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一怔,神情又肅然了幾分,恭聲道:「願請董君教我!」
他發家頗遲,此時論實力雖比不上曹操、孫權二人是一方諸侯,前者還挾天子以令天下,但無論是年紀閱歷還有名聲,劉備劉玄德,都是名揚天下的人物。
而眼前這個董真,不過二十餘歲的孺子,且從前也沒有什麼聲名,如今劉備卻能放下身段,如此恭敬,這仁厚禮賢四個字,當真是做到嚴絲合縫,令人擊節。
禮下於人,必有求者。
劉備做到這一步,還敢說自己對益州沒有圖謀?
崔妙慧也是在崔家受過特訓的,並不像尋常貴婦只知後宅爭鬥。先前織成跟她說起劉備有欲奪益州的計劃,她還不甚相信。
但此時心中暗驚,才發現織成的預料居然分毫不差。
她不由得看向這位她曾經又恨又喜的「夫郎」,如今更增添了一些自己都未察覺到的肅然敬意:
織成——此時她儼然已經成為了那位洛陽新近聲名鵲起的董真,雙手扶膝,上身筆直,較之真正的男兒還要有幾分峻拔之氣,滔然道:
「實不相瞞,董某因經營織坊,一直較為重視巴蜀之地。故此去歲冬末,巴蜀大旱,桑葉減產之事傳來,董某便十分上心。靈機一動,想到這或許是一個機會。」
她清朗的目光掃了一眼室內,劉備心思機敏,頓時明白她的意思,忙道:
「此皆是備的股肱之士,情同兄弟,絕無猜隙。」
意思就是說,這都是我的心腹,你大膽地說吧,多無恥的謀算都沒關係。
董真微微一笑,道:「孰料天有不測風雲,錦城之地引得天雷下降,將那些桑樹燒燬了不少。或許是流年不利,非但是桑樹,甚至是蠶兒也得了疫病,死亡大半,今歲巴蜀之中,必然減產!」
眾人悚然心驚,幾乎是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向眼前這個俊秀清瘦的少年郎君!
便是劉備,也忽然滯住了。
什麼精誠所至,引得天雷下降?
分明就是人力所為之,將那些桑樹全部燒燬!
至於蠶兒的疫病……
劉備喃喃道:「蠶蟲亦有疫病?」
「當然。」
董真答道:「患此疫病者,蠶蟲腦上放光,足以敗群。」這一番話倒是出乎意料,眾人面面相覷,不過他們都是貴族出身,更低一些的也是士族,有誰養過蠶?蠶會不會有疫病,會不會敗群——即是傳染給其他蠶蟲,此時無人能知。
劉備斟酌了一下,終於還是緩緩問道:「此也是那不測風雲所至麼?」
這話問得……簡直就是在問詢她:這也是你幹的麼?
董真頓了一頓,看向室中眾人神情。
有驚愕,有沉思,有疑惑,但沒有一個人流露出嫌惡。
這毀桑害蠶之事,聽起來像是小事,但放在益州,放在整個巴蜀之地,已經是滅國毀疆的大事!
決敵之資,全在錦繡。
這八個字,可不單單是對蜀錦的讚譽。
寸帛寸金,也不單單是指蜀錦的珍貴。
益州號稱數十萬兵馬及數百萬百姓,基本上是仰仗蜀錦所換來的大量金錢,才如此富足強大。
所以董真說得沒錯,若是毀了蠶桑,便是毀了益州的基石。桑樹林毀了一半,還有野桑可以充實,甚至是葭萌這裡也有桑林。其他地方自然零零星星也有小塊,最多不過是令桑葉的價格上漲罷了。但若是毀了蠶蟲,這般手段卻也太過毒辣,若是傳揚開去,恐怕就要盡失百姓之心。
而室中眾人,包括劉備在內,只是對她的謀劃感舉趣,竟沒有一人對董真流露出嫌惡,可見他們要麼是嚇得傻了,要麼是早就有了助劉備奪蜀的一致志向!
能坐在這帳中的,當然都不會有婦人之仁。打仗流血死人都是常事,連年饑荒更是白骨如山,這巴蜀之地的百姓仗著上天賜給的地利之險,和既沒有經過什麼戰亂,又極少凍餓而死,如今不過是些蠶蟲,值得什麼?
雖然心中早就有了萬全之策,不至於真正傷到民生之根本。
但是董真還是不由得心中暗暗一寒。
這亂世之中的梟雄,其鐵血無情,果真比她想像的還要厲害。
自己這番謀劃,恐怕也在與虎謀皮,不得不再謹慎十分。
遂不正面回答劉備,作出悲憫之色,歎道:「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但幸而上蒼悲憫眾生,卻降下一位貴人來。」
劉備目光一閃,卻聽董真笑道:
「這位貴人,自然就是劉使君你了。」
她星辰般的眸子,閃動著智慧的清澈光芒:
「葭萌有桑林,若是派人前往錦城,說服那些養蠶大戶,帶著蠶蟲移居葭萌,而使君在此提供各種便利條件,何愁他們不來?」
劉備微一猶豫,道:「這……」那些桑林都在董真的手裡,是她指使人提前買下這片桑林。難道她想從中獲利?
養蠶大戶世代盤踞於錦城附近,幾乎所有絲織品的原料都出自於他們,經營數代的基業,豈會因一點桑葉就不惜遷居葭萌?
「可是蠶蟲都奄奄一息,」董真明白他的疑惑,耐心地解釋:
「只消在錦城附近傳播些謠言,說是那裡因遭了天雷,水土有變,殃及蠶蟲,故要遠遷為佳。他們必然心動,當然,某還有一法,可促使他們不得不前來。」
她從懷中掏出一封帛書,雙手奉與劉備:「此乃葭萌開辦蠶市的計劃明細,請使君一覽!」
劉備不由得伸手接過,董真執箸,輕輕一擊案幾,發出鏗然渾厚的聲音,高聲道:「無歌舞,豈成宴?使君,且令美人們上來罷!」
顯得意逸神飛,十分精神。
眾人思緒還浸在方纔她的謀劃之中,又好奇那帛書之中,究竟有何好策,卻不料她卻已經轉了話題,震驚之餘,不免都看向崔妙慧,心中暗暗惋歎:
「家有如此仙人般的夫人,居然還願看那些俗脂庸粉,可歎如此佳人,真是所托……所托……」
不知怎的,隱隱約約,只覺得眼前這個董真雖然年輕,卻行事老辣,往往出人意表,且莫名地令人覺得持重可行,這「非人」二字,便怎樣也無法接上了。
絲竹聲起,悠揚而輕快,一隊隊腰肢婀娜、綵衣珠釵的舞伎碎步而出,紗羅飛動,清姿婆娑,一派曼妙動人。
暮色深沉,劉府被籠罩其中。四處燈火闌珊,許多院落都已陷入了寂靜之中,唯主人所居之室,仍有一燈如豆。
劉備只著牙白色中衣,外披一件狐皮裘,端坐在油燈之下,凝目細看著手中的那卷帛書。
門扇上發出篤篤兩聲輕響,劉備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穿著黑袍的中年人,正立在門口,含笑向他一揖。只這一動作,袍上的灰塵便撲簌簌落了下來,真不愧是對得起風塵僕僕四字。
「是士元!」
劉備驚喜道:「士元此時方回,可叫備等得急了!」
那中年人也毫不客氣,大步走了進來,遂在劉備身邊席上坐好,又拿過劉備的茶盞,毫不客氣地一飲而盡。這才用袖子一抹嘴邊水珠,笑道:
「主公候我,可是為了那董真之計?」
他凹臉突眼,鼻短嘴闊,面色青黃,且長著亂七八糟的髭鬚,實在很是醜陋。不過那眼瞳卻頗為清澈,看人之時,神采內斂,顯得極是沉靜而深湛。
劉備二話不說,卻將手中帛書塞給了他。
劉府屋頂之上,有兩個身著黑衣之人,已經潛伏多時。
楊阿若屏神靜氣,從瓦縫中目視室內,心中卻頗是驚訝。
無他,實在是因為織成所表現出來的內力之精純,實在太令他意外了。
劉府看似簡陋粗疏,雖有守衛,但遠遠沒有達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嚴密程度。旁邊雖然不遠處便是軍營駐紮之地,那裡有著號稱十萬實則只有五六萬的軍卒。
但是那些軍卒也並沒有過來拱衛劉府。不過,劉府若當真這麼容易進來,恐怕劉備早就被政敵謀剌而死了。
事實上劉備身邊,除了那堪稱萬人敵的張飛之外,還有幾個一流的高手,一直隱藏在他的左右。
就算沒有這幾個高手,想到江上春宴時,那飛至劉備身畔,卻在張飛內力所籠罩的虛空裡,自動化為齏粉的杯盞,織成就有些後怕。
所以這一次,任是她對自己輕功還是很有信心的情況下,她仍然聽從楊阿若的意見,在天一擦黑時便潛入了劉府,那時劉備還在堂上議事,並沒有回到寢臥之處。他們在那時便潛伏在此,只要注意收斂呼吸,也不擔心會被發現。
話說回來,他們並沒有謀剌劉備的打算,所以根本不會因為緊張而使呼吸有任何改變。反而因為呆的時間長,到後來織成的呼吸越來越是順暢,幾乎與周圍的草木呼吸,都融成了和諧的一體。
萬物離不開水和空氣。
所以,如果真正地領悟到了水的真諦,想必不僅是小小的一個劉府,便是天下最森嚴的地方,也不會擔心被人發覺。
不過織成不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天份。
楊阿若將聲音縮成一條無形的音線,送入她的耳中:「是龐士元。」
龐士元?
縱然來此之前,織成也做了不少功課,瞭解了劉備手下士武將的一些基本情況,但龐士元三字,還是讓她好好想了想。她來了這麼久,就是這點還不習慣,稱呼對方都是稱字,讓習慣稱姓名的她,經常腦子卡殼。
驀的,她想了起來:
那可不就是龐統麼!
是那位與諸葛亮的「臥龍」並稱的「鳳雛」啊!聽說他代劉備前往益州,至今才回,但恐怕腳還沒沾著多少實地,便被劉備急召過來,向他求計。
室內,龐統展開帛書,看得聚精會神。
身為遊俠,楊阿若見過的世面,並非常人所能想像。自戰國以來,遊俠兒的力量向來就是一種暗中合理的存在。雖然自漢武帝以來一直多加扼制,但遊俠兒仍有著旁人所不能取代的重要地位。他也有他的世界,他的故事,比如,他曾經見過龐統,甚至還有幾分熟悉。
龐統此人,多才而狂傲。昔日曾投奔孫權,因對周瑜不夠尊重,而令孫權厭棄。後來去投奔劉備,也沒有得到什麼重用。若不是諸葛亮和魯肅二人的反覆推薦,劉備根本不會發現他的才華。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也不太好與人相處。三句不對他的盤,被他視為淺薄愚魯之輩,便毫不客氣予以挖苦。
但是,他此時卻在認認真真地看著那封帛書,甚至眉頭皺起,顯然正在思索著什麼難解之處。
帛書中所寫的,當真是以蠶桑奪取益州的驚天妙計麼?
楊阿若想,甄氏這個女郎,當真一再給他驚喜和意想不到。無論是武功、才華還有心態,如今還加上了技藝。
出身世家的女郎,竟然連養蠶這種賤役都十分精通,實在放得下手段。
她與她的那個以美貌著稱的族姐,還真是不一樣。那女郎如謫貶凡塵的仙子,而她卻是個再煙火氣不過的俗人。
可是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俗。
「主公,這獻帛書之人,當真是那個董真?」
龐統終於從帛書上抬起眼來,精光閃爍:
「聽說他乃隴西董氏子,且是旁支,如何對蠶桑都如此瞭解?」
劉備搖頭道:「隴西董氏已族滅,他聽說自幼又是養在江南的,或許那時所學,也未可知。」
如果真要派人去江南查一下董真的底細,也未嘗不可。不過劉備覺得,此人或有奇計,卻還夠不上他如此認真去查探。
他只需要肯定,此人此舉,到底對自己有無益處。因為他是想跟董真合作,而不是讓董真為他效力。
雖然只見過兩面,但劉備已經看得出來,董真看似年輕,實則頗有主張見地,絕不會甘願為他所驅使。
龐統自然是懂得劉備的心思,故也拋下董真來歷不提,直奔主題:
「所謂葭萌有桑林,不過是個引子罷了。真正若是錦城無桑,葭萌的桑葉,也是遠水不救近渴。我看董真之意,是想扶持葭葭之錦,與之前的蜀錦抗衡!」
之前的蜀錦出自錦城成都,根深盤節,難以撼動。但是如今蠶桑皆出現大問題,正是一次機會所在。
「此人頗有見地,也看出主公停駐此地之意。所以才找上主公合作。依屬下看來,他既有滅蠶之法,也有興蠶之策。只怕那些蠶兒只要是到了葭萌,便不會再受到疫病之擾!」
織成的眸子,在黑夜中一閃。
龐統真聰明,居然看出了她的用意。
「蠶蟲疫病一事,自古從未聽聞。」劉備詫然道:「他縱然有法子傳疫,又有什麼法子來滅疫呢?難道他是蠶神不成?」
「這些且不管他,主公只管宣他來府,告訴他說,願幫助他在葭萌開設織坊,抽取十之三的紅利。只要他能將蜀中錦業控制在葭萌兩年,主公便將所有織坊全盤贈送,且不再抽取分毫,盡數歸他所有!」
真是大手筆啊!
織成在心中暗暗感歎一聲。
無利不起早,龐統也是看出了箇中的機遇罷。
董真既然有法子令錦城蠶桑凋敝如此,很顯然今年劉璋的軍費就相當吃緊了。錢不夠用,內部各派勢力就會爭鬥得更厲害,這種內鬥最傷元氣,大損劉璋實力,何樂而不為?兩年如果都是這樣,益州就更為空虛了。
而另一方面,劉備所謂助開織坊,最多不過是提供幾間房屋,並給予保護罷了。機器、人工、技術都是董真出具,而劉備還能分走三成的紅利。
至於兩年之後,錦城的織錦已經恢復過來,而劉備早就得到了益州。這小小一個葭萌,給了董真又何妨?
簡直是惠而不費。
董真在帛書中談到關於設立織坊,遷來蠶桑大戶的具體條陳之外,還提到要在葭萌召開蠶市。
所謂蠶市,是從古蜀國時便開始設立。過去當然都在錦城成都開設,時間為每年的陰曆二月之望,為的是令各蠶桑大戶,交流種桑養蠶方面的先進技術,同時也可以互相交換售賣優良的蠶種,歷朝以來,從未斷絕過。
龐統想了想,又道:「依屬下之見,董真在葭萌設蠶市,無非是有什麼奇技要展現出來,以提高雲落織坊的聲名。天下錦繡,大半皆在巴蜀。他想要推廣自家的織坊,不得不入巴蜀來,但初來乍到,也不能不與主公合作。」
劉備皺眉道:「我心中總有些不安,士元你是知道我早有圖謀益州之意,但外人並不知曉,怎的這個董真,一開始便如此篤定?借助這個蠶市若當真聲名大震,此後……」
「不過是個敗落的世族子弟罷了,若有異動,殺了就是。」
龐統雖一介書生,說起殺人來也面不改色:
「然主公圖謀益州,所有助力皆不可放過。董真既有如此奇計能拖垮益州,正是天助主公也!如此良機,何必猶豫!」
可是……
劉備沒有反駁龐統,因為他也認為龐統說得對,這是削弱益州的好機會,怎麼也不會放過。
可是心中總有一絲隱隱約約的聲音在說:蠶桑雖是小事,但董真謀劃得太過完美,足見其潛在實力。若再借其一雙翅膀,飛上青雲,到時當真還能控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