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這樣的黑夜,一片漆黑,雖然看不到前面的路,也不知光明會在何方等待,但是至少可以肆無忌憚地流下那些心酸的淚水。
周圍瀰漫著蒲桃酒那好聞的果香,恍惚間像是春天的味道。
「我今天給曹操寫了一封信,」織成忽然道:「你也許看到我在寫,但一定想不到是給曹操。」
楊阿若的確是睜大了眼睛,詫異地投過目光來,連盛有美酒的皮囊都不知不覺地停在了唇邊。
暗夜之中,楊阿若的眼睛燦若星辰。
這些時日,他喬妝易容,連眼皮也用特製的樹膠粘住一部分,這樣就掩飾住了原本那樣菱形寶石般美妙的眼形,而平時他又刻意改變自己的眼神,使看上去渾濁一些,更符合尋常人的表現。
然而此時,未加掩飾的他,卻自然地流露出了那種令人心旌神搖的目光。而他如此之美卻不自知的漠然,卻令他顯得更加具有奪人神魄般的魅力。
織成想到此處,驀然驚覺:內心精進如楊阿若,其實是夜可視物的,不然又怎麼能做一個高來高去、晝伏夜出的遊俠兒?
那麼,剛才自己的默默流淚,其實他是都看到了?
只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一旁,共同飲下那甘美的酒漿。
不過織成很快釋然:楊阿若說過,大丈夫行事,從來都是發自於衷心。她在暗夜之中流淚,亦是真情實感。既不會故意讓人看見,亦不會故意遮掩,何況他也用最真實而尊重的姿態,陪伴了她這一段百味莫呈的時光。
「給曹操?」
他低聲問道。
其實他是想說,我還以為你那封信,寫得如此神秘,時而緊蹙眉頭,又猶豫不決的樣子,是要送給另一個曹氏中人呢。
織成卻沒有發現他心中那個秘密的念頭,遂道:
「當初我在鄴城,曾多次相救於他。他也給了我相應的尊榮和回報,外人看來,若我是個男子,這堪稱又是一段君臣相得之佳話。若我是個女子,不免有些別的猜測,但曹孟德,他卻也不是那種生冷不忌之人。」
生冷不忌四字,楊阿若雖然從未聽過,但也隱約能猜到意思。
他安靜地聽織成繼續說下去:
「機緣巧合之下,我的確見過他很多秘密。當然非關家國,而只是情感罷了。但那也讓我第一次用另一種目光去看待他,這位名動天下的亂世之梟雄、治世之能臣,其實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罷了。
他有過感情,不過感情要為權勢讓位。他有過熱血,不過也深知這世事的無情。」
織成回想左慈話語之中,對昔日在洛陽之時,青年曹操與朋友、愛人之間的縱情冶遊、把臂言歡的回憶,那個爽朗忠直、有勇有謀的大好青年曹孟德,在一次次來自朋友、謀士等人的背叛中,真正體會到了政治的血腥,和勇氣的無畏。
最初從鄴城逃出來的時候,織成心中對曹操自然是充滿了怨恨。
果然與歷史上所寫的一樣多疑!自私!狠毒!想想看,他昔年誤殺了熱情招待他的朋友呂伯奢,還厚著臉皮說什麼「寧可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那麼,對於一個只對他救過幾次命的小小織奴,又有什麼下不了手的呢?
可是這一路行來,經歷頗多,自己對辛苑不可謂不厚,辛苑卻再三為了一個男人來剌殺自己。當初在織坊和宮中,對明河多有照拂,甚至臨走前還不忘將她托付給曹丕照顧,就是怕失了「甄氏」這個靠山,明河等人會受到排擠。可是明河卻嫁給了曹丕為妾。
她曾是多麼天真,認為辛苑既然敢當殿佯剌君王,下獄後又鯁直不屈,對馬超情深意重,所以就一定是個俠骨柔腸的奇女子!
正如當初她認為明河與自己共過患難,彼此知心,所以就會相扶永遠一樣。
那麼,當年的曹操,在對抗黃巾軍、守衛袞州的血海中失去了知已鮑信,自己也幾乎喪命,但當回到他為之浴血守護的袞州城下時,才發現自己曾經的另一好友陳宮連同袞州百姓竟已拋棄了他!對他的心理,又是怎樣重重的打擊呢?
後來的多疑自私凶殘毒辣,卻在義釋關羽上表現得那樣的情深意重,是否很大程度也說明,他的心中,也和此時的自己一樣,是多麼盼望能獲得一份生死不棄的真正情感!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甚至親情。
「所以這一次,我想給他寫封信。所以我就寫了。」
信的內容比較雜亂無章,體現出寫信者心情也是亂七八糟:「甄氏遙叩魏公駕前:自鄴一別,吾遠遁江湖,幾經生死,公閱信時,吾已至巴蜀矣。聞益州內部,派系林立,劉璋奔如滅火,焦頭爛額,無時或歇,為壓制西川士族,乃迎劉玄德入益州。玄德者,昔魏公親見,許之為豪傑,惜根基如浮萍,多年倉皇不定,往來於荊襄之域。今劉璋迎之,如開門揖盜,引狼入室,玄德雖暫居葭萌,然以吾之見,非但觀望躊躇,更兼包藏禍心,快則半載,多則一年,劉璋必受其害,玄德若以攻下綿陽,再圖成都,則益州終將不保,為玄德所奪!
益州遠踞西南,朝廷鞭長莫及。然有昔日陸令君之子焉,尚領朝廷侍中之職,並為天師道之師君,佔據漢中之地。漢中者,益州之咽喉也。劉玄德若入主益州,豈容陸焉在側,或許以高官厚祿,若陰使吞併,不一而足也。若漢中亦入劉玄德之手,以他之能,當穩居益州,圖謀天下,其勢如鋒銳,無人可擋!魏公少時即奮發圖為,欲廓清宇內,衛漢室之社稷,蔽家族之榮光,豈能容劉玄德之異志哉?若及早聯絡陸焉,互為膀臂,則劉玄德昔日入益州時,漢中必為其『當門之禍』,徐徐牽制,則劉玄德無力北下中原。三國鼎立,由此而始矣!
吾雖為女子,然此言真偽,魏公當世之英雄,一見便知。
聞魏公有大志,問君之志幾時酬?志亦無盡量,酬亦無盡時。世界進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吾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登高山復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龍騰虎躍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幾許!雖成少許,不敢自輕。不有少許兮,多許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遠兮,其孰能無感於餘情?吁嗟乎,男兒志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無志也。」
三日之後,深夜,遠在千里之外的鄴城,銅雀台中,曹操寢居仍然燈火通明。
一張薄如蟬翼的帛紙,展開在黑漆長几之上。錦袍簪珠的九仙媛跪坐一旁,圓潤而光膩的小手,正巧妙地一一撥弄著旁邊雁形青銅燈盞上的十幾枚燈火,令得室中更加明亮起來。
黑漆長几前坐有兩人,一人身披紺邊玄袍,髻發披散,顯然剛剛沐浴出來。只是原應該輕鬆愜意的臉上,卻是雙眉緊蹙,目含精光,一番沉吟之態。
曹丕端端正正地坐在下方席間,冠袍嚴謹,燈光從旁邊照過來,越顯出了他英氣的眉眼,和那輪廊分明的下頜。他的相貌更似其生母卞夫人般俊美,但氣質卻頗似其父,那種睨視一切的果決和自信,平時都掩藏在他端肅的舉止之間;只有當那如劍的眉梢往上一揚時,才充分地展現出來。
近年來,鄴城的權貴們越來越發現了這一點。
這位昔日謙和寡言的五官中郎將,自成為魏公世子之後,已經越來越多地體現出他這種曹氏梟雄獨有的氣質。
前不久曹操征戰孫權之時,由他坐鎮鄴城,代理丞相之責,其實就是執行的監國之政。他的表現很出色,令得曹操歸來之後,也大為讚揚。
但此時這位以剛健英決而著稱的魏公世子,此時卻驚得目瞪口呆,望著那幾上帛紙,顫聲道:
「這……這是她寫的?」
「洛陽董夫人派門客送到鄴城來,由平叔轉呈給我的。」曹操審視著自己這個向來穩重端嚴、此時卻顧不得失態的兒子:「怎麼,你竟不知?」
這六個字一出口,曹丕便離席伏倒,向曹操行禮道:「兒膽大妄為,昔日甄氏逃走,是兒一路護送。甄氏在洛陽時,亦是兒再三庇護。」
他只陳述了這些事實,其他的一字不言。
他本來就沒有想隱瞞曹操,何況所謂君子行之陽謀,他所做的這些事情,完全可以拿到陽光下,放在天下人之前。畢竟甄氏織成只到今天,都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公佈的罪行。甚至朝廷一向是以她死於鄴宮大火來作為官方說法,那麼即使是逃走又或是在洛陽逗留,都不曾違反國家律法。
唯一擔憂的,便是父親那些無法言明的對甄氏的忌諱。
曹丕當然猜到,是因為甄氏知道了什麼,引發了父親的猜忌才要制她於死地。但如今甄氏已遠遁益州,且臨行前還獻上了這樣一封書信,加上曹操如今的反應,一向深諳父親心理的曹丕便知,父親對於這個甄氏,也抱有一種複雜的心情。即算昔日對她心存殺機,恐怕也消彌在因這封信而引起的愧疚、震驚、讚賞和欽敬之中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甄氏這封信,寫得太好,也太出人意料了!
首先她坦承身份,直奔主題,告訴曹操說,她寫這封信,是要告訴他,自己現已在益州境內,通過自己一路的觀察和分析,發現益州即將有大的變故發生。
變故的原因是什麼呢?她只用了幾句話就概括了,因為劉璋的基業得自於其父親劉焉,他們並不是益州本地人,益州的派系林立,勢力盤根錯節,尤其是西川士族與劉氏矛盾重重。劉璋無力處理,忙到焦頭爛額(咦,這個詞用得真好),所以才想請同為宗室皇族的劉備進入益州幫忙。
這件事情,其實曹操父子早就知道了。各地諸侯之中,皆有鄴城派去的奸細,當然鄴城也一定雲集了各地趕來的奸細。所以像這種並非頂級絕密的情報,很早就傳到了銅雀台中。
然而劉備此時還是以仁厚著稱,否則劉璋也不會請他進入益州了,織成卻在信中言之鑿鑿地說,劉備一定會佔據益州。而且連劉備將會採用什麼辦法來奪取益州,都寫得一清二楚,宛若親見。
同時她還在信中表現出了舉一反三的能耐,即提醒曹操要提前聯合陸焉,因為漢中之地,是益州的咽喉。如果在那裡扎一刀子,即使劉備得到了益州,也如梗剌在喉,有後顧之憂,不可能將益州之地在短時間內打造成鐵桶也似。
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女郎的模樣,遠山眉高高揚起,一雙星眸璨然生光,說:「魏公你當初也曾與劉備打過交道,此人是怎樣的豪傑,你應該心知肚明。一旦給他得了益州之地,如龍游入海,天地廣闊,將來就後患無窮了。魏公你從少年時起,就奮發向上,不斷進取,拋棄了優裕的生活,出生入死,浴血沙場,所為的不正是令天下一統,黎民歸心麼?」
而她接下來的話語,才最是讓曹操悚然心驚!
她幾乎是很明白地說出來,曹操為了完成這樣的志向,甚至都保全了岌岌可危的漢室,沒有因為家族的榮光而篡位自立!
剎那之間,曹操心中一陣又酸又熱的氣流湧上來,若不是極力克制,險些便要眼眶濕潤。
他早就知道,自己走到今天,結局一定不會好。百年之後,人家是萬世流芳,可是他不一樣。他是贅宦、奸雄、賊子、篡臣,雖然他一直在盡力保全著大漢的皇帝,也盡力在保護著這大漢的天下。可是因為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同樣是割據,諸侯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盤踞,他就被千夫所指。其實一切理直氣壯的指責落到深層,不過是皇帝落在他的手裡,而不是落在他們的手裡,如此而已。
因為有這個皇帝在,誰也不敢當皇帝。是他曹操,阻礙了他們的皇帝夢!
誰能不恨他呢?
可是能不挾制皇帝麼?先是宦官,後是外戚,再後來是黃巾軍,還有董卓等大大小小的軍閥,大漢社稷早就千瘡百孔!
沒有軍功,沒有實力,只有一個皇帝的名頭,就算他放手讓皇帝去做,自己當一個老老實實的征西將軍曹侯——那是他少年時就有的理想,投靠明主,征西封侯——就一定能達成理想麼?
不會!
多年的殘酷戰爭,已經讓他明白:皇帝是扶不起來了!大漢真的要亡了!
可是他的內心卻一直在掙扎,他不願大漢亡在自己手裡,他年少時奮發圖為的理想,不是為了要篡位作皇帝!他縱為天下人所罵,但他的心中,從來都有著不合時宜的情操和氣節,他是想做一個臣子,善始善終的啊!
所以甄氏才提醒他,如果你不及時做應對,劉備若盡得巴蜀之地,緩過氣來,他便會逐鹿天下,你犧牲了自己的名聲、利益甚至是家族榮光保全的皇帝,恐怕連個皇帝的名義都無法保全了!
同時她還殘忍地指出來:即使聽從她的建議,與遠在漢中的陸焉互為倚恃,來鉗制劉備的擴張野心,但自劉璋迎劉備入蜀之時起,歷史的車輪便悄悄轉向。劉備這樣的人傑,得到益州之地後,必然會紮穩基盤,擁有與曹操、孫權相抗衡的資本,「三國鼎立,由此而始矣!」
當然,此時的曹操,並不知道這個女郎是來自兩千年後的另一個時空。也並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功績罵名,早已銘刻於汗牛充棟的史庫之中。他只是為這個女郎的冷靜、洞察和決斷力感到驚訝和欽佩,同時心中升起了深深的後悔之意:
自己半生求賢納才,怎麼就放走了如此優秀的一個女郎?
她雖是女身,但昔日之武勇,不下於商之婦好。待人之赤誠,連許多男子都要汗顏。何況還有這樣的眼光,這樣的胸懷!
當然,身為老謀深算的奸雄人物,他也不是沒有發現她這封信中不加遮飾的私心:
她正是要借助他與劉備之爭,為剛在漢中立足的天師道領袖陸焉籌謀,打造一塊穩如磐石的地盤!
但曹操對此並不反對。
漢中之地,從來就不為益州所控制,一直是天師道的地盤。與其是別人,還不如是陸焉。陸焉為人寬厚,也沒有爭霸之念,加上他的親生祖父、父親一直施恩於當地百姓,頗具聲名,想來他也會安定地方,令百姓休養生息。將來若是天下平靖,以陸焉的胸襟,也不會閉門稱王,實在是漢中最佳的主人。
曹丕拿起帛紙來,不覺輕聲念道:「吁嗟乎,男兒志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無志也。」
曹操心頭已如浪濤翻湧,恰是為了這信中最後一段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