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一掀,下來一個絕色女郎。
縱然是這些年來東奔西跑,見過不少美人,甚至劉備這些隨從中有一部分人昨晚還見過她,然仍不由得眼前一亮:
梳高高的盤髻,遠望如高台峙聳,正是貴婦們喜愛的瑤台髻。身著茶色繡卷草紋直裾長袍,領口、袖口皆緣以黃棕色底絹,與鬢邊鑲有碧玉的赤金獸步搖頗為相襯。
這還是崔妙慧自入巴蜀以來,打扮得最為盡心的一次,也是她第一次以董真夫人甚至是崔氏女的身份出現。女子素來是在意容飾的,織成當初離開洛陽時也給了她不少金錢,後來又賺了些,她便老實不客氣地打扮起自己來。
出門上車之前,織成曾經歎著氣問:「你頭上頂這樣大的髮髻首飾,又穿得這樣拖泥帶水的,就不覺得累麼?」
崔妙慧端坐車內,堂皇如神妃一般,優地看了她一眼,道:「婦容夫榮。妾打扮成這樣,都是為了提高夫郎你的檔次,夫郎還要責怪妾身麼?」
織成當即閉嘴,鑽入車中。
其實在另一個時空她就明白了:跟愛打扮的女人不要講道理,她們的衣櫃裡永遠差一件美衣,但永遠不差一個多嘴的你。
不過崔妙慧所言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昨晚的江上春宴,那些人在知道崔妙慧身份後的肅然起敬,可是半分不假。
不過,這種肅然,不過是世族餘威的一種表現,如果真要在這天下謀得立足之地,僅憑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自然是不夠的,更重要的便是實力。
崔妙慧向劉備行了一禮,遂恭順地退在一邊。簾子再次掀起,有一人輕盈地跳下來。
相比於其夫人的華貴端美,這位董真看上去就隨意得多了。固然換了根光華潤澤的玉簪,也穿了件上好的煙色錦袍,還是帶著種灑脫的勁兒。似乎他並不是為了葭萌甚至是整個益州的重要之事來拜見劉備,而只是來探親訪友般輕鬆隨意。
劉備對他的態度,也當真如待好友般,攜了手一陣寒暄,便讓入了正堂之中。給董真安排的是隔他最近的位置,而董夫人因為巾幗不讓鬚眉,且劉備府中也沒有內眷可以接待,遂將她的席位設置在董真身側。
張飛還是木樁子般立在劉備身後。
他的那些士隨從,則在堂下成雁翅而坐。雖然每人俱是含笑如春,但氣氛卻不由得緊張起來。
劉備開口卻是一句揶揄的玩笑話,還帶著幾分親熱:
「君得美姬,當賀矣。」
辛苑此時的身份是楊姬,如果劉備查一查,當知道楊姬正是董真送到史萬石府第的。雖然查探清楚需要一段時間,但是織成打算與劉備長期合作,卻不打算騙他。
掩蓋一個謊言最好的辦法,便是用一個真實的謊言來找替。
故此織成輕歎一聲,浮起苦惱之色,道:「說來話長。」
崔妙慧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遂嫣然一笑,道:「不過小兒女癡心罷了,說出來叫使君笑話呢。」
劉備眼中亮光一閃,笑道:「董君少年倜儻,有些風流韻事,更顯灑脫風度,備,頗有興趣聽一聽呢。」
崔妙慧微笑道:「實不瞞使君,這個姬人,原是由妾賣給洛陽艷使的。」
眾人大為詫異,席間便有人問道:「昨日那美姬神情古怪,原來還有這一段公案,夫人如此賢德,難道當初也拈酸吃醋不成?」
說話之人正是昨日的那個張柏。
織成暗暗想,看來他素來是充當打頭陣的,將劉備所有不方便問的話統統問了個遍。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個張柏的二楞子話,基本上都是劉備想要知道的真實想法。
崔妙慧歎息一聲,道:「這楊姬原是隴西董氏族中,為夫郎買下的姬妾。後來夫郎娶了妾,便遣散了這些姬妾,與妾同往洛陽。聽說益州牧府需要美人,妾念著楊姬跟了夫郎一場,卻只落了個空,便將她交給了艷使,想著可以謀個前程。誰知這妮子著實倔強,竟然還是想跟著夫郎,妾十分感慨,想著既是在葭萌重逢,也是緣份,遂昨日才大膽向使君索之,多蒙使君大度,竟將姬賜給夫郎,實是不勝感激。」
眾人聽到此處,都覺十分有趣,那張柏一拍腦袋,歎道:「真真是一段傳奇,也多虧夫人大度,才成全這楊姬一片癡心。不過看昨日楊姬與那馬將軍等人,似乎也有什麼誤會,竟像對著仇人般,卻又有些牽絆,但不知這又是為何?」
崔妙慧心道:「來了,來了!我就知道會問到這一起!辛苑這妮子也太沉不住氣,昨日才露出那樣大的破綻,若我不能幫她圓了這個破綻,恐怕劉備心疑她與益州有染,也不會放過她呢!」
遂作出為難神情,躊躇了一下。
織成瞥她一眼,道:「大丈夫行事,無不可對人言。你便說出來,又能怎的?虧理的又不是我董真!」
崔妙慧這才歎道:「說來當真慚愧,昔日妾隨夫郎,攜著那楊姬路過襄城時,不知怎的遇上了歧山侯,看中了楊姬,糾纏許久,手段卑鄙,令人厭嫌。後來妾之所以要賣掉楊姬,實也不願招惹禍端。故此楊姬一見他時,便怒氣勃發,無法抑制,倒叫各位笑話了。」
她這麼一番解釋,雖然聽起來有些費夷所思,但仔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且崔妙慧並不擔心劉備會詳查,因為歧山侯的確是去過襄陽城,而辛苑的清白,正是毀在了那裡。
織成咳了一聲,道:「這些閨闈秘事,說它作甚?」
表情不悅,甚至還掃了張柏一眼。
張柏一怔,但也知其所言不錯,自己若是一味打探下去,不要說惹得董真夫婦不悅,便是旁人看著也太過沒品。那楊姬雖然武功不錯,且對歧山侯和馬超的態度有些異常,然區區一個姬人,也並不影響什麼大局。
遂笑道:「是柏失禮了,二位莫怪。不過昨日聽到董君提起錦官城今不如昔,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織成端坐不答,拿起耳杯來,輕啜一口。姿勢雖不及崔妙慧優到無懈可擊,倒也勝在那種淡定自若的范兒。
眾人一看,心中都道:「看來這董真是惱了。」
其實織成心中明白,張柏所問言語,皆是出自劉備授意。但是劉備若是當真有誠意與自己合作,便應該收起這些彎彎繞,而以張柏的身份,既不能拍板定音,那麼也實在不配與自己來周旋。
如今她心中頗有勝算,倒是劉備應該來求著她了,如何還肯理睬張柏的這些試探言語?遂作出一副「少廢話,叫正主兒出來」的傲氣,便連崔妙慧也收了笑容,賢惠地為她斟茶。擺明了就是兩口子都不想跟小蝦米再浪費時間,等著大魚親自上鉤。
劉備乃是人精,如何看不出這董真夫妻的意思?
當下暗中揮了揮衣袖,示意尷尬的張柏退下不語,自己卻前傾了身子,雙目凝視董真,低聲說道:
「昔日備之軍師諸葛孔明曾說過,蜀地富饒,然決敵之資,全在錦繡。然而備是首次進入巴蜀,對於蠶桑錦繡更是全然不通,昨日聽董君一言,頗覺心驚,願請董君教我!」
態度十分誠懇真摯。
織成淡淡一笑,放下耳杯,坐直身子,道:「不敢言教,然董真自幼經營各類絲緞帛錦,有一些小的心得,也願與使君商討之。」她推開案几上的各類杯盞,空出一大塊地方來,以指蘸酒,刷刷刷在案几面上,畫出了幾根線條來,看其起伏蜿蜒之勢,赫然正是整個益州的地圖!
劉備不由得更往前挪了挪身子。
堂中靜寂,眾人凝神聆聽,只聽她道:
「自秦漢以來,巴蜀一帶,便是桑樹茂盛、蠶絲密集的主要地區。桑樹中有野生的高大樹種,名為樹桑。因採摘不易,後來農戶培植出一種樹身低矮、葉片肥大的地桑。那時幾乎是家家種桑,戶戶養蠶,桑樹的密集區多在岷江、沱江、涪江之畔,最後經歲月流逝,集中到了現在的成都。錦江兩岸,無論平原抑若山地,皆種滿桑樹,所謂棟宇相望,桑梓接連。人都說錦官城如何繁盛,其實繁盛的基礎,不是上萬名織工,也不是那數百種貴比黃金的珍錦,而是這綿延千畝的桑樹林啊!」
崔妙慧聽到此處,心中驀地一動,再望向織成的目光之中,不由得就多了些欽敬和佩服之意了。
她先前雖也知道織成在織造司中的功績,但認為織成不過是運氣好、腦袋靈光,所以機緣巧合,改進了織機並錦種。而織成之所以會脫穎而出,主要還是銅雀之亂中引起了曹氏父子的注意,以及後來與曹操不為人知的一些恩義之故。
但只到此時,聽織成侃侃而談,方知她對於織錦一道的瞭解,並不僅僅只在浮皮潦草的紡織之上。
回想自己收到的關於其他方面一鱗半爪的情報,心中更是隱隱有一個念頭:眼前這個清秀瘦弱的「董真」,或許擁有一個瑰瑋華麗、外人無法窺見的浩翰密境。
「蠶桑促進了蜀錦的發展,蜀錦的暢銷又剌激了蠶桑,連桑婦、蠶姑這樣的女子皆被利用起來,勞動力產生了價值,帶動了整個巴蜀農村經濟的繁榮,而益州政權多年來屹立不倒,正是因為擁有了這樣一個穩定繁榮富饒的天府之國。甚至不需要益州牧有什麼大的舉動,整個巴蜀之地自己都能進行良性循環。」
織成一邊解說,一邊鋪以手勢,一些新名詞比如循環等,在手勢中很快被眾人所理解,聽起來新奇又好懂。
沒想到她忽然停了下來,目光炯炯,掃視堂中,道:「若要摧毀益州政權,只需毀其蠶桑根本,即足矣!」
這幾句話卻彷彿一串炸雷,驀地炸得正孜孜向學的眾人一片眩暈。
「大……大膽!」張柏顫聲喝道:「爾乃何方奸細,竟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除了奸細,你們還能有別的新名詞麼?」
織成哼道:「至於大逆不道……劉璋雖是宗室之後,但當今皇帝天下之主又不是他,便是益州整個兒的換了主人,也不算什麼逆字!」
張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劉備並不言語,雙目卻注視著織成,半晌,方徐徐道:「董君何出此言?」
織成微微一笑,道:「決敵之資,盡在錦繡。這是貴軍師所言,劉使君忘了麼?」
劉備搖搖頭,道:「然主公對備,情義深重,董君這等話語,即使算不上大逆不道,也不必說了。」
織成長笑一聲,推幾而起,道:「原以為劉玄德是個英雄,不料卻是宋襄公般的人物,婦人之仁,難成大事,董某告辭了!」
話音未落,只聽嗆然數聲,卻是堂中有三四人都拔出了腰間長劍,寒光閃閃,直逼過來。
織成冷眼看向那些劍尖,道:「使君可知?這劍若是一落下來,恐怕葭萌那片桑林,也岌岌可危了!」
劉備眉梢一挑,疾聲道:「都放下刀劍!董君乃是英雄,便是離去,也當歡送,豈能以刀劍相逼?」
織成心道:「若我不說出這幾句威脅的言語,你可還會想到我是個值得尊敬的英雄?務實,可是真虛偽!」
那幾人原是劉備麾下的武將,見狀互視一眼,果然收了刀劍,退後幾步,卻仍是虎視眈眈地盯著織成。
不過織成既然敢來,也自然不畏懼這一番陣勢,只是微微冷笑。便是崔妙慧,也臉色未變,立於織成身邊,優淡定。
劉備見他二人如此,倒心中有些不定,遂連忙上前,拉了織成坐下,又親自斟上酒來,勸道:「下屬魯莽,董君千萬不要置氣。備也只是方才陡聞董君之言,驚駭之下,方才失態,也望董君海涵。如此春景麗日,正當飲酒作樂才是,千萬莫壞了心情。」
織成既然肯坐下來,當然是準備要「海涵」他的。只是今天太陽不錯,麗日倒也說得通。可是樹上嫩芽都尚未發出葉來,哪來的春景?難道春天都在眼前這位慇勤溫柔的劉備心裡?
此時便順水推舟地接了那杯酒,嘴角微彎,道:「既然如此,橫豎是春景麗日,閒暇無事,不知使君有沒有興趣知道,這錦城蒸蒸日上的蠶桑之業,是如何從去年冬末,便迅速開始頹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