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既然早就決定要前來益州,對於益州諸吏,不可能不去瞭解。
張松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官職是益州別駕,據說是有真才華的,不然也不會得到劉璋的信用,隨之左右這麼多年。
但是織成依稀記得,張松後來被劉璋所殺,正是因為他私下與法正等人聯合起來,私迎劉備去滅劉璋。
不過眼下他還是好好的,至少目前益州官場中還有他的名字。
但是他的弟弟卻出現在劉備這裡,實在值得玩味。
別人倒也罷了,織成作為是知道這樁公案結局的人,不免對張柏頓時起了警惕之意。
面上神色不改,向張柏笑道:「張君一番好意,董某自然心領。」
張柏很是驚訝,這在場中人,都分明看清崔妙慧向這董真暗中說了句什麼,但董真竟然一語就點破了張柏的姓氏,顯然也是崔妙慧告知的。
一個本該守在深宅大院的女子,竟然有這等能耐,在張柏並不認識她的情況下,一眼認破其行藏,可見對於他的情報細到了何等程度,哪裡是那些後宅中只知拈酸吃醋的貴婦人所能比擬?崔氏女的名聲,實至名歸。
但崔妙慧越是優秀,是越是顯出董真這個夫郎的不凡。
仔細看了幾眼,不得不承認董真還是有幾分顏色,氣度清發,如竹子般生機勃勃,纖瘦卻堅韌。特別是那雙星辰般的眸子,流露出一種坦然和自信,讓人無法不生出好感。
只聽他又道:「且董某一向信任夫人,夫人既說這姬人不錯,董某便定是要納她了,縱有萬里青山,也不肯放鶴獨歸。」
眾人心中又羨又恨,心道你想要美姬也罷了,居然還一副是夫人太想納此姬所以你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不過偏他就是家有賢妻,大可裝出這副正人君子不好美色的樣子,又得了實惠,只能讓旁人空自氣悶罷了。
但見董真眸子一轉,望向那僵立不動的蒙面美姬,不悅地向崔妙慧道:「夫人既向使君為我求此姬,可得好好調教下她那性子,我這邊大虧血本呢,她卻還站得跟個木頭樁子似的!」
崔妙慧忙從席間站起來,道:「夫郎說得是,妾看她野性未馴,但天真爛漫,或許是不信夫郎有此實力保她半生安樂,故猶豫不決。」
她嫣然一笑,道:「當今時世,才士謀主,與美姬謀夫一般,都是看誰實力強橫,方可托付。夫郎你未曾顯露誠意,姬人自是不肯,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二人一唱一和,說的似乎是納姬,但卻頗有深意。
眾人聽到此處,自然明白他夫婦二人的主要目的,並非是在於納了這名姬人。不由得瞧向董真,心中都想道:「看他這意思,是必要投靠劉玄德了。索要這美姬是假,敢於抗衡馬超甚至是益州所支持的益珍織坊,卻是要劉玄德拿出誠意來。但不知又有什麼實力,可讓一向謹慎的劉玄德出面庇護?」
劉備一直含笑而坐,此時也不過眉梢微微一挑,道:「董夫人說得也是,自古美人愛英雄,這英雄麼,總歸是與眾不同。」
他一直沒有下令,那些甲士們只好守在帷幕之外,明明見到那名美姬立在當地,卻一時不敢上前捕拿。
此時侍婢們已將席面大致收拾乾淨,又戰戰兢兢地為各位主賓斟上了美酒。連梁姬都打起精神,壯起膽子,纖指捧起一隻耳杯,奉給了馬超。
唯獨辛苑仍是木然而立,似乎什麼也沒聽到。站在馬超案幾之前,實在大大違和。
馬超沉著臉色,只作未見,接過梁姬奉上的美酒,送到唇邊,輕啜一口。
董真笑道:「董某生平也有幾樁長處,首先就是生得俊。」
噗!
倒是有大半人把酒水噴了出來。
「常言道,五色令人迷,董某生得俊,見到的人無不喜歡,只顧著欣賞董某的俊顏,便忘了要看一看董某的真心。董某趁機行事,豈不方便?」
董真坦然道:「所以,生得俊,大有益處。」
席間一片咳嗽之聲,顯然酒水方才嗆入了氣管,連崔妙慧也不免俗。
劉備輕咳一聲,問道:「願再聞其詳。」
董真道:「第二嘛,董某生具慧眼。是真是假,是媸是妍,一眼便能看得清楚。比如董某與夫人不同,拙荊擅相女子,董某擅相男子。」
她妙目流轉,看向馬超身後,那名「西川士人」正低頭而坐,他不是不想離席,只是馬超這位置,背後便是江水。若要出去,必要從各席的案幾前穿過,更是引人注目,只好硬著頭皮留在馬超身後的陰影裡。
但聽董真道:「比如董某此時便看出來,馬將軍身後那位士人,雖然相貌猥瑣,衣著寒酸,氣質大俗,然卻極有貴人之姿,必非常人也。」
她這一段話說得更是讓人哭笑不得,不知是該罵還是該謝。
馬超目光如劍,往她狠狠射來,沉聲道:「超,非市井小兒,董真何人也,竟敢辱我?」
眾人悚然一驚。
馬超先前神態一直有些鬱鬱,加上是落魄之際投奔了益州,所以雖是奉令前來葭萌,但一直表現得尚算謙和。
此時驀然發難,那歷經戰陣所沉澱的血煞之氣,頓時撲面而來,席間驀地一冷,宛若寒冬復降。
看他殺機沉沉,似乎隨時便要出手,取了眼前這清瘦少年郎的性命。
熟悉的殺氣,驚醒了怔忡之中的辛苑。她手中已無兵器,髻上卻還有一枝半尺長的銅簪,極有古意。織成化為董真一露面,她自然就認出來了,雖然心中對自己死活已不在乎,但對織成卻始終有著歉疚與感激,心中想道:「少府若是揭露那人身份,劉備也不敢對那人如何,反而會令少府招來殺身之禍。我對少府虧欠太多,若是孟起當真要下殺手,我這條命本就不想要,不如就了結於此,護著少府他們離開罷了!」
她伸手便要從髻上拔下銅簪,卻聽董真道:
「歧山侯好歹也是個男人,又不是什麼美姬,這麼龜縮於人家身後,作出再多的羞澀之態,也比不上梁姬之美吶!」
辛苑心中一痛,面紗之下的臉色,更是一片灰白,整個人彷彿失去了力氣。
梁姬手腕一顫,酒漿從杯中濺落,馬超衣衫下擺頓時濕了數點。
她大驚失色,伏倒在地,顫聲道:「奴該死!奴該死!」
馬超等人卻根本無暇理會她,只因滿堂目光,都驚訝地投了過來。
而劉備及麾下親信,驚訝之中,更有幾分憤慨。
歧山侯是劉璋親弟,雖然一向不學無術,但也正因此才特別得到劉璋的信任。此人喬裝隨從士人,跟隨馬超前來犒軍,想一想便知不是什麼好意。
「豎子敢爾!」
馬超驀地彈起身來,如利箭一般,驀往董真射至!
他挾恨出手,非但快如利箭,且勢如雷霆,楊虎頭大喝一聲,撲上前來,終究是晚了一步!
織成只覺冷風撲面,卻是馬超已一掌拍向了她的胸腹!
他即使是這樣暴怒之下,猶自未動刀槍,足見對劉備尚不敢太過失禮。但對於身經百戰的馬超來說,便是徒手亦能撕裂虎狼,更何況只是眼前這個清瘦大言的少年郎君?
幾乎所有人都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董真小命休矣!
一條身影,從馬超的掌風中破空而出,在空中一個美妙的旋轉,如大鶴一般降落在另一頭,嗆然聲中,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劍!
而幾乎與此同時,兩條纖纖人影,已如電光一般,落在那「西川士人」身畔。
砰砰兩聲,卻是馬超的兩名護衛倒地斃命!
只聽崔妙慧厲聲道:「歧山侯!」
馬超驀地一驚,顧不得再追殺董真,轉頭看去,但見崔妙慧手握匕首,另一手揪住了那「西川士人」的衣領。
這容貌華美的男裝女郎,此時卻週身散發出冰川般的凜然殺氣,落在她手中之人瑟瑟發抖,全身似乎都要被寒冰封凍,無法動彈半分。
何況還有那名蒙面姬人立在一旁。她手中握著一柄銅簪,尖利的簪頭對準之處,恰是他頸部最為脆弱的肌膚。她一直漠然無語,但先前剌殺這「西川士人」的始作俑者正是她,所以誰也不會認為她就比崔妙慧要心軟手軟。
她二人俱是纖纖女子,故眾人惕心都放在楊虎頭身上,便是劉備的護衛,早就唯恐楊虎頭暴起救人,隱約對他形成合圍之勢。
令得楊虎頭無法靠近董真,更無法擊殺馬超護衛。
但誰也沒有想到,崔妙慧與那姬人居然心意相通,閃電般斬殺了馬超的護衛,將那「西川士人」擒到了手中。
果然是妻妾同心,其利斷金……
「夫人,愛姬,既然這是個普通士人,又不是歧山侯,你便殺了罷。」
董真遠遠站在馬超對面一張案几上,揚聲喊道。當然這案幾後坐著的賓客又早已手腳並用,逃得飛快,滿地落的都是杯盞酒果。
董真歎了口氣,這些侍婢今天是什麼命吶,要洗兩次氍毹,這玩藝兒還真不好洗啊,唯一的優點是碗盞摔不碎。
劉備唇角露出一縷難易察覺的微笑。
這人還真是憊懶,人還沒納回去,愛姬倒先喊上了。
「不要!」「住手!」
那「西川士人」的哀嚎與馬超的怒吼幾乎同時響起。
馬超目光凌厲,盯向董真,心中卻是驚怒交加。
他未曾想到,這個董真竟有如此精深的內力!
不,或許不能稱之為內力。因為他並沒有搏殺的能力,否則方才就應該是反擊他而不應該是躲避。
但就算是躲避,這樣精妙的身法、準確的判斷,也是十分少見。自己根本無法一著擊殺,既失了先機,再想要殺董真滅口,便不再容易。
聽說這董真是隴西人,他自己也是隴西大族,怎的就沒聽說過向來以外修之勇而聞名的董氏,竟會有這樣精於內修的人才?
更沒想到,董夫人竟然也是個高手!武雙全的崔氏女,想來成為一方諸侯夫人亦足以當之,董真何德何能而迎之為妻?
甚至是……
他自負勇武,號稱萬人敵,此時卻不敢看向那張蒙有面紗的蒼白臉龐。
馬超咳了一聲,卻依舊嗓音低沉:「放了他!」
回答他的,是崔妙慧輕蔑的眼神。
這位董夫人實在是個奇絕的人才,先前她言笑晏晏時,儼然如濁世佳公子;回歸本相後,便是最端無瑕的貴婦人。此時那高傲而尊貴的模樣,也是渾然天成。
她雖只輕蔑地看了馬超一眼,但以馬超這種心思深沉的人,也不禁心下一虛,臉上如有針剌,瞬間漲紅。
彷彿為了加深對他的蔑視,崔妙慧向著董真應了一聲:「是!」手起匕落,竟然在那「西川士人」背上紮了一刀!隨著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湧出來,濕透了半邊衣衫。
有幾滴血濺到了崔妙慧雪白的臉龐上,她草草以衣袖一抹,皺眉道:「真是晦氣,也不知要用多少花露,才能洗淨這污臭氣味!」
董夫人的形象再次變化,這次是女煞神。
就連劉備也坐不住了,裝作驚呆了此時方才回神的模樣,站起身來,一迭聲叫道:
「董君!董夫人!且慢動手!」
而那「西川士人」已嚇得魂飛天外,嘶聲叫道:「我是歧山侯!我就是歧山侯!」
董真行至正中,向著劉備長揖一禮,正色道:「先前這位張君不是問董某有何實力麼?這發現歧山侯,便是董某第一樁實力。」
眾人一怔,劉備忙道:「若真是歧山侯,還請寬坐說話。」
他目光淡淡掠過馬超,卻依舊保持了溫和的語氣:
「既來赴宴,皆是玄德的貴賓。實不宜動刀動槍,見血負傷。三弟,」
張飛躬身道:「大哥!」
他們的稱呼,並不像貴族那樣縐縐,倒像是遊俠兒一般,但也正因為此,方覺其情誼深厚,無關身份地位。
「春宴之中,不得再有任何異動。」劉備頓了一下,溫言道:「若有人再犯之,殺無赦。」
張飛直起身來,大聲應道:「喏!」
他只是目光一掃,眾人只覺肩上如負重物,往下一壓。
馬超心中凜然:「張翼德武功不下於我,加上此地本為劉備地盤,還有這個董真夫婦和……」
他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否則也不可能容身於益州,當下起身向劉備行揖,懇然道:
「侯爺之事,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超有意隱瞞。方才情急之舉,亦非有意冒犯,望劉君見諒!」
劉備城府頗深,至少臉上看不出什麼不悅,道:「孟起何出此言!是備不知貴人前來,倒是怠慢了侯爺呢!」
一邊令人布上新的案幾,自己更是親自佈置,以示對歧山侯的尊重之意。
又請董真入席,笑道:「誤會既解,還望夫人放了歧山侯,勿要再如先前般失手,倒是令備慚愧惶恐之極了。」態度十分殷切,似乎之前雙方血光相濺,不過是一場玩鬧罷了,而崔妙慧那一匕首扎進去,也只是失手為之,這樣大的事情,經他說來,簡直是風淡雲輕。
劉備這人不擅言辭,也說不出什麼天花亂墜,但態度神情,簡直是無隙可擊。織成完全相信,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只要露出一臉誠懇表情,也同樣能讓雙方啞口無言。
她忽然想起另一個時空的網絡名言:「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眼前這位劉玄德,若是換個時空,必然橫掃金馬金牛十大獎項,最佳影帝非他莫屬。
彷彿是一瞬間,崔妙慧已是笑靨如花,婉聲道:「謹遵使君之命。」
掌上用力,將那歧山侯往前一推,反手卻從他臉上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來,往地上一拋。
牽起辛苑的手來,柔聲道:「妹妹,我們坐到夫郎那邊去罷。這裡虎狼旁伺,讓人好生害怕。」
辛苑沉沉的目光,本來一直落在歧山侯身上,此時不禁一滯,心頭啼笑皆非。
她會害怕?她剛才紮了人家一刀,此時竟然會害怕?
分明是心中冰涼,但經她這一拉,辛苑腳下活泛了些,竟然身不由已,跟著她往前踉蹌行去。
崔妙慧笑容未斂,卻在她耳邊輕聲道:「暫先容忍,然,必殺此獠!」
辛苑一驚,全身凍僵般的血液,瞬間彷彿都又重新流動起來。
燈火再度亮起,侍婢們再次收拾。
綵衣侍婢立在帷幕門口,瞅著那些甲士們在劉備的示意下緩緩退下底艙,心中哀歎道:「好好的江上春宴,怎麼弄得跟個戰場似的,動不動就血濺五步?」
她先前應劉備之遣,帶了醫者前來,顯然是要為歧山侯包紮傷口。歧山侯滿臉蒼白,眉宇間沉有黑氣,顯然滿是惱怒,卻又鬱悶無比,面對劉備的春風和煦,就顯得演技太差。
一輩子別想當影帝,要是吃演戲這碗飯會餓死。
董真端起一杯酒來喝,遙遙看過去,對這位歧山侯下了定義。
崔妙慧端嚴而坐,雙手奉於身前,身姿曼妙,氣度雍容,當真多一分則太妖媚,減一分則太呆板,從哪一個角度看去,都是完美無缺。
一個再合適不過的貴婦人。
與之相比,辛苑就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姬人了。
梁姬再次為馬超斟滿美酒,心中憤憤不平:
憑什麼這女人一副棺材板臉,卻還惹得董真那樣的郎君為她不惜出頭,甚至得罪益州牧府的人也在所不辭?
而這女人居然還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不知道腦子裡是如何放得空空,也不知那些精神都飛到哪個九霄雲外去了。
完全是不知好歹!
梁姬在心中罵了一句,但轉眼想到這女人竟然有那樣好的功夫,自己過去卻多次得罪於她,不禁又是一顫。
辛苑盯著眼前的案幾,對於這位昔日同僚的小心思,是一絲半毫都未曾注意。
一番忙亂,添燈重開宴,燭火之下,各人的臉色不免有些異樣。
還是劉備哈哈一笑,打破了無話可說的尷尬。和顏悅色向織成道:
「董君既是織坊中人,此來葭萌,不知有些什麼打算?」
董真微微一笑,卻是字字鏗鏘:「使葭萌之錦,冠雲落之名,錦繡天下,萬世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