之態,反而站直身子,刻意搖了搖酸痛的手臂,卻驚喜地感覺到一股暖流驀地自丹田氣海而出,如千萬條小溪般,歡快地向著奇經八脈湧去!
難道放血了人反而更有力氣?
她荒謬地想道。但心中也隱約知道這只是無厘頭的自嘲罷了,或許是天一神功在此時又入了一個境界,又或者它本身的特點便是耗盡之後反而滔滔重生。但此時她無暇再顧,劍光一閃,電一般剌入一個步卒背心,隨即飛起一腳,踢飛了另一個步卒砍向一個董氏女的長刀!
楊阿若暗歎一聲,護在她的身後,又衝入廝殺之中。
董真都如此悍不畏死,其他人自然大受鼓舞,兼之先前本就佔了地形之優勢,那些步卒中即使有些高手,但終究是氣勢餒下來,只是衝鋒了片刻,又被董真親率眾人,將其壓下台去。
劉備憑樓而觀,手指抓住闌干,幾乎要陷入木中,只覺自己雖然也見過更為血腥的戰陣場面,但不知怎的,竟不如眼前這場景驚心動魄。此時見敵方退走,不禁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天,卻見那輪明月不知何時已有些西落,居然不知不覺,已到了下半夜。
這樣麈戰大半夜甚至是一整夜下來,不知董真這些屬下能否堅持下去?張飛必然已經得信,此時究竟趕到了哪裡?
正思忖之時,卻聽楊虎頭道:「張將軍應該快回來了罷?」
劉備一怔,楊虎頭面上仍是恭謹之色,卻笑嘻嘻道:「自然,按照正常的時間來算,糜將軍等人前往閬中報信,張將軍再點兵殺回來,最快也當是明晨。但主君卻說,張將軍最晚也當在今夜寅丑之交,便會趕回葭萌!」
劉備臉色微變,卻見楊虎頭粗獷憨直的臉上,先前片刻的擔憂驚惶已經隨著董真的轉危為安而消退,取而代之的還是那「憨厚」之極的笑容:
「所以主君說啊,無論如何也得熬到那個時候,現在才是丑時三刻,所以弩箭還是不能用的,本來就不多,若是用完了,等到張將軍回來,卻怎生是好?」
劉備看著他,但面對著那張說不出是憨厚還是狡詐的面孔,簡直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砰地一聲,不知是何物炸響,聲震耳畔,將劉備嚇了一跳。
轉頭看時,但見遠遠的山谷之處,籐蘿草木之間,驀地升起一顆極大的火球!
不不,不是火球,那樣潤光盈目,分明是一盞……燈?
一盞極薄的綃紗糊就的長形宮燈,搖搖晃晃,在夜風之中,不斷上升,只到了半空之中。燈中一團火光,映在極遠的夜色裡,看得分外清晰。
燈下飄著一條裁成的窄長白絹,上面以墨筆寫了一行大字,在風中飄搖不定。步卒中有粗通筆墨之人,目力敏銳,已經看了出來,念道:
「來犯之敵,盡殲於此!」
董真長劍指向空中,喝道:「諸君!全殲來敵,便在此時!」
眾人轟然應道:「全殲來敵,便在此時!」
劉備忽覺耳畔似乎隱約有雷霆之聲,心中一動,不覺精神大振,凝神往谷口看去!
那雷霆之聲,漸行漸響。此處距谷口甚遠,先前這五百郡兵前來時,在谷口處弄出那樣大的動靜,尚只是隱約聽聞。與之相比,這聲響當真有如雷霆,足見其氣勢之雄橫。
那些步卒尚在向著高台衝鋒,卻見一名步卒自谷口奔來,高聲叫道:「司馬!司馬!張飛回援!張飛回援!」
那軍司馬本來就緊鎖雙眉,甚是心焦,一聽此言,不禁大驚,喝道:「你說什麼?」
「張飛攜五千精兵,先鋒約有百人之數,已將至谷口!」
軍司馬心中叫苦,若按時間推斷,張飛最快回援,也應該是天亮之後,怎會此時來到?卻立刻想到另一事,更是大驚失色,當機立斷喝道:「快撤!回護歧山侯!」
「晚矣!」
董真微笑道:「縱然此時要逃,無論是對於你們還是歧山侯,都已經晚了。」
那軍司馬並餘下二百多名步卒哪裡聽她的揶揄,快速有序地從高台階前撤下,往谷口退去。
「想走?也沒那麼容易!」董真笑容驀斂,手中短劍一揮,厲聲道:「把強弩搬出來!好好送他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