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在另一個時空所見的歷史記載來推斷,劉備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但眼前之人,卻不過三十來歲,神態相貌,尚有著青年人的熠熠光采。
織成不由得在心中懷疑道:「他真是劉備?」
劉備兩側靠後一些,立著一個勇壯之士,身形不高,但氣勢魁偉,不怒自威。手上拿的既不是丈八長矛也不是青龍偃月刀,織成雖此時心中焦灼,仍然忙中偷閒想道:
「看他離劉備這麼近,且在劉備身後,足見劉備對他的信任。按說劉備當世所信任之人,不是關就是張。然則這人到底是張飛還是關羽?怎的跟影視劇中長得不一樣?既不是滿嘴虯髯,也沒有面如重棗,難道易容了不成?」
這易容二字一跳出來,腦中靈光一閃。
她往四週一看,但見賓主之間正在例行寒暄,有的是葭萌的地方官,縣令、縣丞等人都在,還有一些本地的名士。劉備身邊的人卻沒有幾個,暫時也還未介紹到他們。侍婢們流水價地上菜,原來先前那擺得滿滿的佳餚還不是全部,甚至還在殿中放了一隻鼎鍋,裡面不知煮的什麼肉食,香氣撲鼻。
綵衣侍婢此時忙得腳不沾地,織成悄悄往後退去,亦無人在意。
她往後輕輕一推,但覺是一間艙室門扇,一閃身便進入室中。
室中自然無人,看那整潔華麗的佈置,想來是預備著嘉賓盡興而醉後,臨時休憩之地。甚至連妝台前的銅盆裡,也盛了半盆用以潔面的清水。織成關上門,在室中一陣搜揀,果然不出所料地在角落裡一隻籐箱裡發現了許多衣裳。她手腳極快,不多時已換好,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楊阿若給的一瓶藥水,滴了些在一方絹帕上,又在旁邊的銅盆裡浸了浸,迅速抹去了臉上的易容藥物。
這才推開門,施施然走了出去。
剛出得門來,恰好聽見一人道:「超謹奉主公之命,送來粟米十車、弓箭一千張、錢二十萬,主公寄言,望君能守好葭萌,為我益州屏障,實為生民之福。」
劉備帶三十萬人馬,守在這葭萌之城。這些東西,聽起來似乎頗多,其實尚不夠數月所用。而劉璋自劉備入蜀後,根本就沒有給劉備撥用過糧草給養,這些賞賜看來又有充作給養之意,所以馬超說這話時,分明是帶著尷尬。
織成住了腳步,思忖著先聽一聽,橫豎這些事暫時還用不著喚姬伎伺候。
她上次見著馬超,還是在夜色燈火之下,馬超那時正好被擒,十分狼狽,所以對於這位後世赫赫有名的大將,她並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此時正好認真看一看他,但見他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錦袍,外披玄裘,劍眉朗目,倒還是個世家公子的模樣。只是那錦袍之下的猿臂蜂腰,卻有著一種隱約的力度與精神,卻是尋常那種公子哥兒所不具備的。且眉宇之間,也陰鬱了些,倒是偶爾目光閃動,隱現出一種煞氣,那是殺人如草薺後留下的唯一痕跡,若沒這煞氣,還真是很難想像,這就是縱橫隴西、敢與曹操為敵,甚至殺得曹操曾丟盔棄甲而逃的馬超馬孟起。
不過,也正是這樣俊朗的外表,和看上去完全不像殺人如麻的那種氣度,才令得辛苑這樣的女子選擇性失明,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親手操縱的慘烈真相吧?
堂中一片短暫的靜寂,倒是劉備身後那個勇士驀地怪叫起來:「我兄長千里赴蜀,正是劉璋所邀!如今……」
聲如驚雷,倒把大半賓客嚇了一跳。織成凝神瞧去,但見馬超雖然還是一臉陰鬱,笑容苦澀,但身形卻巍如山嶽,沒有顫動半分。
這才是素質啊!
話未說完,已被劉備打斷:「備謝過主公所賜,必不辱命!」
他的話語還是那樣溫藹,並沒有什麼恙怒。只是瞥了身後那勇士一眼,這一眼卻立竿見影,那爆炭般的勇士咕了一句,雖然憤憤不平,到底閉上了嘴,只是狠狠掉過頭去,臉黑如鍋底,顯然極是不悅。
馬超雖不懼此人勇力,但畢竟劉璋禮虧,自己作為使節,也難逃干係,更是有些坐立不安。
劉備彷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主公難處,備亦知矣。備駐於此城,便是籌集糧草,想暫解主公之急。今日江上春宴,較之往年都要提前,便是為了藉著這個名頭,召集各方名士才人,聚談此事。翼德一向直率,孟起不必在意。」
織成這才知道那勇士正是張飛。此時張飛的官職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級別,但在葭萌城中,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寧願捨了宴席上一個席位,當個護衛般的角色,立於劉備身後,足見其對劉備之情誼深厚。不過看他的相貌雖然沒有後世所傳說的那樣威猛,性情倒也差不多。
劉備此言一出,滿座之人皆是一怔。
葭萌是個小城,根本供應不起劉備的三十萬大軍。不過這所謂的三十萬,也並不是個實數。但十來萬精兵是有的,目前嚼用全是劉備自支,這些葭萌本地的縣令等官員是十分清楚的,也比較心虛。目前劉備並沒有露出要侵佔益州的意思,而他的仁德之名早就天下共知,現在劉璋請他來,又不夠大方,連這些士卒都不肯供養,從輿論來看,還是頗有些理虧的。
只是葭萌既是個小城,雖然地勢險要,但從商業來說交通並不發達,所以也算不上繁榮,哪裡比得上洛陽、襄陽這等大城?劉備縱然是盡出城中精英,只怕也想不出供應這大軍長久的物資之道。
劉備此時,並沒有露出梟雄之氣,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被曹操打得四處潰逃,之所以為眾人所稱道的,不過是所謂的仁厚罷了。所以在座之人,大多是認為他在給馬超甚至是劉璋一個台階,並沒有當真。
一旁的織成聽在耳中,心中一跳,暗忖道:「莫非這是個機會?若這真是機會,恐怕我還捨不得就此跳江逃遁呢……」
她以姬人之名,又扮作婢女,不僅是為了陸焉,亦有自己的盤算。否則也不會將齊雲並阿茱阿蘿二婢,搶先一步遣離了洛陽。只不過她向來行事謹慎,秘而不宣罷了。
而在座這許多人,甚至是天下人中,沒有誰比她更瞭解對面主座之上,那溫和寬厚的男子,將會成就怎樣的霸業。
他那春風般的笑容下,必定隱藏著風刀霜劍般的能耐。他生活清苦,府中條件只怕連這個葭萌城中的富戶還不如,今日卻忍痛花了這麼多錢來辦什麼江上春宴,甚至連她們這些姬伎他也破費不少,必有所圖。
所圖的對象既不會是眼前這個在益州牧府裡自身難保的馬超,更不會是那個吝嗇的劉璋。
馬超當然也並不相信,只是苦笑著敷衍了幾句。也有湊趣的人來湊趣,但在織成聽來全是廢話,所以她有點猶疑,想來劉備方纔所說的,估計也是廢話成份居多。
只聽樓下有人長聲唱讚道:「洛陽董君到!」
織成幾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洛陽董君?哪個董君?據她所知,洛陽稍有點名氣的姓董的似乎只有她……
姬伎席間,辛苑也差點要抬起頭來,想到馬超就在對面,又咬牙死死撐住不動。
席間有人迸出同樣的疑問道:「董君?此何人也?」
卻也有人居然頗為博聞,洋洋道:「君難道沒有聽說麼?洛陽新開了一家織坊,其主人是隴西董氏子,開張不久,便出了新錦,名天水碧,哄動一時。如今聽說鄴城之中,當真寸帛寸金,堪與我蜀錦中上品同價了!」
說這話的人,織成依稀記得先前劉備介紹過,好像是個葭萌城中的大族家主。既是大族,就不可能不經商,否則只靠這裡少得可憐的田產,是無法供應一族人奢華消費的,所以知道這些也不足為奇。
織成聽在耳中,卻不知是個什麼心理,只覺啼笑皆非。
這天水碧錦,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姓董的弄出來?可不正是她?董真?
那問話之人,卻是縣中一個官吏,聞言不禁嗤了一聲,道:「我蜀地錦匹,天下無雙,上品者寸帛寸金,錦字由此而來。魏錦不過騙騙那些暴發戶罷了,哪能與蜀地相比?」
眼下雖然天下未曾三分,但是所謂的朝廷已經是曹操的囊中物,這一點在曹操受封為魏王之後已經非常明顯了。所以對於朝廷織造司所出的錦匹,甚至是整個中原地區各織坊的出產,俱被稱為魏錦。
暴發戶這三個字,卻也是從魏地流傳出來的,眾人覺得用來形容那些粗陋而富庶之人實在太適合不過,卻無一人想到發明這三個字的人,正在這艘畫舫之上。
先前那大族家主姓陳,一向也是個較真的,便反駁道:「這天水碧錦,並不像從前的魏錦,只有富戶購買,據說連東吳陸伯言,亦大為讚歎呢。眼下聽說東吳已與洛陽董氏的雲落坊約定,每年購買一批錦匹,足見其質量上乘,絕不遜於蜀錦。」
蜀人可以鄙視魏錦,認為其成立時間不過十餘年,技藝太過粗淺,只堪為庶民或暴發戶所用,不配進入世族門檻。但是東吳卻不一樣,吳地綾綢,正如蜀地錦繡一樣,也是冠絕天下的珍品。陸伯言就是後世的陸遜,此時他還叫陸議,雖然官職尚未十分顯達,目前只是海昌的一個屯田都尉,但是誰都知道他是吳侯孫權最為信任的幕僚之一,且孫氏有意與其聯姻,可見對他的重視程度。加上陸氏雙是江東赫赫有名的大族,他正是這一代的家主,武兼備,性情溫良,諸般因素加在一起,眼下聲望極隆,正是青年一代中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
陸議親自讚歎此錦,誰也不會認為他沒有見識,所以即使是最堅決蔑視魏錦之人,也不由得猶豫起來。
織成想起那個儒溫的身影,不免摸了摸腰間:那塊玉珮還在她身邊,她暫時也沒有什麼需要麻煩陸議的,所以並沒有去麻煩他。但是想不到他卻在東吳為她的新錦宣揚名聲,更沒想到他在這短短時間,便在東吳聲名鵲起。
果然陸議的話一被抬出來,席間頓時啞然失聲。
而劉備已站起身來,春風滿面地往著入口迎去,口稱:「董君到此,幸甚,幸甚!」
這第二層樓台之上,鋪有厚厚的氍毹,上面再鋪以草蓆,在這初春的江上便不那麼寒冷。但是這樣厚的氈子走起來也悄然無聲,眾人只覺眼前一亮,但見劉備對面已立有一人,其皎皎光輝,恍若明月驀現春江。
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年郎君,身著紫底雙鸞對舞團紋錦袍,外披玄裘,頭戴玉冠,冠當中鑲有一顆指頭大小的明珠,潤采生輝。
眼下貴族們興穿紫衣,不過都是淡紫之色,取其雲淡風輕的致,他這錦袍卻是濃郁的深紫,若單是這紫色,穿了一定頗為艷俗,他這袍上,卻偏以玄青絲線繡織鸞鳳,翩翩對舞,尾羽飄逸,那紫色便如九霄雲氣相襯,卻又被玄裘之色壓去了輕浮之氣,單留下那仙境般的靈秀浩翰。座中也有些人是頗具見識的,比如馬超自己當年在隴西就頗為豪奢,卻也沒有見過如此錦色。
何止是錦色,便是這少年郎君之美,也是生平少見。膚色如玉,雙目漆黑,額頭飽滿,鼻如懸膽,樣樣都正符合當下對於美貌的標準。且身形修長,峨然有如玉樹臨風。他那雙眸子只往席間一掃,眾人只覺微風颯然,心頭一凜,那樣煦而不溫、含威不發的氣質,簡直不是一位沒落世族的子弟所應具有的。想來王侯子弟,也不過如此。
但聽他道:「洛陽董真,見過諸君。」
他這一開口,便如琳琅齊鳴,每一個字節的吐辭之間,都鏗鏘有節,聽起來只覺悅耳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