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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江上春宴 文 / 東海龍女

    紫蘿堂這名字好聽,其實就是一間偏陰冷的小屋,依織成看來,只怕采光還比不上辛苑現在所住的那間。不過院中的確種有一株紫蘿,枝幹粗如手臂,蜿蜒如虯龍,往四面八方伸去粗細不一的枝椏,連屋頂上都爬滿了,足足遮擋半個院子的陽光——這樣一來,采光就更差了。

    若是夏日,這滿架的紫蘿開起花來,遠望當如紫霧氤氳,想來還是很有詩意的。不過眼下只是初春,枝幹上尚只有微微的綠意,吐出米粒大小的嫩芽,單暴露出那皴裂粗糙的枝幹,實在不甚美好。

    一群姬伎擠在院中,遠望一片花紅柳綠,與這蕭索破敗的紫蘿堂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人居然已經都妝飾好了,臉上施有脂粉,身上穿的綾羅衣衫,有的還抱有樂器,倒也是朱唇粉肋,香氣襲人,只是穿得太薄,經不起這春寒的料峭,凍得抖抖索索,看上去很不美好。織成掃了一眼,沒發現梁姬在內。想來這隊姬伎之中,要數「楊姬」與梁姬地位最高,大家先化好妝在這裡等著,也是為了讓她二人少受些凍。

    不過如此一來,恐怕是更拉仇恨一些。

    這是辛苑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從前在車隊之中,「楊姬」總是離眾伎遠遠的,多半藏在車中,此時不免引發不少疑惑與好奇,想看看她有多麼美貌。

    當然她們並不知道,「楊姬」只是個代號,中間換了不知多少人,從崔妙慧到楊阿若,再到辛苑,與前二者相比,辛苑雖美,的確還是算不上絕色,何況大病初癒,更是減了幾分容色。所以看過來的目光中,倒是詫異不屑的多。她們不知道當初史萬石看中的是崔妙慧,所以皆露出「大艷使是不是老眼昏花了」的表情來。

    辛苑也不理會,昂首直入。織成緊隨其後,她一直有巧妙的易容,略微改變相貌但又不至於太明顯。因為昔日攻打銅雀台的方士之中,有不少是巴蜀天師道人,難免沒有個把認出她。辛苑卻不同,她露面甚少,算來算去,如今的巴蜀之地,恐怕也只有陸焉、歧山侯和馬超三人認識她,根本無需擔心。

    室中放有銅鏡,並一張長几、坐席等物。鏡面有些污髒,落了些脂粉。幾上胡亂堆著些粉盒胭脂。

    一個女子坐在鏡前,緩緩轉過頭來。

    是梁姬。

    她看樣子來得早些,已經梳妝完畢。梳著飛天鬟,眼眉描得極是精緻,甚至在尾梢處還高高挑起,頗有另一個時空的妝容氣質。

    織成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空瞧見這樣的妝容。

    從前在鄴宮和銅雀台,貴族們追求的是雍容端,連宮人婢女都是進退有儀,不急不緩,務求一種風波閒步的韻味。

    這裡卻不同。

    縱然來此的時間不長,而劉府中的僕婢沒見著幾個,便是見著了也覺得十分樸素,但從她們的髮式舉止,還是發現了很多的不同。

    眼前的梁姬,因是刻意妝飾的,所以過去那種曼妙柔麗的氣質,似乎徹徹底底地化作了妖艷。妖且艷,但不俗,且還多了靈動之氣。

    織成一向不大正眼看她的,此時卻不得不承認她這副姿容極具魅惑力。但不知為何,如此妖艷的眼眸之中,似乎沉著些鬱鬱之色。

    梁姬哼了一聲,站起來便走了,她的侍婢隨之跟上,手提一隻雙層木匣,都是眼角未曾瞥過來一眼。不過溫玉也根本不曾理睬她,卻拿出一隻描金木匣,向辛苑道:「楊姬請快些妝飾罷,匣中是各色首飾,屏風後有為姬專門準備的衣衫鞋履。最多不過兩柱香辰光,馬車便要起程。奴就在堂外守候。」

    言畢也沒有施禮,只是微微躬身,往後退了出去。相比於對待梁姬來說,還是要客氣很多。包括「楊姬」在這「化妝間」也是最後一個壓軸出場,顯然其地位最高。論姿容辛苑甚至比這梁姬還要稍遜一些,也不知這種待遇是否因了那位糜將軍曾經的交待。

    這紫蘿堂看來是專門的化妝間,織成有一種回到熟悉的秀場的感覺。也是名模們熙熙攘攘地準備出場,到處是污髒的粉撲、丟棄的衣服和亂哄哄的香氣。

    不過劉府或許是因為狹小,無法給每位姬伎在房中配備,只好共用化妝間及化妝用具。梁姬先前用的是自己帶來的一隻匣子,但是「楊姬」卻什麼都沒有。

    織成對於化妝倒也不外行,有從前的底子在,也較為瞭解如今的「化妝品」,辛苑自己出身世家,妝扮之流是從小必備之技,所以倒也很快收拾出來。

    但由於審美的差異,走的還是淡自然風,最多是將口脂點濃了些,卻少了梁姬那種勾魂奪魄的魅力。

    不過楊姬來此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奪梁姬風頭。

    但是織成和辛苑還是撇過目光,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

    一枝香畢,二人便走了出去。

    果然府中角門處,停有一溜馬車,並一些護衛相隨。溫玉立在最後的一輛車轅前,見她們這麼快就出來,實在有些驚訝。

    再看「楊姬」也就簡單地梳了個髻,穿了件藍地水波紋錦衣,未免失於素淡,甚至這件錦衣還比較厚,而且捂得嚴嚴實實,就更為驚訝了。

    要知道,楊姬落在最後,而且是特地留給她幾件衣裳備選,她偏偏就選了一件最不起眼的,而且這一件還是別的女伎挑剩下的錦衣。

    然而再看下去時,卻有些移不開眼睛。

    辛苑本是女劍客,身段俐落、腰身挺拔,有一種昂然之氣。她看中的這件錦衣,質地不及其他姬伎所著衣衫,卻借鑒了胡衣的款式。豎領、窄袖、掐腰,再從大擺處灑開,露出裡面裙擺,非但行走起來方便,且襯托出了辛苑那種清冷的氣質。站在人群之中,倒是別具一格,彷彿花園裡出現了一株竹子,亭亭玉立,傲睨群芳。

    那溫玉驚艷之餘,不免在心中想道:「原來是為了力求與眾不同,真是頗用心機。」

    卻也沒想到,辛苑與織成,這一次是準備要閃人了。

    她二人與楊阿若朝夕相處,頗為默契。只是出門前的一個眼色,楊阿若便已明白。劉府又不限制婢僕出入,楊阿若要離開十分容易。至於織成與辛苑,重要之物都是隨身攜帶的,那些不重要的東西,如衣衫之物,棄了就是。

    江上春宴,聽起來十分誘人。但是可想而知,是在一艘大船之上。船中客人僕從姬伎倡優必然不在少數,到時隨便掉兩個人落水,也不是什麼難事。

    織成所穿的婢女衣服,本來就頗為簡單,便於逃跑。辛苑卻不同,她若像其他姬伎一樣穿著寬袍大袖,投入江中時只怕纏也要被纏死。

    因為身份不同,兩位美姬帶著各自的婢女,仍是各坐一車。其餘女伎坐了四輛,車雖然有些舊了,連帷布都有些褪色,好在坐著也算舒服。

    二人鑽入車中,但聽溫玉下令,整個車隊轆轆前行。

    織成與辛苑聽在耳中,也覺得甚是奇怪。尋常世族都會有年長一些的僕媼來管教府中的姬伎,怎的劉備府中卻只有溫玉這麼個年輕侍婢?

    想來想去,恐怕還是一個窮字。

    比如這車如此蔽舊,姬伎們的穿著飾物卻還華麗。可見劉備此人錢不多,卻都會用在刀刃上。車走在路上,誰能看見得?

    姬伎們的美貌,才是可以用來在宴會上交換某些利益的東西。

    一路之上,織成都在暗暗觀察,只恨走過的都是街道,此時天色將暮,葭萌城裡卻人來人往,遠處酒樓歌館華燈高懸,人聲喧嘩,反倒熱鬧了幾分。

    織成喃喃道:「他們原來喜歡過夜生活……」

    在這樣的街上,逃走實屬不易,就算逃走了也會驚動旁人,若是知道是那位「仁德愛民」的劉使君府中的,不免要眾志成城地追捕一番,惹些麻煩。

    織成不僅慶幸,自己一開始就制定了投江遁走的計策。

    走了大約一刻鐘,車忽然停下來,前面車隊一陣熱鬧,卻是女子興奮的吱吱喳喳聲,隱約聽得清是:「江上!江上!」「明燈……星河……」「真美……」

    織成心中好奇,掀起帷簾往外一看,頓時也驚得呆住了:

    輕風習習,帶著春寒獨有的料峭之意,卻又有著草木的清香和濕潤的水氣。

    春天,是真的快到來了。

    放眼望去,但見一帶碧江,自遠處迤邐而來,暮色之下,波光粼粼,令人心曠神怡。

    這就是嘉陵江,當然此時的稱呼叫作閬水。發源自秦嶺的崇山峻嶺之間,河谷險峻,水流湍急,然而在到達地形開闊的葭萌城後,水流變緩,江面也變得寬闊起來,如碧玉一般,映入兩岸屏山,宛若水墨畫卷般,即使未曾有春盛之時的華艷,然也自有一種疏淡有致的意味。

    此時江邊拋下大錨,停有一艘畫舫。上面竟然有雙層樓閣,綺窗高軒,延閣飛榭,凌波而立,如傳說中的海上仙閣般華美。一路舷窗簷角之下,皆挑有紗燈,此時燈火盈然,便如星河連綴。

    眾姬伎數日來不是在路上奔波於郊野,便是偏居於劉府一隅,此等奢華場景,驀然重見,便如在夢中一般。喜悅過後,便有好幾個伎人忍不住喜極而泣。

    溫玉卻大是不耐,喝道:「哭哭啼啼作甚,沒得敗了主君興致!今日江上春宴之賓,皆是嘉客。若是惹得他們不高興,只怕你們小命都無法保全,還敢在這裡忸怩作態?」

    她這番叱喝雖不中聽,但也是實情。這些姬伎們從小便是訓練這種營生,豈能不懂媚上之理?聞言趕緊匆匆拾掇好容顏,由溫玉帶著登上那畫舫。

    此宴本就是劉府所安排,而且溫玉自然與守舫的護衛是認識的,很容易便帶著姬伎們入內,直上二樓,來到那最為開闊的軒台之側,這才含笑迎上前去,向著一位綵衣侍婢道:「香姊,姬伎們都帶來了。」

    那被稱為香姊的綵衣侍婢,無論容貌氣度,又勝彩玉一籌,只是年輕大些,顯得穩沉許多。她向溫玉點頭答禮,然後便毫不客氣地接受了這批姬伎。

    這舫上軒台甚大,安置有十餘條黑漆長几,並鋪有精美的草蓆。幾上佈滿各色佳餚美酒,卻空無一人,顯然主賓們都還尚未到達。

    綵衣侍婢與其餘幾個婢女僕婦一起安排,倒也有條不紊。

    織成當然就併入了婢僕之列,幫著端茶遞水。而辛苑等人都跪坐於一側,作出一副被挑選的模樣。她二人知道一開始是無法逃走的,準備酒過三巡,便悄悄溜出來,「不慎失足落水」逃走,織成雖沒了剛穿越過來的那套裝置,但看這閬水江面平緩,並沒有什麼激流漩渦,想來也不至於殞身於此。何況還有楊阿若在旁邊接應,單看他獲得曹操等人的訊息那樣快捷,便知道他已經聯繫到了這裡的遊俠兒。

    他這個遊俠首領,平時獨來獨往,不知到了關鍵時刻,是如何糾集起天下遊俠?

    想來無非也是昔日市恩於彼,或又互通意氣的緣故。

    正胡亂思量之間,忽見綵衣侍婢往岸上一望,輕呼道:「主君將至!你們留下幾人,其作人快隨我前去迎接!」

    她這話卻是對其餘僕婢所言,辛苑等人猶豫了一下,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坐於一邊的草蓆之上。

    織成夾在眾婢僕之間,隨之下了舫中的「一樓」。垂手低首,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也不過多時,先是甲板吱壓,但聽衣履聲響,夾雜著劍器玉珮叮咚之音,顯然是過來了十餘人。

    所有婢僕都低著頭,她自然也是不敢抬頭,心中卻著實好奇:「馬上就要看到劉備了,這位將來的蜀國之主,不知又長著什麼樣子?難道真的象後世書中所寫,雙手過膝,身具異相?」

    一念未了,卻聽一個溫厚和緩的聲音響起來道:「葭萌僻遠,不及隴西繁華,但幸喜風物淳和,景致秀美,在這初春之夜,游宴於江上,或可慰孟起思鄉之意。」

    這番話說得縐縐的,一方面在謙虛,一方面又在誇讚,且還在安慰對方,且語調輕緩有序,入耳只覺十分熨貼舒適,竟有電台主持人的那種「心靈雞湯」式嗓音范兒。

    便是織成第一次聽聞,也驀地反應過來:「是劉備!」

    只有主人才會這樣說話,何況那話語如此熨貼溫柔,聽到的人無不覺得誠懇真摯,這樣「雞湯」功效,在這小小葭萌,除了那位以個人魅力取勝的劉備劉玄德,更有何人!

    還未激動完畢,織成腦子裡嗡地一響,反應過來:「孟起?哪個孟起?聽起來怎的這樣熟悉又不妙?」

    一念未了,便聽劉備藹然道:「備軍務繁忙,駐紮葭萌之後,一直無暇回益州述職,但不知使君安否?」

    問得情真意切,似乎對劉璋當真心心唸唸,無時或忘。

    使君,是對州牧的尊稱。劉備自己也曾經領過豫州牧,所以後人稱他為劉豫州、劉使君。可是他這個州牧是空頭支票,既無實權也無地盤。

    但他此時口中所稱的使君,除了那位數代盤踞益州,軍政兼收的益州牧劉璋,更有何人?

    故籍隴西,且能作為劉璋使者前來慰問劉備,且字孟起之人,不用多想,因為這天下只有一個!

    馬超!

    辛苑的未婚夫、昔日隴西軍閥首領、武勇過人、威名赫赫的馬超!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織成頓時焦急萬分,只恨不得搶先一步,甩開腿就奔上樓頂,拉著辛苑直接跳入江水!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衣衫掠過,是劉備等人已走過了她的身前,十餘人將舫中通道擠得滿滿當當,便是她甘冒著失儀的罪名,也擠不到他們前面去通知辛苑!

    辛苑可是沒有易容的啊……馬超與她青梅竹馬,難道會認不出自己曾經的未婚妻?

    韓嘉死了,襄城死了,辛苑失蹤了,益州方面若是知道辛苑下落,必然會將她帶走。而馬超,雖然辛苑對他猶存情意,但織成心裡卻明明白白:辛苑的遭遇,他脫不了干係!這樣一個在乎榮華富貴之人,為了討好劉璋與歧山侯兄弟,既然能捨她第一次,又如何不會捨她第二次?

    織成心急如焚,手不由自主,已伸向了暗藏於腰間的匕首。

    但聽這些人腳步聲絕無遲緩,很快便上了二樓,自有留在那裡的奴婢迎上前來侍候。

    見主賓都已上樓,那綵衣侍婢走在最前,帶領織成等人跟隨其後,拾階而上。

    織成上得樓來,放眼一觀,但見主賓皆已分席列坐,辛苑在姬伎之中,垂首以示謙卑,尚未抬起頭來。這一片鶯鶯燕燕之中,暫時也未引起主賓注意,織成不禁鬆了口氣,再定晴看時,但見正中席上坐著一人,玄袍玉冠,身形削瘦,不但沒有什麼過膝的雙手,便是其相貌看上去也很是普通,唯一雙眼睛明亮溫和,望之如拂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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