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集會當真是精彩之極,衣色爭奇,珍錦鬥艷,這是每年錦裡都會有的繁華景象,然而誰也想不到,這一次卻是由名不見經傳的「天水碧」殺出重圍,使得原本平凡寡淡的青碧之色,也一躍則成了新晉的錦中珍品。而陸氏子弟與遊俠首領竟然都穿了這青碧之衣,則金一珍先前所駁斥的「天水碧」屬賤色之論,便再也不復存在。
加上那錦色本就清麗精美,恐怕很快便會成為洛陽富貴之人爭相試穿的新品,董真初來乍到,卻因此錦而一舉成名,也算是頗為意外了。
頭腦靈活些的,便先去搶購那貨鋪前陳設的其他「天水碧」衣,想著這新錦回去呈給自家主人,必定會得到賞賜。而其他人也不免想到:若是其他府第的主人有了這錦,自家的卻沒有,豈不是又要降罪?遂也奔到鋪前競相挑選,一時間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董真定價頗有些老到,也是一等錦的價位,卻與同等錦相比,又要便宜一成。若是搭了那些玉飾一起買去的,還可以綜合起來打個九折,十分划算。
不到一頓飯功夫,貨鋪上的「天水碧」成品,無論衣袍還是錦匹,皆都一搶而空。
而崔妙慧連同何晏,身為世家子弟,雖可經營庶務,卻不能親手沾惹,故早就入了雲落坊中,只留下侍婢及織工一起,應付坊前那一片熱鬧喧嘩。
唯有董真,崔何二人都已入內,她卻負手立於階上,遠遠望著自家貨鋪前的熱鬧景象,趁了個無人注意的空隙,眼波一轉,反下了石階,穿過一叢矮樹,逕向坊外行去。
阿茱牽著一匹白馬,早就等在坊外巷道的拐角處。見到董真過來,便迎了上來,低聲道:「齊方就在巷後守著,若是有人跟過來,斷然是瞞不過他的眼睛去。」
董真讚許地點了點頭,飛身上馬。她現在出門,有時坐車,有時騎馬,比起從前來馬術已頗為熟練。人在某些方面總會有些天份,或是說有緣份。比如騎馬,比如與阿茱的相處。
這個原本出身士族,因戰亂而親人喪亡的聰慧侍婢很快得到了董真的信任,當然比起槿妍等人更方便的是,她的身契在董真手裡。雖然最初來到這個時空時,董真並不習慣於這種主奴分明的制度,但要在這裡生存下去,當然不能逆反這裡的規則。擁有身契,就擁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力,按當前的律法,身為主人,別說是轉賣,就算是她奪去了阿茱的性命,也只會被杖責三十,而且這種杖責還可以用金錢來贖買。
至於阿茱,她已落到了賤籍,即使將來脫了籍,也不可能再嫁入什麼顯赫的家族。如果依靠董真,或許還會闖出一番天地。何況董真又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主人,當董真毫不保留地告訴她自己是女兒身時,阿茱更是幾乎鬆了一口氣。
主人是女郎,身為侍婢的她就不用擔心會被收用,一輩子不可能嫁個好人家還在其次,說不定哪一天還會因為內闈爭鬥而悄無聲息地消失。何況出身士族,阿茱多少還有一些清白自持的念頭。
而董真也需要一個這樣知情的近身侍婢,所以二人十分默契,董真對阿茱很信任,阿茱對董真也很忠誠。
董真一揚鞭子,白馬飛快地往前奔去。
此時一輛輜車,掛著極為尋常的平紋織錦簾子,悄沒聲息,自永和裡的史宅而出,穿過人頭熙攘的街道,逕往城外馳去。
車內四面都掖得嚴嚴實實,一絲寒風也透不進來。饒是如此,還燒著一隻銅腳爐,只容三人對坐的車廂裡暖如陽春。另一隻雙獅戲球鏤空銅手爐,卻被揣在一雙修長而有力的手中。
抱著銅手爐的年青男子仍是貂帽皮裘,不時輕輕咳嗽兩聲,蒼白的臉上,隨之浮起一縷淡淡的紅暈。旁邊端坐著那士,目帶擔心之色。那年青男子瞧在眼裡,卻去打趣坐在對面戴著進賢冠的溫儒生:
「伯言,你這玉珮,被人家比下去了。堂堂吳郡陸氏子弟,竟輸給了遊俠首領,傳揚開去,卻如何是好?」
他眨了眨眼睛:「尤其是如果三妹得知你竟將祖傳的玉珮贈給了一個郎君,豈不是要大發嗔怒?」
伯言正是陸議的字,陸議此時已脫下了那件「天水碧」錦衣,換上了先前的白衣。然而那襲碧衣疊得整整齊齊,就放在他身邊的籐箱裡。此時他下意識的一手扶在箱蓋之上,輕輕撫摸,臉上卻是一紅,赧顏道:「主公!議買下那件錦衣,是聽命於你,怎的你……」
「本……我的確是讓你去買下那件錦衣,以你吳郡陸氏的名頭,也算為那董真拓了些名聲,也還了他人情。董真倒也義氣,瞧出你在幫他,竟不收你金錢,可是誰讓你熱血上湧,竟將自己玉珮送了給他?」
陸議張了張嘴,臉上卻更是發熱,他雖沒有張儀蘇秦那樣的滔滔辯才,然在東吳也算得上是當地名士,言辭有序,引經據典不在話下。只是不知為何,此時竟是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好了好了,」那士看他尷尬,遂向那年青男子看了一眼,解圍般地笑道:「主公就放過伯言吧,自古佳人姣童,並列為美,難得這董真既有男子之英氣,兼具女子之柔媚,便是紘見之也覺眩目呢,何況伯言?」
「董君豈是尋常的佳人姣童?」陸議不覺出聲駁道:「主公和張公看他舉止言談,徇徇美儀,邁邁不群,自有一種拓然風度。主公只是遠遠相觀,若是近前,未必不會被其風儀所折!」
「伯言此言倒有幾分道理!」那年青男子附掌笑道:「這董真,倒當真是個人物,非但與何晏陸焉等人交好,連楊阿若看樣子也對他頗為維護。雖說楊阿若之妹與董真略有交情,但僅只於此,還不會讓楊阿若也對他刮目相看。由此可見,董真所長,絕不止於織業!」
「精於織業之人,我東吳並不缺乏,」那被稱為張公的士道:「然紘卻認為,董真之長,在於其奇思跳脫,行止瀟灑,似乎不會這世間律條所羈絆,故常有驚人之舉。」
那年青男子歎道:「正是。他到洛陽之後,不過些許時日,便已聲名鵲起。相助楊氏女,是為仁;懲治惡少年,是為勇;借何晏之勢,是為智;立天水碧色,是為敏。至於駁斥鄭繼,又贈你二人錦衣,倒還只是靈變之舉。每行一事,都出人意料,更不知所欲何為。子綱兄,」
他這話卻是向著那自稱紘的士所言:「派往隴西查勘董真身世之人,可曾有信傳來?」
張紘搖頭道:「隴西董氏,大半已死於戰亂之中。餘下的都四處逃走,且逃走的都是些旁支庶第,連家譜都已失落,想要查出董真屬於哪一房下,只怕頗為困難。」
年青男子目光一閃:「若當真用他,倒也不難查詢。只需當面問詢,便當知真偽。」
張紘沉思片刻,道:「然,紘觀董真此人,英氣內斂,心機深沉,他人在洛陽,又有何晏陸焉為援,卻絲毫不提入仕曹賊麾下之事,卻去開了一間織坊,甘作商賈之流。這樣的人,其志應該不在仕途。」
「織業做得大了,不入仕途只怕也由不得他。」年青男子的雙目閃閃發光:「如今天下傷了元氣,百業凋敝。以我東吳為例,只有蠶桑一業依舊興盛。無非是因為各類織物織物之類,豪貴之第所需數量很大,而且源源不絕。去歲之衣,今年便可棄置,或只需稍稍改變織法,便又以新織物的名義,再售金錢。劉璋此人資質平庸,卻能一直據於巴蜀之地,兵強馬壯,做他的益州牧,無非也是仗著錦城的出產罷了。」
他苦笑一下,道:「所謂打仗,除了兵卒,無非也是仗著資財雄厚罷了。戰馬、兵甲、矛槊乃至糧草器械,哪一樣不花錢?便是為人主的再英明神武,終究是困於無錢二字。」
「主公所言甚是,」張紘也頜首表示贊同:「曹賊設織造司,連續兩年來都擴大規模,多買織機,不也是指望著所出錦匹能補充軍需麼?聽說自從曹賊封了魏公,織造司的錦匹也就漸漸被人稱為『魏錦』,看那勢頭,是打算要從蜀錦那裡分一杯羹呢。倒是我東吳這幾年來,雖然錦匹花色照常翻新,但這都不過是些經營中的小道,要想聲勢大漲,非要有大的變革不可!卻苦無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啊!便是屬下限於才智,倒也一籌莫展。」
年青男子歎道:「子綱不必妄自菲薄,我們此來洛陽,所觀者甚至廣,乃是包括了地理、武修、軍備、政令、百商在內,你所長者,乃是定國安邦、開疆拓土,豈止是織業之技?何況便是曹賊,也不為蒼天所佑,他剛得了一個織行的人才,不就也很快殞身於宮中麼?」
「主公說的,是那名甄氏宮人罷?」張紘拈鬚道:「她入織造司以來,屢建奇功,如今織造司的規模便是經她之手變動至此的,且還精通機械之術,又改進了新的提花機。如今洛陽的新式織機雖說也是得了部分技術,但比起甄氏親自改制後的織造司中織機,還是差得遠了。而這個甄氏聽說還參與平定了銅雀之亂,竟能驅使織奴上陣殺敵,竟還是個婦好似的人物,倒與時下女子興柔弱之風迥然相異!說起來董真雖是男子,與此女的行事之風倒還有幾分相似呢!只是可惜這兩人,怎的就降於曹賊轄治之內呢?」
年青男子的手指撫摸銅手爐上鏤空的花紋,笑道:「也不盡然。」
俊秀的眉梢微微一挑,卻帶著自信的神采:「甄氏已經死了,董真不是還活著嗎?」
董真。
雖然已快成為孫家之婿,但此時的陸議在張紘與這年青男子面前,仍然資歷尚淺。他安靜地端坐,靜聽不語。
此時一陣風過,織錦車簾捲起一角,天光連同外面的景象,驀忽掠過。那身著天水碧的修長身影,驀地彷彿躍入眼簾來。
陸議不易察覺地微笑了一下。的確是個令人難忘的人呢,即使過了這麼久,自己的眼前還是會晃動著他的身影。
似真如幻之中,卻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從簾外響了起來:「兄長將行,董真特來相送。」
陸議的端靜之儀忽然煙消雲散,他俯身伸臂,猛地一把撩起簾子!
此時他們早已出城,一直奔上了官道。但時及年節,連行商旅人都已歸家,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越顯得曠野空闊,樹木凋蒼。
卻有一人碧衣白馬,立於道旁,笑吟吟地看了過來。
晴空如洗,陽光燦爛,映著他清雋容顏,如花笑靨,宛若冬日早已退去,陽春忽至人間。
陸議睜大了眼,不由得呆住了
那馬上之人,正是董真。
其實董真是在初遇史萬石時,便起了疑心。
史萬石那些手下護衛,說的是他僱傭而來,然而史萬石不過是運了幾輛車的女子罷了,且這些女子是充作婢伎的,並不怎樣出眾,又值不了多少錢,如何會需要這樣多的護衛?而這些護衛在對上楊阿若手下的遊俠兒時,雖然叫囂得厲害,竟沒有怎樣衝上來悍惡的拚命,完全不似僱傭軍所應有的素質。
史萬石又不是傻瓜,難道僱傭之前便沒有瞭解過這些人的「職業素養」?
到達洛陽後,董真並沒有放棄這些人。她暗地裡已經找過楊阿若,想要調查這些人的去向。楊阿若雖然有些詫異,但暗地裡仍派人去進行了調查。這一來才發現,這些人中,特別是在途中叫囂得最厲害的那小部分,的確是真正的「僱傭軍」,但不過是些三四流的角色,平時也很少有人雇來做護衛,所以在面對董真和楊阿若這樣的狠角兒時,並不敢當真衝上來拚命。
另外一部分人,在史萬石贈金遣散後並未真正散去,而是換了身裝束,又回到了史宅。只是這一次的身份,變成了史宅的大奴。
反常必有妖異,史萬石要用些大奴,何必要用這些手段?
董真產生了興趣,決定要探個究竟,這才有了後面與史萬石斷斷續續的往來,不過雙方都是心懷鬼胎。