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載著崔妙慧前往史宅後,董真過人的耳力便已聽得清清楚楚,旁邊小樓中這二人的對話內容。
後來何晏忽然在洛陽出現,便引起了她的疑心。
別人倒也罷了,何晏是個最好奢華的傢伙,在鄴城還常常抱怨衣食住行不夠精美,比不上昔日的帝都洛陽。又怎麼會在洛陽如此凋敝的情況下,匆匆趕了過來,連洛陽令都沒來得及知會?
何晏巧妙地利用了與她的重逢,讓外人認為他此行只是為了與闊別多年的「好友」董真相會。然而對於當事人的她,又怎麼會相信何晏語焉不詳的推諉借口?
又或許是何晏知道她並無勢力,也不擔心會影響到他的「正事」,所以連編個像樣些的借口都欠奉。卻沒想到她會利用楊阿若手下的遊俠兒,查出了何晏所來,竟是為了史宅的那兩個神秘客人!
所以那一晚,她先是派人故伎重施,將石漆澆在了史宅的宅牆之上,火光燃起,既驚走了何晏派來的殺人,又給史宅示了警。然後她又故意出現在杜氏位於濯龍園的宅子裡,拖住了何晏,讓那些人成功轉移。
史萬石這樣的老江湖,都自甘於那些人的指揮之下,加上楊阿若的遊俠們傳回來的零星信息,初步肯定是來自江東的貴人。然而陸議的出現,卻讓她可以完全篤定史宅小樓中的這兩個神秘人,自稱紘的那個是江東名士張紘。
張紘對於洛陽人來說並不陌生,還是在孫策在世時,便作為使者來到了洛陽,為的是給孫策求官在朝廷中進行活動。孫策去世後他也沒有離開,反而置了產業,買了美姬,縱情聲名之中。
然而董真知道他是張紘之後,卻立刻想起了後世中,從三國演義中看來的故事:江東二張,就是張昭和張紘。張紘雖然曾一度滯留在洛陽,但最終還是回到了東吳,並且孫權手下做到長史之職,對於東吳的政治穩定出謀劃策,頗得寵信,連孫權遷都到秣陵的主張,也是由他提出來的。後來他病逝,孫權還為之流下眼淚。
既然如此,那麼張紘在東吳的地位和得到孫權的信任度,並不是象外人所認為的那樣失了依恃,又不為新主孫權所信任,所以才醉生夢死,他倒極可能是東吳安排在洛陽的一枚暗藏的棋子。兼之他熟悉這邊情況,也算是半個土著,以好色之名,與史萬石這等「大艷使」往來傳遞消息,也不易被人所懷疑。
而另一個,這樣年紀卻又這樣地位,能被張紘稱為主公之人,又使陸議追隨身邊的,除了吳侯孫權,更不作他人之想!
曹操眼下正加緊攻打東吳,孫權卻來了洛陽,當真是膽量頗巨,也是常人根本無法猜度之由。但是他也很是謹慎,精幹的護衛們,都由史萬石採用了那樣迂迴的法子安排在史宅。而孫權真正帶在身邊之人,是陸議。陸議雖是吳郡人,從前卻一直沒有出仕,在外聲名不廣,又有陸焉這一層關係在,往來鄴城洛陽之地就方便了許多。而陸議外表雖然是個儒生,卻是武雙全,帶在身邊,既可參贊,亦可保護。加上孫權自己也想看看洛陽等地的虛實,才冒險而來。
只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從千年後的時空穿越而來的董真,卻分明洞悉了此時看似與東吳極少瓜葛的張紘,以及與陸焉同族的名不見經傳的陸議,在東吳集團之中即將擁有的重要身份,並由此推斷出了那年青男子,正是如今的吳侯、後來的東吳大帝孫權。
她是慎重地想了很久,才決定前來追趕他們的。
身為一個商人,沒有只困一隅,不在天下四海做遍生意的道理。眼下好不容易搭上了這條線,不在東吳的主人面前露上個臉,留下些深刻的印象,才叫是錯失良機。
可是如何留下深刻的印象,又不至於讓對方起疑心,乾脆滅了自己的口,這卻是一個極具冒險的時機。
然不管如何,秉著一向喜愛冒險的本性,她還是大膽地追趕而來。
張紘先已微微失色,細長的鳳眼之中,驀地射出一縷寒意。陸議心中不禁一顫:他這分明是動了殺機!
正待婉辭相攔,卻聽董真的聲音再次響起:「多承兄長贈玉,以弟待之。天下間豈有兄長遠行,而弟不前來送行的道理?故此董真馳馬追來,還望陸君勿怪唐突!」
陸議不由得輕吁一口氣,探身出去,躍下車轅,叫道:「賢弟何必如此多禮!」
董真面上笑容卻越發真切:「兄長品性純良,為人仁厚,弟豈能不知禮?」
陸議更是大感慚愧,這董真交接貴人不少,連一向高傲的何晏對他似乎也多有將就,而董真對自己的態度,比起對待何晏還要真誠得多,也熱情得多。無論地位還是聲名,何晏與陸焉,都遠勝自己,董真何必來攀援自己,自己方才卻還有一縷胡亂的猜疑之意!
他本來也是聰穎之人,只是萬萬不會想到董真早已洞徹了他未來的輝煌人生才著意結納,故此感動倒是發自於內心。
卻聽一人緩緩道:「既視陸君為兄,何追蹤而來?」
簾子一掀,卻是張紘露出臉來,臉上神情淡淡的,還有些冷漠。倒是目光如電般,探詢般地落在了董真面上。
董真眉頭微皺,向陸議問道:「兄長,此人是誰?」
陸議躊躇了一下,張紘自己卻答道:「我乃伯言之同鄉,姓張名紘。」
董真表情也明顯的冷淡下來,顯得根本未曾聽過這個名字,更不去理他,卻向陸議懇然道:「先前錦裡市集之上,弟要應付各色人等,無暇照應兄長。但心中覺得不安,故此兄長方才離開,弟便命人前去追趕,想私下邀請兄長今晚相聚一番。不料弟所遣之人卻發現兄長在永和裡史宅前上了這輛輜車,很快竟離城而去。弟接到回報,心急如焚,這才倉猝趕了過來。弟所行雖是唐突,然出自真心,何談追蹤二字?且便是追蹤我兄,又與君有什麼相干?」
她這番話雖是對陸議所言,但相當於已對張紘的質疑做了側面的回答,且也合情合理。只是最後一句,終究還是露出了一貫厲害的聲口。
陸議更是感動,歎道:「為兄奉族中長輩之令,前往敬侯墓祭弔,完畢後自然是要盡快趕回吳郡。先前在錦裡時,不過是恰好史賈有友人張兄要前往吳郡,為兄便搭了這輛輜車。」
張紘在旁冷冷道:「巧言令色,未必是真。不過乘車離開,急從何來?」
董真冷笑一聲,道:「張君剛從火中揀了條性命,便很快忘記了此事,反向有恩之人如此咄咄相逼了麼?」
「火中?」這一次不僅是張紘與陸議暗暗心驚,便是車內的孫權也遽然色變,手指緊緊按在了銅手爐之上。不過張陸二人向有定力,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唯有張紘雙目更是冷電般,定定地射向董真。
他們此行是扮作尋常商賈離開的洛陽,雖然乘坐寬闊的輜車,但車輛普通,毫不起眼。而他們的護衛,也扮作是普通行人遠綴於車後。
更何況有陸議在,陸議外表溫,誰也想不到他劍術超群,且有力搏獅虎之勇。如果想要掩殺孤身前來的董真,當真不費吹灰之力。
陸議在心中長歎一聲,衣袖垂落,掩住的手指卻悄悄摸向腰間短劍,忖道:「你昔日示警,主公吩咐我在錦裡當眾示好,為你的『天水碧』賺得頭采,這便是已經酬了你的恩德了。但你若是此時行為會危及主公,所謂忠義不能兩全,為了東吳百姓,你雖叫我一聲兄長,我卻也不能不將你滅口了。」
董真毫無懼意,臉上冷誚之色更濃,轉向陸議時,才稍稍放霽,道:「這位張君方才問我急從何來,不妨直言告訴你罷,若不是兄長上了你這輛輜車,我還不會遠遠地追出來呢。」
陸議一怔,問道:「賢弟這是何意?」
「實不相瞞,弟與史萬石也有過往來,一日無意中發現有人欲向他行不利。弟便令人及時以石漆引發火頭,向史宅之內示警,如今想來,那引來史宅之禍的人,必定就是這位張君了!」
他這是直承那史宅之火是他所放了!這件事十分機密,放火者又是何晏的屬下,這董真卻毫無顧忌地直說出來,顯然已經根本不打算向他們隱瞞自己的懷疑,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擔心何晏知道此事。
董真所謀何在?
張紘森然道:「董君還請慎言!」
他知道陸議雖對董真有些好感,但對孫權赤膽忠心,董真若當真是有所圖謀,想要加害孫權,也是插翅難飛,倒也不急在一時。
董真神色不變:「君自史宅乘車而出,且衣著面貌十分精潔,顯然是在府中休憩盥洗過的緣故,那麼君當在史宅住過一些時日了。史君雖一向長袖擅舞,但洛陽尚存的世族,大多在朝中已失了實權,卻因此更是自矜身份。除了生意往來,尋常根本不屑在史宅出入,更不會宿於宅中。看君的樣子,並不是商賈庶民之流,偏偏住在史宅之中,這才是反常的妖異之舉呢。先前我還在詫異,想史君不過一介商賈,雖然或許富可敵國,卻未必能招惹得來那樣厲害的對頭。如今看來,那些人要對付之人,正是君呢。」
她這番話倒是實情,史萬石所居雖是昔日的西鄉侯府,但侯府為商賈所居,向來被洛陽舊族引以為世族之恥,的確沒有多少人願意踏入他的宅門。
她上前一步,攔在張紘之前,將陸議擋在身後,凜然道:「既然知道君是個危險人物,又知兄長與君同車,董真豈有不追來之理?」
張紘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危險人物,當初又為何要在史宅示警?」
董真與何晏陸焉等人都似乎交好,與史萬石卻是泛泛之交,甚至還曾有過齟齬。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破壞何晏之事,而去維護史萬石。
董真這個關頭若是解釋不清,只怕張紘也不會輕易放她活命離開。
「我便直說又有何妨?當初那宅中之人別說是你,就是阿貓阿狗,我也是一樣照救不誤!」董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一副世家子的不屑又傲氣的模樣:「我有一絕色美人,還要托史君獻給益州牧,此事重大,豈能容人壞了我的計劃?何況那主使之人,我昔日便與他不睦。他自己未曾博得美人歡心,便唆使京兆杜氏出頭,我便也叫他嘗嘗失措的滋味!」
關於崔妙慧是族叔之姬這些荒唐的說法,當然是瞞不過對此事已知情七八分的孫權等人。以張紘在洛陽的關係網之深廣,又有史萬石的見聞在先,只消詳問一問,便知崔妙慧與杜源的那些交往。
索性便栽贓何晏一把,說是為了崔妙慧鬧出的矛盾。反正以何晏為人,這種事情倒也做得出來。崔妙慧這樣的絕色,又出身崔氏,何晏極有可能動些心思,卻礙於昔日與陸焉、董真有舊,不好明著搶奪。但心中不甘,便唆使杜源來爭……這樣的桃色事件,在世家子弟中一向平常。
而如今崔妙慧顯然已是董真的妻子,且由何晏親自送來,說明董真最後還是贏了。但畢竟曾經差點被奪走,心中耿耿於懷,所以使個絆子來讓何晏之事不諧,也是情理之中,這正是世家子弟的尋常心理。
想到此處,非但是陸議鬆了一口氣,車中孫權心中稍安,便是連張紘也啼笑皆非,心道:「原來這董真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倒是因了爭風吃醋,才陰差陽錯地救了我們。但不管怎樣,這董真對伯言還算有幾分義氣,認為他跟我在一起很是危險,竟然孤身追來告知,倒也算是個熱血坦蕩的男兒。如此,倒也不必取他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