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阿若眉毛動了動,按下心頭那種又古怪又好笑的感覺,心中警覺道:「怎的有人已欺近身畔,我卻絲毫未覺?」
轉頭過去,但見身後十餘步外,立有一個年青男子,正向他躬身行禮。
楊阿若雖未再帶著冪籬,但一來他的易容術相當精巧,且過去他一直戴有面具,並不虞別人會認出他來。
然而自從辛苑來到之後,他的身份便不再是「楊姬」,而變成了襄城縣主所送的侍婢。眼前這人為何開口便呼他為楊姬?
當下皺了皺眉,變出女聲來,反問道:「你是誰?」
那年青男子笑了笑。他相貌普通,沒有任何引人注目之處,若是融入人群之中,也會很快消湮不見。
但楊阿若久經江湖,卻深知這樣的人往往並不普通。或者說,有些秘密的行當,正是要這樣毫無特徵的人方能勝任。何況這個年青男子能悄然出現在楊阿若的身側,又能一口叫出他正是「楊姬」,已經證明了他的不凡。
那年青男子看出了楊阿若的惕意,退後一步,恭聲道:「貴人有一言,想寄與楊都尉。」
他這樣開誠佈公,甚至說出了楊阿若的真實身份,雖然暴露出他的來意,卻也更體現了他的誠意。
楊阿若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中既無恐懼,也無驚異。
那年青男子倒有些意外。
因為他特殊的身份,上至朝堂大員,下至地方豪強,見過的人可謂如河之沙礫。眼前的這個遊俠首領,年紀雖輕,卻有一種罕見的沉穩,不卑不亢,無懼無喜。
甚至讓他有了一種感覺,楊阿若似乎有足夠的能力和信心,應對途中出現的任何變故。所以即使對他這樣的不速之客,亦能淡然處之。
年青男子不由得更顯得恭謹了些,從懷中取出一張帛紙,雙手奉上,道:「貴人道,有一故人,願請托楊都尉。」
楊阿若接過帛紙打開,只掃了一眼,目光驀地銳利起來,直投向那年青男子。
「他做了什麼事?」
楊阿若第一句話,竟是如此問出來。
那年青男子一凜,楊阿若冷笑道:「若他沒做出什麼令她傷心的事來,又何必給我這樣一張敕令?」
他揚了揚手中帛紙,恰好一陣風來,帛紙迎面招展,露出一行隸字:「隴西楊豐,急國家之難,解酒泉之圍,誅賊安境,忠義仁勇,敕封立義將軍」,下面蓋有鮮紅大印,楊阿若一見,便知是兵部行無疑。
楊阿若先前招兵救援酒泉時,武威太守給他的虛銜是都尉。而且這個都尉是邊都尉,也就是郡一級的武官,而這詔書中的立義將軍雖然是五品,且是雜號將軍,但「立義」二字,畢竟是正規的將軍封號,能真正進入帝國的武官體系。
即使楊阿若曾有解救酒泉之功,但這功勞也不足以升到這樣的官職。
楊阿若冷笑之中帶有嘲諷:「正五品雜號將軍,也有討逆、破虜、懷遠、綏邊等各種名號,怎的好端端的,便想到了立義二字?」
那年青男子實在未曾想到,楊阿若看到這樣一張升為將軍的敕令時,竟然連發三問,每一問都正中矢的,叫他無法閃爍其辭,甚至都無法砌詞欺瞞。
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欽佩,再看眼前這相貌「有些艷麗」、即使男扮女裝也絲毫不見脂粉氣息的遊俠首領,比先前更是有了大大的不同。
他這一躊躇,楊阿若已經瞧出端倪來,知道自己所猜想之事十有**成真,遂將那帛紙揉成一團,塞入袖中,沉聲道:「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自會盡心守護她之安危,只是……只是……」
「楊將軍不必擔憂,」那年青男子見他收下那紙敕令,不禁暗暗舒了口氣,笑道:「貴人說了,她稟性柔韌,善解人意,若將軍在她身邊,她必然以大智隱忍,斷不會做出令將軍為難之事。」
「因為她懂事,隱忍,所以就應該承擔這樣的痛苦是麼?」楊阿若眉梢一挑,森然道:「若他當真這樣在意,又何必做出那些事來!」
那年青男子只覺一股冷意撲面而來,剌骨生寒,不由得退後一步,強笑道:「或許她從頭到尾,也會什麼都不知道。便是楊將軍你……」
「我都猜得出來,何況是她!」楊阿若似乎再不願意與他說下去,冷冷道:「人心非石,不可摶也。你去吧,將這兩句話帶給你的主君!」
他看都不再看那年青男子一眼,拂袖而去。
江水浩緲,江草枯凋,這艷麗身姿穿徑而行,衣襟當風,履不沾塵,遠遠望去,恍如傳說中的漢水神女一般,只是衣襟冷肅,氣度高華,令人只敢遠觀,近卻生出畏懼之情。
年青男子見他遠去,不知怎的,卻鬆了口氣,轉身撲通拜倒,口稱:「主君!」
不遠處的一株蒼樹之後,轉出個男子身影來。身著銀灰地雙菱紋錦面大氅,從頭到腳,兜得嚴嚴實實,一張臉也遮在帽中,難辨面目。
他歎了口氣,道:「我都聽到了。楊阿若他,本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那年青男子一驚,道:「主君本就內力精熟,屏息而立,那楊阿若又怎會……」
「楊阿若這樣年輕,便名震江湖,血雨腥風之中衝殺出來,不但是一流的高手,其耳目之聰敏亦遠勝常人。」
那主君凝視著楊阿若消湮在遠處水煙草色中的身影,道:「至於她……既然她想為那個婢女出一口氣,甚至為此還召回了手下的遊俠……此事本由我而起,不如就交給你來辦罷,亦不用她來動手了。只盼將來她惱我之時,能想起今時我為她所做的一切,多少體諒我的苦衷,或許還有理睬我的時候。」
年青男子躬身行禮,雖不敢偷眼去看,但聽主君話語之中,似乎藏有無限惆悵和不安,心中暗道:「主君向來眼高於頂,從未曾對一個女郎如此在意,百般忐忑,只為了她嗔怒喜樂。只是昔日常聽人說,情如羅網,縛人無形。主君果真對她用情,恐怕此後歲月綿長,終將陷於羈絆之中,再也不復從前的灑脫自在了。」
「齊雲?」織成驀地轉過身來,瞪著從窗外輕輕落入室中的齊云:「你怎的回來得如此之快?」天色已經昏黑,車隊這次很幸運地找到了一處村落歇息。雖是村落,但因是地處前往荊州與南郡兩地的要道之上,竟是相當繁華。主街筆直,足有百丈之長,兩邊房舍鱗次櫛比,絲竹談笑之聲,即使到了深夜依然不絕於耳。
「楊姬」所居當然是這客棧中相當好的一間上房,扮成「楊姬」的辛苑因中了十丈羅之毒,即使服下解藥,但全身僵直,仍無法正常行走,還是由襄城縣主所贈的「侍婢」負入房中的。當然織成對曲黎說的是楊姬偶感風寒,有些不適罷了。曲黎想延醫診治,也被織成婉言謝絕。
因了生病這個借口,三人索性連吃飯也讓人送入房中,更絕不露面,為圖個清淨,將先後趕來「探病」的眾姬伎們也拒之門外。在旁人看來,「楊姬」未免顯得更目無下塵,梁姬更是氣得發恨,不過這些三人都並不在意,因為心中有更為重要之事牽掛,只到齊雲的回來。
齊雲一身黑衣,方才連面孔也被黑巾所掩,他手腳原就比旁人修長,此時更顯得猿臂蜂腰,十分輕捷。
「是。」
齊雲應道:「屬下得了主君之令,立即趕往襄陽城,先是在城郊外未見主君所說的襄城縣主之衣車,但發現了衣車曾停過的痕跡,周圍有許多蹄印及足跡,馬皆雄健,足都著革履,顯然是襄城縣主的侍衛找到了她,並在城門衛處打探到襄城縣主的確已在護衛環擁下回到城中。城中並無異動,城門四處也並沒有戒嚴,且沒有派大隊人馬出城追趕的跡象,足見襄城縣主想要息事寧人,並未有追趕主君之意。然後屬下立即帶人趕往那處莊子,到得莊外時,只覺裡面靜悄悄的不聞人聲,甚至連雞鳴犬吠之聲都未曾聽聞,已覺蹊蹺。依時辰來推斷,襄城縣主並沒有來得及去通知他們,即使通知,莊中之人也未能如此快疾地離開。」
「然後呢?」
「屬下正待躍上莊牆,忽見莊門上掛有一件東西,當下湊前去看,藉著火折子的微光,才發現竟然是一顆頭顱!」
這次不但是織成,連內間床榻上合眼倒臥的辛苑,也驀地睜開眼來。
「難道那頭顱……」織成眉頭一動,道:「竟然是韓嘉的?」
「主君一語中的!」齊雲也帶著些驚詫之意,應道:「那門上掛著韓嘉的頭顱,屬下潛入莊中,但見院內整整齊齊,堆滿壯年男子屍體,看那服色應是韓嘉的手下,最上面一具是無頭屍體,想必為韓嘉之殘軀。屬下查看過,所有屍體皆是被亂箭射死,莊門有重物撞開的痕跡。四面莊牆之上皆有矢洞,足見當時戰況之激烈。然韓嘉等人看樣子實力也並非泛泛,且這裡本是襄城縣主的地盤,不知為何無人出面反抗。倒似乎是那下手之人公然撞開莊門,亂箭將韓嘉之眾射殺,其心狠手辣,令人瞠目。」
他本是遊俠,見慣生死血腥,連他都為之瞠目,足見場面的確駭人。織成尚在震驚之中,但見齊雲躊躇一下,又道:「以屬下看來,此事或為朝中貴人所為。」
織成驀地腦中一亮,道:「正是。這群人訓練有素,膽大妄為,連襄城縣主手下都不敢相抗,且行事老辣,手段雷霆,倒像是軍隊攻城的手段。說起來,唯有朝中貴人的所豢養的親衛,才有這般能耐手段。」
說到此處,心中一動,一個影子飛快地掠過。但隨即又自嘲地想道:「你當真是昏了頭,怎會想到他呢?他怎會與襄城縣主為難?況且以他之能,當初在鄴城就當是知道韓嘉的存在,那時尚且沒有動他,又怎會派人趕到襄陽城外將其誅殺?恐怕有時他是故意留著這些敵方的『小魚』,以此來觀察其『水色氣象』罷了,又何必誅殺?」
忽然想起楊阿若來,他行事謹慎,如今扮成女子,即使齊雲為昔日部屬,他仍不肯被其認出,故一直與辛苑一同呆在內室。
遂溫言向齊雲道:「辛苦你了,為著此事將你召來,未想到已經解決,卻累你來回奔波。你且按我先前所說,還是往那處去罷。」
齊雲恭聲應喏,忽然想起什麼般,又道:「屬下已按主君吩咐,令人送信往洛陽,將主君近況密告夫人,並帶去了一對信鴿。想來夫人明日便會有回信給主君,這張帛紙上寫有此去成都和漢中兩條路上,屬下所安插的聯絡據點,請主君一覽!」
織成接過帛紙,迅速看了兩遍,又默記一遍無誤,遂伸到燭燈之上點燃,瞧著它燒為灰燼,頗為滿意,笑道:
「齊二兄辦事,當真乾脆俐落,卻又嚴謹周到。此去益州不過月餘,便能有如此成就,真大將之才也。」
齊雲謙道:「若非主君贈以重金,又有陸少君之助,屬下豈能做到?」
楊阿若在內室之中聽到此處,恍然道:「原來她之前派齊雲是打前站去了,看來此次巴蜀之行,她籌謀已久了。」
想到織成是以女子妝扮接見的齊雲,看來齊雲也知道所謂「董真」不過是女扮男裝罷了。然齊雲仍是稱她為「主君」,甚至對崔妙慧仍稱之為「夫人」,可見在他心中,已經認可了織成為他的主人,並不因發現她是女子身份而有所輕視。心頭不覺頗為寬慰,想道:「她素來行事果決,又富有智謀,格局高遠,目光遠闊,不似尋常女子那般狹隘。似齊雲這樣的遊俠兒,素來只尊重有才幹的主君,自然不會在意她是否真是男子了。若假以時日,以她之能,或許做出事來,還要遠勝我等鬚眉男兒呢。只是我與她相處多日,對於她真實的心思,仍如雲山霧罩一般,隱約覺出她頗有大志,但志向又不在功名利祿之間,談話間常有看破紅塵之意。這究竟又是什麼原因呢?」
正沉思間,但聽窗扇輕響,想必是齊雲已經離去。簾子忽喇一掀,卻是織成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