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旁邊廂房裡一陣亂響,似乎是打碎了什麼碗盞,隨即有人吼道:「嚎什麼嚎?你自己來得晚了,趕不上飯點兒,老子卻還要涮洗碗筷!這跌碎了的碗盞,要算你的銀錢來賠!」
楊阿若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笑意竟是十分罕見的明朗而歡快,但他口中卻喝道:
「你開店賣湯餅,我來吃你卻不在,嚎上兩聲也是天經地義,你再不給老子煮湯餅,當心老子把你的鍋釜碗盞盡數打個稀爛,連你這牛肉湯釜都掀個底朝天!」
他聲音頗大,比起那人吼聲簡直還要厲害,織成不妨,全身嚇得一震,不敢置信地向他看了過去。
楊阿若雖然不是什麼世族子弟,但天然美姿,舉手投足間,即使是何晏等人相比也絕不遜色。
誰知此時與往昔相比,竟是判若兩人。
不過即使如此,楊阿若呼喝之中,也唯見豪氣,而毫無粗俗。
一個人旋風般的從廂房裡衝出來,氣呼呼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誰不知道我龍居每天只賣五十碗湯餅,過期不候!唯有你每次來都是趁我收了攤!你知不知道過了那時辰再讓老子做湯餅,正如半老徐娘讓她跳風荷舞一般力不從心?這樣做湯餅哪裡還是享受?簡直就是折磨!我是怎麼惹了你這個魔星!」
嘴裡嘟嘟噥噥,人卻衝到了那銅釜之側,那裡搭著兩塊寬闊的木板,與那些桌凳不同,倒是擦洗得乾乾淨淨,且看來已年長月久,磨挲頗多,透出木質所特有的柔和光華來。
十根胖乎乎如小棒錘般的肥手指,掀開了板上一角處蓋著的葛布,露出裡面拳頭大小的三個麵團來。
楊阿若的笑意更深:「昨夜你接到了我傳的訊息,知道我會來襄城,分明就是等著我來吃湯餅,不然怎的會在這布裡藏了三個麵團?」
織成撲噗一笑,看向那個滿面通紅、怒目圓睜的中年男子。
胖,很胖,實在胖。從前只以為史萬石最胖了,沒想到這個龍居還胖上一倍!
身高與腰圍似乎是同樣的長度,擠得臉上只有一雙細縫般的小眼。偏偏行動靈活,且不論方纔那旋風般衝出來的速度,便是此時,他伸手攫過一隻麵團,胖乎乎的十根小「棒槌」只是一挑,那麵團便奇跡般地變成了一把面索,皆串在十指之上。
織成險些要叫出聲來了!
漢朝人的主食,一是各類豆、米所熬的粥類,二就是麵食。後世所吃的面,此時被稱為湯餅。織成也吃過幾次,但這湯餅多半是如另一個時空所說的刀削面那樣,用刀削下,或者乾脆便是手指揪下來的面片。但眼前的龍居所做的……分明是麵條!是麵條!還是拉麵啊!
龍居十指翻飛,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將面索頃刻間化為越來越細的麵條、面絲,然後他雙手一震,整團面絲如雲朵般掠空而過,砰地落在了旁邊另一隻銅釜燒著的滾水裡。
然後他靈巧地扯過兩隻陶碗,大杓一揮,在那龍首銅釜中舀起兩杓滾燙的牛肉湯,動作敏捷之極,長有一臂的大杓,滾燙的牛肉湯,凌空而過直入碗中,竟然沒有灑上一滴!此時另一隻釜中湯餅(其實是拉麵吧?)已燙熟,胖乎乎的「棒槌」丟了大杓,隨手抄起兩把同樣長度的竹箸,已抄起釜中湯餅,如此兩番,那些湯餅如銀絲般窩已盡數盤入陶碗之中,藏身於牛肉湯之列。
然後是兩根碧綠油亮的菠菜橫空出世,千嬌百媚地臥在了那碗湯色鮮亮、面絲潔白的牛肉湯餅之上。紅、綠、白三色輝映,肉香撲鼻,莫說是吃,便是看一看,嗅一嗅,便當真是令人食指大動!
漢時習俗,尋常百姓只食早晚兩餐,貴族可食三餐,天子才有食四餐的權利。織成與楊阿若隨車隊而行,一日只有兩餐,且因忙著要入襄陽城,自早上進餐過後,腹中空空如也。本來這些時日車馬勞頓,加上車隊的飲食不過烹熟罷了,毫無滋味可言。那樣淡出鳥來,吃與不吃倒也關係不大。
如今驀然瞧見了這碗色香味俱全的銀絲湯餅,只覺全身細胞都齊聲喊出一個「饞」字,二話不說,搶過一碗,吸溜聲中,已有一口銀絲湯餅滿滿地塞入口中。
那龍居滿面鄙夷地正待繼續與楊阿若打嘴仗,孰料這位一聲不響的小「哥兒」竟比楊阿若下手還快,不過頃刻功夫,但聞吸溜之聲不絕,那湯餅便消失了半碗,也真難為「他」那張潤紅小巧的咀兒,是如何又準又狠地將這半碗湯餅吞下肚去。
因為驚呆太甚,龍居竟忘了嘲諷叫罵,扎煞著兩隻胖手站在釜邊,呆望著那風捲殘雲般的小「哥兒」,喃喃道:「還有胡餅……」
織成吃完第三張胡餅,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小嗝兒,眼神卻還是不斷瞟向桌上。楊阿若面前也是空空的一隻陶碗,連湯都喝得罄淨。此時修長的手指之間,還卷有一張胡餅,不時往口中送去。他的面前放有一隻陶盤,上面還有一盤胡餅,雖然是切成兩寸左右的餅段,然而算一算,尚足有四張之多。
織成又驚又「氣」,心中恨道:「看不出楊阿若這小子還真能吃!我才不過吃了一碗湯餅三張胡餅,他倒好,一碗湯餅外加十張胡餅!!吃這麼多不撐還不胖,真是豈有此理!」
所謂胡餅,與另一個時空所謂的墨西哥雞肉卷之流的頗為相似。先是將面揉熟,攤成薄餅,兩邊煎得微黃,再以醬瓜、烤肉、生菜卷於薄餅之中,密密實實地捲上兩層,然後以刀切成段後,蘸特製的醬料食之。
漢朝時蔬菜品種已經很多,調味品除了沒有辣椒之外,如醬料、醋、蒜、蔥、姜、花椒等樣樣齊全。吃肉也是比較普遍的,六畜都有。如這胡餅中的烤肉,便是俗稱的「五花」,以特製的烤具細細烤出油來,再捲於餅中,一咬之下,油湯四濺。偏偏這餅的外面還蘸上了特製的果醬,酸酸甜甜,正好中和了其油膩,變得分外噴香。
織成過去在鄴宮和銅雀台,常赴貴族之宴,但是卻沒有一道菜和點心,比得上龍居這簡簡單單的湯餅和胡餅。看這地方十分簡陋,龍居卻大剌剌地自稱每天只賣五十碗,可見正是飯點兒時生意多麼興隆。果然是美食出自蒼蠅館子,古今始然。
楊阿若從從容容,將十張胡餅盡數下肚後,這才扯過一片菜葉,擦了擦沾了油膩的指尖。這一番派頭做下來,倒彷彿是在赴瓊台之宴般優自然。
龍居看樣子對他這種作派也是深惡痛絕,又皺起眉頭,嚷道:「吃便吃了,非要做出這麼幅破樣子來,卻是裝什麼貴族,又沒有什麼小姑子在旁邊……」
說到此處,彷彿驀地驚覺,掃了織成一跟,繼續咕噥道:「不過這麼能吃的小姑子,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織成第二次撲噗笑出聲來,忽然覺得這胖乎乎的龍居十分可愛。他嘴上雖一再挖苦楊阿若,但是做起湯餅和胡餅來卻毫不含糊,看得出是用心製作這樣的美食,難道不是因為在意即將享用美食之人麼?
楊阿若也是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就是嫉妒我的美色。嫉妒我受小姑子喜歡,而你卻苦苦求之而不得。」
他第一次這樣大吹法螺,且如此俏皮,織成不禁又呆住了。
楊阿若指了指龍居,笑道:「他昔日有個外號,叫作玉面修羅。你倒是看看,如今他哪來的玉面,又如何會像個修羅?」
玉面二字,無非是形容一個人的美貌。修羅二字,則說明此人煞氣極重,凶狠果決。織成張大了嘴,瞧了瞧眼前胖乎乎、肉團團,儼然是彌勒佛形象的龍居,實在是跟那四個字聯繫不到分毫。
龍居的胖臉之上,卻忽然浮現出一抹羞赧之意來。他瞪了楊阿若一眼,手指卻抓緊了一塊抹布,口中道:「可人家就是喜歡吶……」
這個「人家」二字,輕輕吐出時,卻有千徊百轉,似乎並不是指的龍居自己。
楊阿若臉上帶笑,眼神卻有些複雜,柔聲道:「是,阿蘇回來時,看到你長得胖了,又見你做這樣一手好菜,一定特別喜歡。」
他也不再故意抬槓,這幾句話說得情真意切,字字由衷。
晚風掠過庭院,瓦楞牆頭的枯草綠草都瑟瑟發抖,但織成看著眼前這一胖一瘦,一美一媸的兩個人,卻覺得心中一片溫暖。
夜色完全降下來,楊阿若與織成在一間簡陋的小房裡歇息片刻,這才悄悄開門出來。但見用作廚房的廂房裡燈火通明,熱氣騰騰,牛肉的香味和溫暖的燈光混和在一起,構成一副別樣的氤氳而縹緲的畫面。
龍居琅琅的讀書聲,正從廂房裡傳出來。織成原以為他在讀什麼經史子集,仔細聽時,竟是這樣一段字:
「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後,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業墮怠,食必趣時,……」
她對古並不是很精通,楊阿若便在旁邊輕聲道:「是前朝桓寬所作的《鹽鐵論》。當時應朝廷之邀,召集天下賢良近百人到長安,與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共商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准、統一鑄幣以及屯田戍邊、對匈奴和戰等大策,雙方舌戰數日,其內容便被整理成了這本《鹽鐵論》。」
織成不明就裡,手指了指廂房,低聲道:「龍居先生是心懷大志,所以即使寄身於陋巷之中,行庖廚之事,尚不忘關心國家大策、黎民疾苦麼?」
楊阿若搖搖頭,道:「你再聽。」
但聽語氣琅琅,流暢自然:「今楊豚韭卵,狗(月習)馬朘,煎魚切肝,羊淹雞寒,挏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賜,鷇膹鴈羹,臭鮑甘瓠,熟梁貊炙。……」
織成一怔,喃喃道:「都是吃的……」
楊阿若一拉她手腕,二人也不走院門,越牆而出,龍居的讀書聲猶在身後滔滔不絕:
「古者不粥飪,不市食……」
翻來覆去,竟都只是讀這一段而已。
「這一段全是吃的,」楊阿若攜著她踏瓦而行,襄陽城沉睡在夜色之中,他們行走輕捷,在瓦上飛奔,就像是燕子掠過水面。那茫茫的夜色,便是一望無際而又浩翰廣淼的神秘大海。
「龍居說,總有一日,要將這種種珍餚,都做得世上獨絕,宇內罕有。」
做一個烹飪美食的名廚?
織成眼睛一亮,喜道:「這可太好了!我先前還以為他讀書是為了要出仕呢,誰知不是,幸好不是!」
楊阿若的笑意藏在夜色裡,織成也未曾發現:「你不喜歡當官做貴人麼?」
「人這一生,有千萬種活法,只要自己喜歡,做哪一行都行。」織成不以為意,答道:「阿若你也說過,大丈夫但求無愧於心,有所為,有所不為。但有為者,雖千萬人而吾不往矣!」
「是啊,人活天地之間,最好的便是為自己而活,可惜龍居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
楊阿若頓了頓,道:「要是早些明白,阿蘇也一定還在他的身邊。」
「阿蘇?」這是織成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但她已猜到了五六分:「是龍居曾經喜歡過的人,還是很在意的人,對不對?」
寒風吹來,夜色如浪,被風力推卷而來,層層疊疊,似無盡處。
「龍居是我少時在隴西的好友。我們隴西男兒雖然尚武,但風亦盛。龍居是當地大姓龍氏的嫡子,從小便穎悟超過常人,又有臨變靈動之機,不但飽讀詩書,通達經史;且性情果敢,曾單刀匹馬,誘捕了我們隴西的一處劇盜,在郡中聲名大震,才得到一個『玉面修羅』的稱號,修羅二字,卻是讚美他驍勇善戰,武功出眾的意思了。因了這樣武雙全,才貌俱佳,自然父輩族中對他的期望很高,認為他是我們隴西的司馬相如呢。」
司馬相如在另一個時空頗有聲名,卻大多是因了他與卓君的那段風流佳話。但是織成也知道,真正的司馬相如,不但擅能賦,且精於劍術,弓馬嫻熟。不然也不會在二十來歲,便成為了皇帝的武騎常侍。後來更是因賦之才而得到皇帝寵信,一路飛黃騰達,且長留後世美名。
司馬相如是蜀人,隴西之地雖然也崇敬人,但論其底子卻終究比不上江南及巴蜀一帶士薈萃。所以隴西郡中以司馬相如來比擬龍居,可見的確對他是抱有重望的。
可是,那樣一個才風流、武功出眾,相貌頗佳的世族子弟,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變成了如今這個胖如肉團、洗手作湯的陋巷庖人?
「因為阿蘇啊。」楊阿若歎息道:「龍府東鄰,有一戶尋常商賈,家有獨女名喚阿蘇。也不知怎的,龍居與阿蘇竟有了感情。兩人海誓山盟,暗地裡約定要結為夫婦。當時龍居曾問阿蘇,需要怎樣豐厚的聘禮才肯下嫁?阿蘇俏皮地說,要龍居『烹膏梁,身肥白』即可。其實阿蘇並不是真正地貪戀美食,不過是看龍居身負族中重望,一直刻苦修習,日漸消瘦。所以她才故意如此說來,是希望龍居能少些勞累,多些清閒罷了。」
「這阿蘇姑子,對龍居可是一片真心呢。」
織成聽到此處,也不禁歎息一聲,道:「聽你說來,想龍居當年是何等俊美風流的人物,這樣的皮相她都毫不在意。只願他身體康健,心寬體胖而已。也只有心愛之人,才不會在意龍居是胖是瘦,是妍是媸,只要他平安喜樂就好。」
「是啊,」楊阿若雙足發力,帶著織成躍上一處較高的屋脊,又道:「後來龍居向父親提出求娶阿蘇,龍伯勃然大怒。世族子弟的姻緣,向來不能自主,所娶正妻,皆是為了雙方家族聯姻之後,相為倚望。族中既然對龍居這樣看重,豈能容他娶一個商賈女為正妻?一番斥責之後,龍居迫於壓力,只好含淚而退。」
「那阿蘇呢?曾經的海誓山盟竟如此不堪一擊,她可不是傷心透了麼?」織成心中一緊,趕緊問道。
「阿蘇自然傷心,她的父母惹不起龍氏,又心疼女兒,所以就想安排她去巴蜀親戚家暫居一段時間,寬慰心懷。她在父母婢僕陪伴下,一路往巴蜀前行,剛剛走到襄陽之地,龍居得到訊息,偷偷從家中跑出來追趕到此。阿蘇畢竟還是心中不捨,遂瞞著父母家人,與他在漢水邊相會。」
「然後呢?」織成隱約已聽出不祥之意,雖與那阿蘇素無謀面,但也覺親切熟悉,心頭不禁怦怦跳了起來,十分擔憂。
楊阿若的語聲漸漸低沉:「龍居當初誘殺群盜之中,有兩人僥倖逃脫,一直伺機要殺了龍居,為其他同夥報仇。但平常龍氏族中對龍居保護嚴密,進出皆有侍從相隨,便是與阿蘇約會之時,侍從護衛們也散在四周相護。所以那些盜賊一直無法下手,只到這一次龍居潛來襄陽,隻身落單,才讓他們找著了機會。」
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他們在漢水邊圍住了龍居與阿蘇。龍居本來劍術精絕,但阿蘇卻不會武功,因為要護著她,龍居身中了對方兩刀,受了重傷。阿蘇唯恐自己拖累了龍居,趁他不備,竟然躍起身來,跳入了漢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